今天是聖誕節，也就是所謂“耶穌的生日”。我的體感今年輿論上對於“過不過洋節”的爭論逐漸淡了，原因無非是已經沒有爭論的必要了。論宗教色彩，中國人對於給耶穌基督過生日確實無感；論送禮物，中國用來送禮的節日已經足夠多了；論全家團圓，中國的節日體系（中秋和春節）早已牢牢占領了生態位；以往聖誕節對於中國人最大的吸引力無非就是“沒有闔家團圓的傳統束縛，年輕人可以在線下商家營造的氛圍中狂歡和消費”，然而現在大家不怎麼線下消費了，工作太累也狂歡不動了……至於被轉移到線上的消費，對不起，商家已經生造出了“雙11”“618”這樣的中國版黑五來填補生態位，聖誕節已經擠不進去了。於是，甚至無需意識形態爭論下場，聖誕節在今天的中國社會節節敗退。
上海南京路上的聖誕樹裝飾
除了一個人，一個中國男人，以一己之力讓聖誕節這個話題在中國再次擁有了網絡模因般的傳播熱度和“時尚感”。他，就是洪·廣東靚仔·太平天國最高領袖·上帝的二兒子·耶穌基督的嫡出弟弟·流落在東方的麥基洗德·考編失敗者·天王·秀全。（一開始天王的機關寫錯了，抱歉）今年因為年初的以色列拿《舊約》搞事情，年底的這波民族主義思潮疊加了某電視劇又恰好給太平天國眾人集體來了波“大明風華”，使得“天國”的歷史和人物再一次被人以一種半嚴肅半戲謔的方式討論和傳播。
為什麼洪秀全會成為“網紅”，原因由表及里是非常多元的：
1. 洪天王和他的太平天國，是一個“一半悲劇，一半喜劇”的奇特存在。偏偏悲劇的那一半具有共性，和歷史上大多數轟轟烈烈又不幸隕落的農民起義幾乎共用一個劇本；而那一半喜劇、或者說滑稽元素卻格外耀眼。畢竟，我們都知道，農民起義的的必修課就是利用魔改宗教進行政治動員，但無論是黃巾的五斗米道、還是紅巾的明教，亦或是白蓮教的彌勒轉世，一個是現代人真的不信只是作為一個歷史名詞了解，二是本土宗教和這些畫風都很貼。但洪天王的魔改底本——基督教是真的有很多很多人信，且是作為整個西方世界文化、制度、信仰的基石一樣的存在，被很多中國人認為是代表了西方文明的“洋氣”和“高大上”，套上洪天王那一套幾句中國特色的“土”“接地氣”，兩廂一對比就產生了非常抽象和後現代的喜劇效果。
2. 因為是喜劇，所以大家是喜聞樂見的；因為非常地“中國化”“接地氣”，所以洪天王版本的神學體系反而會給中國人一種親切感，那種親切、好玩，但因為過於抽象所以不必過於當真，不用背信仰包袱的感覺，就起到了很好的傳播效果，類似《豫劇·耶穌降生在駐馬店》。正是這種連接，讓洪天王成為了一個好用的解構基督教文化的利器，雖然他（自己認為）是個虔誠的上帝信徒。於是很多好笑的中國式段子，類似“耶穌是私生子，是庶子；洪秀全雖然是二兒子，但他是嫡子”，“南京是東方版的耶路撒冷”，甚至以色列也助攻了一波，因為要求所有出版物都不能有“反猶”言論，否則查禁，這就導致所有西方“正統”基督教經典按此標準幾乎全軍覆沒，唯一可以在西方合法發行的基督教經典只剩下了洪天王的“神學著作”《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
3. 正是因為洪天王的存在，賦予了中國人一個面對整個西方基督教文明很神奇的“精神錨點”。在“河殤時代”當中國人對於西方文明有絕對的仰視和心理落差時，會下意識很鄙夷洪天王，覺得他的魔改“很丟臉”“很low”，會不自覺把“正宗”基督教奉為那個正統。但今天這個時代的吃瓜群眾回過神來，就覺得——你是上帝兒子，我也是上帝兒子，你要救世，我也要救世，你壯烈犧牲了，我也英雄末路了，大家起點一樣，憑啥你是正統我是異端？憑啥二兒子搞出來的就得和你大兒子一模一樣，都是愛你老爸明天見……東大人民幾千年來見多識廣，對於宗教的理解就是如此的樸實無華且切中要害。
4. 恰恰是東大人民這種帶點促狹、帶點樸實的惡搞和解構，歪打正着地切中了宗教的本質。實際上，無論是中國本土的道教，泊來的佛教，還是基督教，在初期要站穩腳跟並且全民普及，一定就是會附會、融合本土宗教並且對自我進行非常大刀闊斧的改造。我們今天看到的洪天王版本的“中式基督教”無非是只發展了幾十年的原始形態和西方那種經過上千年神學進化和修飾的成熟產品之間的差距。
