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滚滚：特朗普“6·14”大阅兵，背后有多少美国迷思？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高天滚滚】

　　我原以为留学生涯结束后就不会再有什么可写的美国的事情了。我在美国期间，第一次旅行就赶上了新冠疫情，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和宿舍，毕业旅行去了趟佛罗里达，实习去了趟华盛顿特区，连加州每年标志性的“玫瑰游行”（Rose Parade）一次都没亲自看过。

　　没想到，今年要离开华盛顿了，“懂王”特朗普还来了这么一出精彩的节目——在美国东部时间6月14日，在首都华盛顿举行阅兵式，以纪念美国陆军成立250周年。

　　上上周星期三洛杉矶还没有乱起来的时候，28辆“艾布拉姆斯”主战坦克被从得州的基地装上火车；经过长达一周半的铁路运输，在美国已堪称“遍地狼烟”时，它们终于缓缓进入了位于马里兰州的火车货运站。根据美国群众拍摄的视频，它们已经被装上平板车，在连续几天时间里分几批送入华盛顿特区。

　　阅兵当日傍晚的六点多到七点（对应北京时间的15日早晨），这些坦克以及28辆“布雷德利”步战车、28辆“斯瑞克”轮式步战车、4辆“帕拉丁”自行火炮等重装备将在林肯纪念堂附近的阅兵路线起点卸车集结，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要用它们自己的履带通过宪法大道的。

　　华盛顿特区市民拍摄到的坦克进城的画面

　　时间不仅是把杀猪刀，还是一个巨大的回旋镖。遥想2019年新中国七十周年大庆时，每一个美国主流媒体和极右翼媒体报道我们的阅兵时，都不忘提一嘴“在香港骚乱的阴影下”。到今天，特朗普马上要顶着全国动荡的巨大阴影，办自己的生日阅兵了。

　　我当留学生时曾经每年看加州的玫瑰游行转播，说实话，真的很喜欢，是一种接近拉美狂欢节但又不那么“狂”、有点开心和纪律美感相结合的氛围，虽然无法代替我国整十年大庆群众游行在我心中的位置，但自有一种独属于美洲大陆的美。

　　然而，如果按那个模式把里面的花车都换成坦克、整齐行进的啦啦队方阵全都换成士兵，但还是那个随意松散的步伐节奏，感觉就有点……邪典片了，不要说典型美国人了，连只是受了一点美国文化影响的我都害怕！

　　不过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特朗普像当年的慈禧太后一样执着于这场大轰趴，尤其是在目前美国局势众所周知的情况下坚持照常搞这一出，破除了国内网上流传已久的许多关于美国的迷思。虽然据我观察，美国的互联网环境已经麻了，但他也算是为清朗我们这边的互联网环境做了一些微小的贡献吧。

　　“‘民主’国家不阅兵”？

　　我出国留学以前，老是看见网上的一些人说“‘民主’国家不阅兵”，我当时不太关心政治，一度信以为真。到了美国才意识到，先不说对不对，这个说法甚至很难在准确意义上翻译成英语：

　　“分列式”（军事活动）、“花车巡游”（传统民俗）、“游行”（有集体行进路线的抗议性示威）和“游街示众”（作为刑罚或公开羞辱）这四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在美国通常使用的语言——英语中，都是同一个词“parade”。

　　如果洛杉矶这两天反对ICE的人有组织、有关系（能得到批准），能把抗议群众集结起来整理成有起点、终点、通行路线的队伍进行示威，那也是一场parade。当然，在特朗普大兵压境下，洛杉矶的一切parade申请都被拒绝，大家没法“聚是一团火”，于是也就“散作满天星”了。

　　不仅英语中的parade这个词过于包罗万象，汉语中的“阅兵”这个概念其实也不对应一个单独的英文词。近代以来我们提及“阅兵”默认包含的两个环节——“检阅式”和“分列式”，在英语中分别对应“inspection of troops”（“视察部队”）和“military parade”（“军事游行”）。前一个在美国显然是非专属名词，特朗普无论是应邀从行举枪礼列队仪仗队面前的红地毯通过、还是钻进洛杉矶派遣军们睡的装卸码头去查了铺，都叫作“inspection of troops”——“视察了部队”。

　　派驻洛杉矶的加州陆军国民警卫队员们无水无粮睡在仓库地板上。这对他们将来的退伍生活显然是一个很好的适应性训练。

　　由于美国极其糟糕的治安状况尤其有肯尼迪前车之鉴，“视察部队”历来是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根据现有的细节报道，这次也不会。特朗普想要举办的，只能是“军事游行”：他在宪法大道临时搭建的巨型防弹玻璃屋子里面南而坐，让步兵和坦克像狂欢方阵和花车一样从他面前鱼贯通过，也就是所谓的“military parade”。

