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印度在很多方面都是成功的,它作为世界最大民主国家的称号并非徒有虚名,它的媒体活跃而自由,印度人每天购买的报纸比其他任何国家都要多。自从1947年独立以来,新生儿预期寿命从32岁上升到了66岁,提高了一倍多,经通胀因素调整的人均收入也增长了五倍。最近几十年,改革将印度一度迟缓的经济增长率提高到了每年8%左右,然后在过去两年又回落了几个百分点。多年来,印度的经济增长率在全球大型经济体中一直仅次于中国,位居第二。印度经济的增速一直比中国低至少一个百分点。
印度的经济增速有朝一日超越中国的愿望,现在显得遥不可及。但上述比较并不是印度人最应该担心的。印度与中国之间更大的差距在于关键性公共服务的供应,这些服务的缺失不仅降低了生活水平,而且长期以来一直在抑制增长。
两个国家的不平等情况都很严重,但中国在提高人民预期寿命、普及教育、提供医疗服务方面,做的比印度要多得多。印度有面向各个层次的出色的精英学校,但年龄在7岁及以上的印度人当中,有近五分之一的男性和三分之一的女性不识字。而且大多数学校都水平低下,即便在接受了四年学校教育后,只有不到一半的儿童会计算20除以5。
印度或许是世界最大的通用名药生产国,但是其医疗系统缺乏管理,乱作一团。穷人必须依赖低质量,有时甚至是剥削性的私人医疗服务,因为良好的公共医疗不足。中国将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7%投入到政府的医疗支出当中,而印度只有1.2%。
印度表现欠佳的原因,可以归结为没能从所谓的亚洲经济发展榜样身上吸取经验。在亚洲经济发展当中,快速改善人的能力不仅是发展的目标,也是促进高速发展的不可或缺的因素。日本从1868年明治维新(Meiji Restoration)开始,就成了这种发展模式的先驱。明治维新时期日本下定决心用几十年时间,建成了一个普遍识字的社会。正如维新的领导人物木户孝允(Kido Takayoshi)解释的:“我国民众与当今欧美之人无异,差别全在于是否受过教育。”通过对教育和医疗进行投资,日本也同时提高了生活水平和劳动生产率,这是政府与市场的协作。
尽管日本在战争年月历经灾难,但其发展经验仍然成立,并且在战后受到了韩国、台湾、新加坡,以及其他东亚经济体的效仿。在毛时代,中国在土地改革,以及基础教育和医疗方面取得了进展,之后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开始了市场化改革,中国巨大的成功改变了世界经济的格局。而印度对这些经验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民主的印度在为公民提供教育、改善公民的健康水平方面,做得不如中国好,这会不会让人大惑不解?或许如此,但其中的缘由未必需要大伤脑筋。民主参与、自由表达和法治在印度基本上已是现实,但在中国很大程度上仍只是期许。印度在独立后没有发生过饥荒,但在1958年至1961年,中国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饥荒,毛泽东发动的大跃进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3000万人死亡。不过使用民主手段应对区域性的顽疾,如长期营养不良、医疗系统混乱、学校体系失灵,需要持续的审议讨论、政治互动、媒体报道、公众压力。简而言之,需要更多的民主程序,而不是更少。
在中国,决策是在高层作出的。对于多党制民主的价值,中国领导人的态度是怀疑,甚至敌视的。但他们一直有力地专注于消除饥饿、文盲和医疗的疏漏。他们在这些方面的建树值得称赞。
不民主的体制不可避免具有脆弱性,因为它很难纠正错误。异议很危险,承受不公者几乎没有伸冤之处,一胎化政策这样的指令十分严酷。然而,中国当下的领导人以极大的决心和高度的技巧,采纳了通过改善人的能力来加快发展速度的基本模式。
在印度克服削弱社会发展的不平等,不仅仅有关社会公正。不像印度,中国并没有忽视亚洲经济发展的重要启示,即通过改善民众的生活,能够产生经济回报,尤其是通过改善社会经济结构中最底层民众的生活。印度的经济增长,以及通过出口获得的收入,往往依赖于范围很窄的有限的几个行业,如信息技术、制药和专用化汽车配件。这些产业中许多都需要依靠受过高度训练的人员,他们来自受过良好教育的阶层。印度要想在生产能力的广度上赶上中国,就需要在社会的各个阶层,提供更多受教育程度更高、更健康的劳动力。中国能够制造几乎所有种类的设备,而且利用的技术越来越多,质量控制也越来越好。印度最需要的是,对于不平等的本质、不平等深重的程度,以及不平等造成的破坏性后果,有更好的了解,并对此展开公开讨论。
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和哲学教授,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他与让·德雷兹(Jean Drèze)合著有《不确定的荣耀:印度及其矛盾》(An Uncertain Glory: India and its Contradictions)。
翻译:王童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