並且，我覺得這個神奇的“心理錨點”還有一個很有趣的功能——正是因為它處於原生態起步階段，所以用一種中國人看得懂的方式解構和重現了基督教的歷史。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今天看到的基督教歷史是由神學經過千年的發展進行裝裱的，本質上是“傳說”和“神話”，而洪秀全的太平天國是離我們很近的，被剝去了所有矯飾的很樸素的歷史材料。所以你看洪秀全的創教，以及太平天國早起骨幹們的傳教和動員，我甚至從楊秀清、馮雲山、蕭朝貴、韋昌輝身上看到了曾經的使徒保羅、使徒彼得、使徒約翰……並從中去體會基督教剝去神學外衣的真實宗教史——當年，這些使徒就是這樣在基督身邊把教義傳遍羅馬並用宗教的力量攻城略地的。只不過洪秀全“生不逢時”，降生在了最hard模式的副本里，如果換一下，換成穆罕默德、換成耶穌來打這個副本，就一定能通關嗎？
5. 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心裡錨點的東西對比，讓中國網民在文化心理上產生了一種對西方文明的難以言說的“平視”甚至“俯視”，這一切正是源於在近代除了洪天王這樣一個“神人”——一個差點成為耶穌第二或者穆罕穆德第二的人，在大清甚至沒有考上一個舉人（而且根據他展現出的實際經書水平，他不是因為考場黑暗或者是八股害人，他真的是硬實力考不上）——再因為其歷史功績在革命史上被刻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之後，還義務扮演了一個奇妙的絕佳工具人。
6.無論是洪秀全和他的太平天國，還是藉由太平天國運動想進一步控制中國的西方勢力，在那個彼此都很混沌的狀態下，都於黑暗中隱約看到了一個可怕的“神的幻影”——雖然這個幻影只是初露端倪，但是他們都敏感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和其中蘊含的摧枯拉朽的力量。最後他們都恐懼地縮了回去，但這個“真神”都在百年之後徹底改變了東方和西方。上面這段話說得有點玄乎，具體點來說：
7. 對於當時的西方勢力來說，他們一開始聽說太平軍以“拜上帝教”為旗幟起義，並且摧枯拉朽占據半壁江山的時候，是欣喜若狂的——老子從明朝開始就辛辛苦苦來中國傳教，又是給你們皇帝一代代打工，又是辦學校辦醫院的，不就是為了把你們這群中國人變成教友，把中國變成上帝大手指下的子民嗎？好傢夥，現在你們中國人發揮主觀能動性傳教，不僅如此還自下而上發動聖戰，強制自我傳教，而且戰鬥力還賊強！眼看着你們成功了好幾億的中國人將就此改變信仰，有了幾億中國人的加入，我基督教（西方文明）從此天下無敵！
一百多年後，另外一個西方人懷着同樣興奮的心情踏入中國的土地，他就是基辛格博士——彼時，他心潮澎湃，因為通過他的斡旋和努力，一個10億級別的古老帝國將第一次將敞開大門，非常心甘情願地、富有主觀能動性地加入到西方主導的經貿體系甚至是政治體系當中。從此10億中國人將在這個體系中辛苦勞作，供養體系中負責用剪刀差收割的歐美國家將坐收巨額的財富，同時中國的10億人也很快會被相應的意識形態和生活方式吸收，成為系統中的螺絲釘。有了這10億人，什麼冷戰，什麼蘇聯，什麼共產主義，我大美利堅（西方世界）從此天下無敵！基辛格此時大約覺得，時勢造英雄，自己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使徒，從此千年之後整個西方文明都會傳頌他的不朽功績。
然而，清朝末年那批傳教士很快就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中國人成為了教民眾的大多數，且在洪天王的領導之下，從此之後大家是聽羅馬教皇的？還是聽洪天王的？從此拜上帝教是梵蒂岡忠實的奴僕還是梵蒂岡會淪為“拜上帝教西羅馬分舵”？That is a question.
