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5年3月17日,黃維接過"特赦書"
畢業於黃埔一期的黃維,34歲便成為國民黨王牌部隊整編第18軍軍長,可謂春風得意。豈料10 年後,他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1948年底,身為第12兵團司令的黃維,在淮海戰役中被解放軍俘虜,繼而成為“戰犯黃維”。2005年,人民大會堂舉行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大會,國民黨正面戰場功績第一次被肯定。作為抗日將領的家屬,黃維的女兒黃慧南替父親領了一枚紀念勳章,並回憶了父親接受改造的漫長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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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俘虜那年,父親44歲,他與杜聿明、宋希濂等人一起被關在北京功德林監獄。開始,他的牴觸情緒很大,處處與管教人員對立,還吟誦于謙的《石灰吟》“自勉”。不少戰犯回憶說,黃維即便到了戰犯管理所里也一直挺着腰杆走路,不失“將軍”的威風;他甚至還留起了鬍子,自稱“在國民黨時期留的鬍鬚,不能在共產黨的監獄裡剃掉”。當時監獄規定,每個戰犯讀被指定的書後,要結合自己的罪行談讀書體會。但是,父親不講話也不表態。
對如此“頑固不化”的父親,政府沒有放棄,而是煞費苦心、不惜任何代價要將他改造過來。
剛關進去時,父親得了5種結核,1953年春結核病發作,出現腹積水,兩腿腫脹,不能下地,病情嚴重。周總理辦公室多次詢問他的病情,指示一定要盡全力搶救其生命。政府不僅讓北京著名的醫學專家過來為他會診,還特別申請一筆外匯,到香港買很貴的抗生素給他治病。
父親生病的4年裡,管理所每天都為他提供一斤牛奶、兩個雞蛋和三兩豬肉,即使在最困難的3年自然災害期間都沒斷過。父親的內心也受到觸動,他後來說,這樣重的病,又病得這樣久,若在過去,雖然他是國民黨的高級將官,也得一命歸西。但那時的父親仍懷着牴觸情緒,認為政府是想先把他治好後再讓他交代一些事情,所以態度仍然不好。
父親當年最著名的,便是他的“永動機”的故事了。被俘後,他們先是在石家莊附近的井陘集訓了一段時間。他在茅草屋裡待着沒什麼事,看到外面有人來打水,搖那個轆轤,看得久了,便產生了奇想。他認為,重力無處不在,他要設計一種發動機,把重力變成動力,那麼這部機器可以永遠自動運轉,這是一項可以改變世界工業的革命。
父親向管理方要求提供研究條件,遭到理所當然的拒絕。後來,張治中奉毛澤東和周恩來之命到管理所看望戰犯,父親乘機委託張治中把申請從事永動機研究的報告帶給中科院。中科院回覆說,他設想的機器叫永動機,永動機早已被科學證明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這項工作沒有意義。但父親不死心,還要堅持他的永動機研究,這也被理解成他牴觸改造的一種方式。
從1968年4月起,父親被轉押到撫順戰犯管理所。管理所了解了父親的想法後,覺得即便是幻想也可以肯定,所以放手讓父親試驗,還從管理所電機廠調來4名技術人員,與理科出身的幾名戰犯成立科研小組,幫他研製“永動機”。管理所還花費了一些經費,委託機械廠加工某些技術要求較高的配件,最終按照父親的設計圖紙,製作出了一台“永動機”。
當然,“永動機”只轉動幾圈便停了下來,但是父親內心卻發生了很大變化。“永動機”於父親來說,亦禍亦福——如果不是因為他一直堅持研究永動機而被認為是抗拒改造,他可能早在1959年就被放出來了;可也正是因為撫順戰犯管理所放手讓他研究,他思想上的結才一下子打開。加之他後來參觀了許多地方,發自肺腑地承認,很多國民黨沒有做到的事情,共產黨做成了,所以他後來開始誠心誠意地檢討自己。
就在特赦前一個月,父親的心絞痛突然發作,瀕臨死亡。管理所得到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治癒父親的病,他被緊急送到當時東北最好的醫院。公安部還專門派來兩位工作人員,代表國務院了解檢查治病情況。為此,醫院專門成立了一個護理小組24小時看護。父親終於在特赦令下達前轉危為安,奇蹟般地恢復了健康。
當時,這些戰犯可以自由選擇去處——可以回原籍,政府也可以安排工作,或者享受國家療養,甚至也可以去香港。政府還表示,被特赦的人員願意去台灣的,也可以去,給足路費,提供方便,去了以後願意回來的,照樣歡迎。父親的第一選擇是想回江西貴溪的老家,從此和母親安安靜靜地度過晚年,但因為他的身份,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中央最終將他留在了北京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工作。
我後來聽說,台灣方面許諾,補發他當中將27年的工資,讓他到第三地去,父親拒絕了。他一直說:“共產黨對我有恩,一是沒有殺我,二是把我的家人也照顧得挺好的,兒女們都受了教育。”
也因為生命里這一段特殊的經歷,父親和撫順戰犯管理所所長金源結下一段特殊的感情。用他的話說:“金所長是紅小鬼出身,卻把青春浪費在我們這些沒有意義的人身上。”當年金所長陪同他們最後一批獲得特赦的戰犯到了北京,等他們安頓好之後才又返回撫順。他們很多人到火車站去送金所長,父親一生很少掉淚,但那一天,他掉了眼淚。回到家後,他很長時間沉默不語。撫順戰犯管理所對待父親,的確花費了很多心思,父親對此深有體會,他甚至稱那裡為“第二故鄉”。
父親晚年最大的心願是想利用自己的身份,為兩岸關係做點事情。他在給老同學的信中寫道:“祈求祖國統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統一早日實現,我當親赴台灣和你們把酒言歡。”特赦後不久,他去了香港,台灣派了很多人過來,父親住的酒店附近經常有一些身份可疑的人出入,為此新華社駐港分社的人也在暗中保護他。父親最終改變了行程,提前回來。
後來,父親又陸續去了幾次香港,漸漸和台灣那邊建立起聯繫。1989年,他一直為去台灣做準備,還計划去看望陳誠的夫人譚祥,這邊的手續都辦完了,那邊也差不多都要辦下來了,他卻突然心臟病發作去世。
父親生前的一個心願,是國民黨的抗戰能得到承認,這其中包括他參加的淞滬會戰和武漢會戰,但當時的政治氛圍顯然還達不到他的期望。2005年,人民大會堂舉行了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大會,國民黨正面戰場功績第一次被肯定,作為抗日將領的家屬,我還替父親領了一枚紀念勳章。
文章原載《三聯生活周刊》2010年第1期
(本文來源:人民網 作者:黃慧南/口述 李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