阅兵路线和装备展示场地示意图 图自：USA Today

　　至于“军事游行”这个概念本身，按我的理解，在美国英语中确实是一个接近“分列式”的半专属名词，应该是受到德语和其他语言中同源词专属含义的影响。之所以只是“接近分列式”，是因为实际上“military parade”是一个纯度非常高的词，仅仅游行主题是军事，并不算数；参与的队伍里有连续多个现役部队方阵以阅兵步伐行进，也不算数；甚至有坦克参与都不算数！ （这些美国半个月前刚刚搞了一场）

　　5月26日刚举行的华盛顿特区阵亡将士纪念日庆典，美军列队通过宪法大道。

　　5月26日的华盛顿特区阵亡将士纪念日庆典，二战坦克通过宪法大道。

　　如果以这些中国式的标准定义“阅兵”，那美国每年都在举办国家级阅兵，阅兵频率是中国的十几倍。

　　那所谓的“‘民主’国家不阅兵”到底在指什么？我看了好几天美国网上的议论，算是明白了：

　　反对特朗普举办阅兵式的美国自由派认为，必须是一场连续游行中不能有任何平民方阵，必须把所有花车都换成坦克、所有队伍都换成步兵，而且还不能是总统就职典礼（冷战高峰期的美国总统就职典礼阅兵规模很大，而且会出动坦克甚至弹道导弹等重装备，与苏联阅兵几乎无异），才算是他们痛斥的“military parade”——“军事游行”。

　　嗯？

　　按照这个算法，中国历次国庆阅兵乃至社会主义国家的阅兵，都不算这种被批判意义上的“军事游行”的，因为阅兵式只是一小部分，后面有更大规模的群众游行。只有纳粹德国的阅兵、过去国民党的一些阅兵，以及美国自己的几次阅兵，才符合美国英语中“军事游行”的标准。

　　1947年，浩浩荡荡的美军坦克部队通过华盛顿特区宾夕法尼亚大道。

　　这么看来，英语语境里的“‘民主’国家不办military parade”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但翻译成“‘民主’国家不阅兵”就完全不对了。

　　美军的面子工程

　　还有一些川粉在网上说“阅兵是拜登时代就策划的”，以证明绝不是特朗普拿公款为自己庆祝生日。

　　这纯属胡说八道。

　　美国陆军建军250周年确实有从两年前开始策划的庆典活动，但只是寻常成本的“美式庆典套餐”，例如焰火、音乐会、国家橄榄球联盟（NFL）表演赛甚至健身比赛等，参考过去美国这类纪念日的报道就清楚了。

　　只是由于特朗普上台，他的生日与建军纪念日碰巧同一天，才使得今年纪念庆典的规模、预算和项目都获得暴涨，不仅要在华盛顿特区的广场上大办一天、举办军事表演、军火商会展、伞兵向总统献旗、总统主持入伍仪式、国际空间站连线、球员网红名人站台的儿童军国主义教育等一系列远远超过了陆军一个军种有能力办起来的活动，而且还引入了前述的“军事游行”——大规模的士兵分列式和坦克等重装备自行通场。

　　为什么说“军事游行”完全是为了满足特朗普上一个任期里没玩够（当时坦克只做了静态展示）的个人欲望？因为原本的策划中没有这一项，自然也没有提前搭建阅兵村，也没有对首都的道路基础设施进行维修加固。这些当然是要付代价的，代价是什么？当然是钱了——在目前并不透明的耗资粗略估计（约4500万美元）里，有三分之一是留给华盛顿特区和马里兰州在坦克开过后修路用的事实上的赔偿款。

　　地方政府对毁坏道路的愤怒在特朗普第一个任期直接阻止了阅兵实施，或许等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万斯上台时就不用理会了；但在今年这个阶段，还不得不出一些公款收买安抚。但对于参与阅兵的6700多名从全美各地赶来的美军士兵，花钱就没那么必要了：阅兵村？美国农业部和总务管理局大楼里有空的楼层，自己拉吊床睡就好了，阅兵和彩排期间早餐午餐自己啃单兵口粮，只有晚上才有一顿热饭，每天补贴69美元。

