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外交学者》网站

迈克尔·泰

2016年，新加坡与中国的关系持续遇冷。

首先今年7月，新加坡对国际仲裁法庭关于南海争端的仲裁结果表达了支持，而且还积极推动将这一内容写进9月在委内瑞拉举行的不结盟运动（Non-Aligned Movement）峰会的最终文件中，这让中国非常不快。双方的争论甚至已经公开化，新加坡驻华大使罗家良（Stanley Loh）否认曾在上述场合提及南海仲裁问题，而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耿爽则表示，“某个国家”曾试图在峰会上给中国下绊子。在随后的11月，香港海关扣押了9辆新加坡军方的装甲运兵车，而这些军车正被从台湾经香港运往新加坡。

自从1990年两国建立外交关系以来，新加坡与中国在贸易、金融和投资领域的合作大大加强。多年来两国之间的贸易额和投资额稳步增长。2014年，中国已经成为新加坡最大的贸易伙伴，双边货物贸易额高达860亿美元。2013年，新加坡对中国的投资接近72.3亿美元，成为中国最大外资来源国。同时，新加坡也是亚洲接受中国投资最多的国家。

但新加坡同时也与美国保持着牢固的经济和防务关系。美国是继中国之后新加坡第二大贸易伙伴，新加坡开放的投资政策和发达的商业基础设施吸引了美国大量投资。目前有超过1300家美国公司投资新加坡，其中有300多家在新加坡设立了地区总部。另外，美新防务关系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当时新加坡还主动为美军在越南的军事行动提供了协助。

新加坡有几个颇为强大的邻国，如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而且这个城市国家也非常惧怕有着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越南和中国。1975年，共产主义运动在印度支那半岛取得胜利，1978年，越南入侵柬埔寨，这些历史经验强化了其“美国应该在东南亚地区安全领域发挥主导作用”的观点。李光耀是新加坡第一任总理，他认识到，新加坡是个小国，必须有一个具备压倒性力量的大国为自己撑腰才行。新加坡战略纵深非常狭小，虽然从未有过任何官方表述，但该国一直将美国视为其国防安全的靠山。

1978年，中国开始推行改革开放政策，此后很少有新加坡人还视中国为共产主义威胁。就在那一年，邓小平还对新加坡进行了访问，此后中国领导人均视新加坡为经济发展的榜样。李光耀被誉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在中国广受尊重。由于78%的新加坡人为华人，中国人对新加坡有特殊的亲近感。对于新加坡将集权主义政府和国家资本主义结合在一起的成功实践，中国人抱有敬意。同时中国人对新加坡极低的犯罪率和高度清洁的环境也非常欣赏。邓小平很重视李光耀的建议，而颇有名望的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从那时起已经在公共管理领域培训了大量中国官员。为了解决生育率过低问题，新加坡政府还采取措施吸引中国移民，目前该国520万人口中有100万是来自中国的新移民（原文如此——观察者网注）。凭借敏锐的战略直觉，李光耀巧妙地在西方和中国之间取得平衡，而北京方面也对新加坡的安全需要给予理解并接受了这个小国与美国和台湾方面保持某种军事关系的现实。虽然新加坡军队自1975年以来一直在台湾受训，但北京方面并未表达不满。

新加坡一直持亲西方立场，但这个小国一直试图避免在美国和中国的冲突中选边站队。事情发生变化是在2011年，当时美国总统奥巴马启动了“重返亚洲”计划，准备将超过60%的海军力量部署到亚太地区，同时还启动了名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的旨在孤立中国的贸易谈判。新加坡一直是美国上述两个行动的积极支持者。2012年，美国宣布，作为“重返亚洲”计划的一部分，美国将在新加坡部署滨海战斗舰。在今年8月出访华盛顿时，新加坡总理李显龙称奥巴马是美国第一位“太平洋总统”，而且在一场白宫新闻发布会上，他表示希望美国国会能尽快批准TPP。