所以我們在歷史上會看到，西方勢力對於太平天國有一個從互認兄弟姐妹一頓猛吹——派特使來實地考察被洪秀全一套“天父天母天嫂全家桶”+我是麥基洗德+嫡嫡道道倫理綱常+辯論不成請神上身的絲滑小連招徹底震撼（所謂網上傳的什麼洪秀全被梵蒂岡承認這種顯然是假的）——很快清醒發現中國這灘水很深，把握不住——我還是不趟這個渾水安安心心勾結清政府當個反動派吧的過程。這其中除了洪秀全的抽象，拜上帝教的魔改，還和洪天王無比堅定且強硬的民族主義立場和激進的基督教理論中國化有關。（洪秀全根據儒家倫理道德對基督教經典進行大刀闊斧地批判和修改的行為，雖然抽象，但比現在那些被傳教傳魔怔了整天用歪理邪說把屎都說成香的的那些所謂文化精英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而基辛格就沒那麼幸運了，他來到東方見到的不是洪天王這種舉人都考不上的抽象人士，而是真正的滿級大佬——他以為自己是西方文明那個千年一遇的使徒，實際上所有的一切都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他，才是那個工具人。當10億人加入了這套自由貿易體系之後，怎麼可能永遠甘於為你們做襯衫褲子而不去往食物鏈頂端攀爬，直到成為規則的制定者？當這10億接受了百年革命洗禮和千年文化薰陶的人民深入接觸了西方文化體系，怎麼可能像失了靈魂一樣永遠頂禮膜拜和全盤接受？也許剛開始接受衝擊時一切都很順利，但很快情況就會急轉直下。當整個西方發現情況不對想要重新築起高牆回到混沌之中時，整個體系已經不可逆轉地要被重塑了。而基辛格博士，作為一個猶太人，恐怕要和他的祖先一樣被釘在西方文明“千古罪人”（同時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的罪名下很長時間了。
對於洪秀全來說，他同樣淺嘗輒止了一個很恐怖的東西——他和他的小夥伴們，原本只是偏遠地方一些受教育有限，資源有限，甚至部分人（以洪天王本人為主）能力也很有限的人，但是他們陰差陽錯地在那個禮崩樂壞，國家岌岌可危的亂世，接觸到了從西方來的一個對於中國人來說完全陌生的理論體系，並且對其進行了中國化的改造，強化了其中“平等”“愛人”“抗爭”“文化顛覆”的部分，並結合底層動員和武裝鬥爭，就擁有了讓他們自己都驚訝得不知道應該如何駕馭的摧枯拉朽的力量，成為了幾千年農民起義的巔峰。可惜，時機不對，基督教也不是那個適合中國的理論，拜上帝教的創業團隊也因為自身版本過於落後難以跑動如此先進的模型而最終在不斷地bug與屎山積重難返中最終走向崩潰。
但當時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滿是bug的“先導服”最後引出的是百年之後真正的完成體，並且最終由一群和太平天國運動有淵源的後輩人完成了改變中國的使命。無論是自封“洪秀全第二”的另一個廣東靚仔，還是遍布海內外的會黨袍哥，亦或是因為太平天國的失敗而發跡的“瀟湘普魯士”孕育出來的“90後”青年群體，都得叫天王一聲“老前輩”。