　　2021年国会山暴动期间睡在国会大厦的华盛顿特区国民警卫队，地板质量比今年洛杉矶的那些不知高到哪里去。

　　是了，特朗普要看美军的辉煌历史，从独立战争开始，每个历史阶段的方阵都要从一家庆典公司定做时代准确的老式军服，发给各师派来的现役官兵代表们穿。

　　预算都用在cosplay的刀刃上了，哪还有钱发给士兵们吃饭呢。

　　与此同时，由于阅兵的本质是特朗普过生日，而特朗普至少今年还达不到非洲先贤多伊（原利比里亚总统，看过小约翰可汗“奇葩小国”系列的应该有印象）每月过一次生日的程度，他今年的生日只能重合到美国陆军的成立日——因此这场阅兵是陆军的独角戏。如前所述，6月14日的仪式海军和海军陆战队不会参加，连阵亡将士纪念日游行上那样的少量仪仗队都不会出。毕竟西点军校的刻板印象之一就是橄榄球场上的“击沉海军”（Sink Navy），而陆战队更是在洛杉矶还有活儿要干呢！

　　空军相对更尴尬一些。虽然现役人员装备不会出现，但由于1947年之前美国空军是美国陆军的一部分，今天属于空军的技术兵器在历史重演环节都可以被强行拖出来为陆军（特朗普）祝寿，使得看起来也有了“三军参与”的样子。

　　据目前消息，到时会在白宫上空露面的是一架曾被解放军缴获多架、开国大典上编队飞了两次的P-51“野马”战斗机；以及一架1945年撞进帝国大厦、开创了“大型飞机在美国撞高楼”先河的B-25“米切尔”轰炸机。这些二战老爷机早就被美军弃之如敝履，现在是向民间藏家借的，但总算满足了特朗普“阅兵一定要有飞机”的虚荣心。

　　2022年，一架二战轰炸机和一架二战战斗机在得州达拉斯航展上相撞坠毁。

　　据现有信息，除去这两架老爷机外，阅兵时就真只有美国陆航下辖的直升机可看了。由于自“科曼奇”下马后美国一直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直升机新型号，卖点也只能是“历史辉煌”，越战时的“休伊”、海湾战争时的“眼镜蛇”直升机将和现役“阿帕奇”、“支奴干”直升机一起出现。然而，前两种老爷直升机现在陆军已经没有了，只有海军陆战队的“四等人”还有少量装备，而今天的阅兵海军陆战队不参加，估计也是从民间博物馆借来的展品，到时统一从马里兰的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起飞。

　　虽然实际上是特朗普的生日趴，但名分上毕竟是占据了首都宪法大道的国家大礼。这么一堆文物飞过头顶，特朗普政府的这个马屁精班子还真不怕出事的！

　　说起出事……今年1月在波多马克河上空撞上美航客机造成67人死亡的“黑鹰”直升机就是陆军的。由于这事实在不吉利，不仅“黑鹰”这次不会参与受阅，而且据说阅兵进行期间整个华盛顿特区的民航交通都会被直接关闭了。

除去航班停飞外，图为阅兵前后几天几乎使华盛顿特区西南部瘫痪的封路情况。

　　分裂的阅兵，分裂的美国

　　特朗普的阅兵如果有为自己庆生之外的功能，应该就是利用聚旗效应，对抗全美日益增长的反对声音。这次洛杉矶的事情，不仅不会让他“体恤时艰”缩减庆典，反而加剧了他的这种需求。

　　据美媒报道，目前阅兵路线周围已设置了防攀爬围栏、混凝土路障，进入整个国家广场区域需要安检。14日当天，首都上空还将有多架无人机巡逻，以确保现场安全——暂不知道其中是否有未来得及替换的中国品牌。

　　在这个动荡的2025年，这场阅兵式注定成为美国政治分裂的缩影。甚至考虑到目前美国多地的反特朗普力量在组织串联准备破坏阅兵活动，其能否像两周前的阵亡将士纪念日游行一样完全顺利举办，在本文写作时，还需要打一个问号。

　　我在华盛顿特区实习的最后一次路过五角大楼时，随手拍下了下面这张照片。时隔几年，突然感觉很适合某种隐喻——阴霾的天空，锈蚀的金属栏杆，破败得有很多可感颠簸的路面，巍峨一如往昔的五角大楼下密密麻麻停满了车的停车场——事实上，五角大楼周边确实挤满了国防承包商的办事处，华盛顿纪念碑在仿佛遥不可及的远方几乎被大楼完全挡住，只露出一点尖端。

　　先不预测太多政治吧。无论典礼最终怎么样，就我在美国几年的所见、所感，美国今天的极化与分裂源于许多显而易见的问题，这些问题根本不是强大的军力（无论它目前是否还存在）能解决得了的，即使不为庆生，阅兵也完全是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