李显龙的此类言论引起了北京一些观察人士的不满，但事情激化是在一个月以后的委内瑞拉不结盟运动峰会上，当时新加坡代表建议将海牙国际仲裁法庭关于南海争端的仲裁结果写入峰会最终文件。今年7月，海牙国际仲裁法庭驳回了中国对南海的有关声索，当时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力挺该仲裁庭，称仲裁结果对事关海洋争端的国际法做出了强有力的背书（the verdict delivered a strong statement about international law in maritime disputes）。据称新加坡还试图推动将中国已经宣布无效的仲裁结果写入不结盟运动峰会的峰会声明。由于新加坡并非南海争端的声索国，不结盟运动峰会这段不愉快的插曲让中国官员认为，新加坡已经脱轨并走在与中国对抗的道路上。随后，新加坡装甲运兵车在香港遭到扣押，这在新加坡民间引发了紧张情绪，一些人开始质疑李显龙总理的战略判断。

长期以来，新加坡的繁荣是建立在其马六甲海峡自由港地位之上的。马六甲海峡长900公里，是一条沟通亚洲与中东、欧洲的关键航道，全球贸易量的40%要经过这条海峡，每年有5万艘货轮从这里通过。19世纪初，英国人在这里建立贸易据点时，仅有1000人定居于此。而今天，以货物吞吐量计算，作为仅次于上海的全球第二大繁忙港口，新加坡已经成为高度发达的金融中心和贸易中心，其国民财富和收入已经达到亚洲最高水平。

同理可知，南海对中国的发展也极为重要。中国经济对贸易的依赖性很强，而其贸易量的大部分都要通过南海地区，在该水域的航行自由对中国来说具有重大意义。另外，中国原油进口的80%要经过马六甲海峡这条咽喉要道，美国海军可以轻易将其掐断。所以不难理解，为何北京将南海地区视为其核心国家利益。为了分散风险，中国已着手寻找通往印度洋的通道。甚至已经有方案提出在泰国南部修建一条克拉地峡运河，将南海与印度洋联通起来，但目前还未达成协议成果。另外，从中国西南经缅甸到达孟加拉湾的陆上通道计划也受阻于缅甸政策的游移不定不得不搁置。

今年11月，对新加坡来说有两条具有长远影响的信息低调发布出来。第一条来自巴基斯坦，该国宣布位于俾路支省西南部的瓜达尔深水港正式运营。瓜达尔港位于联结中国新疆喀什葛尔与阿拉伯海之间的公路、铁路和输油管线的南端，这个港口的建成运营意味着从欧洲到中国的海上运输时间从45天缩短到10天，而且绕过了新加坡所在的马六甲海峡。 

第二条信息是关于中国与马来西亚合资在马六甲海峡兴建一座对新加坡来说极具替代作用的大型港口。而马来半岛上一条新建的铁路将把这座港口与南海联结起来，再一次，新加坡被绕了过去。上述两个港口项目都是中国“一带一路”战略的一部分，该战略旨在重塑该地区的政治经济态势，其影响甚至将扩散到沿线地区之外。 

李显龙可能低估了南海对中国的重要性，这位总理过于倾向美国的姿态可能已将其国家置于危险之中。在李光耀与邓小平的精心培育下，新加坡与中国建立了在东盟国家背景下颇为特殊的双边关系。由于两国有共同的中华文化背景，中国人对新加坡比对其他东南亚国家更具亲近感，中国外交人士也经常通过新加坡在东盟内部发出声音。

但这种信任已经受到损害，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现在已被北京视为更合适的合作伙伴。当李显龙支持TPP和南海仲裁结果的时候，他已经将新加坡在北京心中的地位至于危险之中。现在，没有美国加入的TPP已经死亡，而美国在东南亚的忠实盟友、曾提出南海仲裁的菲律宾甚至已经张开双臂拥抱北京。新加坡人应该很清楚当下的时局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这个城市国家也许将平安度过最近的外交动荡，但它很难承受继续误读亚洲地缘政治长期发展趋势的代价。

（观察者网马力译自12月13日日本《外交学者》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