8.太平天國究竟是一群瘋子還是英雄？1860年之後，1980年之後到現在一直有很多爭議——清末的士大夫把他們說成魔鬼，我黨在批判了其落後性的同時承認了他們英雄的身份，並且抬進了宗廟（人民英雄紀念碑）被供奉和紀念，改開之後又被娛樂化和庸俗化為一群小丑。
在我看來，歷史記錄是可以被造假和粉飾/抹黑的，但曾經真實存在的人所做的事，做出的改變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客觀存在。拋開宗教部分，一場運動能把一群泥腿子，精英階級最看不起的人抬到歷史的中央（除了前期的幾大使徒，還有後期類似資產階級改革先驅洪仁糜⒐碩妓佬乃匭е業睦鈈慍桑褂脅莞婊羧ゲ〕掠癯桑涯芸曬蟮氖牽碧教旃溝資О堋⑽奘吮徊腥痰贗郎焙土璩僦螅淮蟶⒌奶驕瀉芏嘁廊患岢侄氛吶祿渙爍鱟櫓砭⒒岬場⒏錈常┮廊灰頹逭貳Ⅻ/p>
甚至有相當一批普通士兵被清兵俘虜後打包當做豬仔賣到美洲做苦力，最後還在當地的反殖獨立戰爭中繼續革命，作戰英勇打法高明，成為了英雄人物——正所謂強者從不抱怨環境，走到哪裡就革命到哪裡，聲明不息戰鬥不止——如果說太平天國真的如地主階級精英說的那樣是一群烏合之中，神棍妖人，怎麼會聚集起一批這樣鐵骨錚錚的好漢？我不信。
縱觀整個中國近代史，從1840到1949，那些走到歷史中央的英雄人物其實是有代際差異的，可以說一輩一輩向前進化，最終成為基辛格在1970年代見到的那批滿級英雄。但總的來說，我有一個感覺，太平天國的這批英雄比他們同時代的精英，進化程度領先半個身位。
9. 當然，正是因為這群英雄好漢的牛逼，反襯出了洪天王的拉胯。我最近看了《大生意人》之後也在想這個問題，太平天國失敗的這麼慘烈的原因是什麼？想來想去，恐怕最主要但同時也最荒誕的原因在於——洪天王他真的信！“邪教”教主真的信，並且潛心研究宗教本身而不是想着怎麼樣最大程度去蠱惑別人，這是最蚌埠住的。我曾經想過，以下三種情況都比實際劇本要好得多：（1）他是個教主，他自己不信，專注獲取權力，帶着信徒大殺四方 （2）他像他哥那樣中道崩阻了，作為一個精神圖騰讓手下的東西南北王們利用着大殺四方，就不會鬧出“天父殺天兄”的慘劇了，少了他這個真神棍的掣肘，太平天國的使徒們也許能走更遠 （3）楊秀清反殺成功，雖然是下策，但最終的結果，參照（2）可能是好的。
10綜上，洪天王是個複雜的人，活着時偶像包袱太重，死後偶像包袱太輕，成為了“聖誕節中國化”娛樂狂歡的天選之人。如果沒有官方干預，多年之後的中式聖誕節遲早被網民搞成類似“萬聖節cosplay大會”那樣“有趣的異端”——正如羅馬教皇的特使懷着興奮的心情去見他的“中國兄弟”一樣，誰知道他在天王的寶帳里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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