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9月27日，以色列轰炸贝鲁特南郊，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在轰炸中身亡，真主党高级指挥官阿里·卡尔基和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副指挥官阿巴斯·尼尔福尚在轰炸中一同身亡。

一段时间以来，以色列的刺杀战越演越烈。

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在以军的空袭中身亡，民众在以色列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附近抗议以色列IC Photo

6月17日、7月30日、9月20日，在以军空袭中，真主党高级指挥官穆罕默德·穆斯塔法·阿尤布、福阿德·舒库尔、易卜拉欣·阿基勒相继身亡。

7月31日，哈马斯领导人伊斯梅尔·哈尼亚在德黑兰在以色列导弹袭击中身亡。

现在，纳斯鲁拉也在以色列的国家恐怖主义袭击中身亡。

以色列的刺杀不只针对敌对的高级军政领导人，还针对真主党基层骨干和黎巴嫩平民。

9月17—18日，黎巴嫩三千多台BP机同时爆炸，还有对讲机、电脑甚至电动理发推子也参与其中，造成至少37人丧生，其中包括至少12名儿童，另有3000多人受伤。

这是国家恐怖主义的刺杀行为。以色列的刺杀战到底要向何处去？

战争，“赢不下来”也“停不下来”

从2023年10月7日的“阿克萨洪水”行动到现在，加沙战争已经快一年了。以军迅速集结重兵，但磨叽了快一个月才挥军进入加沙。与以军历来雷鸣电闪、速战速决不同，加沙作战十分“笨重”，战争还看不到头。相反，针对真主党的刺杀战不断升级表明，以色列在用行动迫使真主党大打出手。

以色列与真主党大打出手的阴云已经笼罩了一段时间了。早在6月18日，以色列军方就宣布：攻打黎巴嫩的作战计划已获批准。北方司令部司令戈尔丁和以军作战部长巴西乌克当天就黎巴嫩边境局势进行评估，并批准在黎巴嫩开展军事行动的计划。以军宣称将加快提升前线部队的战备水平，但未透露作战计划细节。

以色列国防部长加兰特在8月21日宣称，拉法的哈马斯已经被击溃。9月12日，以色列总理顾问德米特里·根德尔曼表示，以军接近完全消灭哈马斯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军事重点转向真主党方向。

有意思的是，在三个月前的6月19日，以军发言人哈加里准将在接受以色列电视13台采访时坦言：“如果说我们要让哈马斯消失，那简直就是在蒙蔽人们的双眼。”他还说道：虽然以军6月初在加沙从哈马斯手中解救出四名被扣押以色列人员，“但不可能以军事手段救出所有人质”。

最重要的是，哈加里承认：“哈马斯是一种意识形态，也是一个党派，它已经深入人心。谁认为我们可以消灭哈马斯，谁就犯错了。”哈加里还说道：“如果我们不提供替代方案，最终哈马斯将继续存在。”替代方案是以色列国内对加沙问题政治解决方案的说法，相对于内塔尼亚胡始终在极力推行的军事解决和物理消灭方案。

以色列方面没有人出面解释为什么加沙局势会有这样的180度反转，尤其是在过去三个月里，加沙以军宣布过“战术暂停”，过去几周实际上已经停止主要军事行动，也未宣布过新的重大战果。事实上，过去三个月里，以军主力一直在调离加沙，向北方集结，尤其是在加沙打主力的伞兵旅和戈兰尼旅。

真主党和哈马斯同时是以色列的心腹大患，现在以军已经打进加沙了，以色列很想打真主党。美国一再警告以色列不要进攻黎巴嫩，不要扩大战争，尽快在加沙实现停火和达成和平。除了越演越烈的空袭，北方以军确实按兵不动，要扩大战争，只能逼迫真主党首先动手。

当地时间2024年9月30日，黎巴嫩贝鲁特中部，以色列军方发动新一轮空袭，当地建筑受损严重。IC photo

因为以色列越来越需要把战争打成“太大而不能停”，用战争绑架国内的民心，用战争绑架美国的支持，用军事占领确保下一次“阿克萨洪水”不会发生。

加沙战争是巨大的人道灾难，已经造成巨大的伤亡。据加沙卫生当局的数据，到6月27日，总死亡人数为38,664，包括10,006名男子，7,797名儿童，4,959名妇女，1,924名老人，至少496名护理人员和医护人员，至少153名联合国工作人员，至少200名记者。惨剧还在继续，看不到尽头。

哈加里没有说错，以军在加沙陷入一场不能赢的战争。

以军已经基本占领加沙主要城市和与埃及接壤的“费城走廊”，但这从来不是悬念，没人认为哈马斯能“拒敌于国门之外”。问题是占领要点与“消灭哈马斯”还有很大距离，否则哈马斯根本不会有今天。以军在历次加沙战争中不是没有占领过部分甚至全部加沙，包括“费城走廊”。

哈马斯无疑承受了巨大损失，然而哈马斯的肉体可以消灭，反以复国的思想不能消灭。以军在加沙已经做了军事上能做的一切，继续打下去徒然增加伤亡、消耗国力，最终必然会伤及以色列赖以生存的西方政治经济军事支持。继续打下去也使得剩余人质的获救希望越来越渺茫。

加沙地带汗尤尼斯，难民营中的巴勒斯坦儿童路过一颗未爆炸的炸弹。IC Photo

但以色列只能打下去，现在在加沙停火是巨大的失败，迫使以色列半途而废本来就是哈马斯的目标。

“消灭哈马斯”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消灭哈马斯”也是内塔尼亚胡及以色列极右翼的政治生命之所在，更是以色列走出安全困局的唯一希望。

真主党，以色列一直脱不了身的“安全困局”

以色列建国以来，安全困局一直有两个层面。1、国家层面；2、非国家层面。

在国家层面上，埃及、约旦、叙利亚都曾经是危及以色列生存的劲敌，也是以色列擅长应对的挑战，以军在历次中东战争中取得过决定性的胜利。在多个和平协议后，国家层面的安全困局大体消失。

巴解、哈马斯、真主党、圣战者都属于非国家层面这个范畴。以军从建国伊始就在穷于应对非国家挑战，但挑战越打越多。巴解在1964年由10个不同派别合组而成，真主党在1982年成立，哈马斯在1987年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义（First Intifada）时成立。

1973年的第四次中东战争（也称十月战争、赎罪日战争）是最后一次国家层面的中东战争。1982年的第五次中东战争（也称第一次黎巴嫩战争）中，以军的主要目标是以南黎巴嫩为基地的巴解武装。这代表了以色列的安全困局转向由非国家的挑战。

两次巴勒斯坦大起义（1987—93年、2000-2005年）深刻地震撼了以色列朝野，巴勒斯坦人手中只有石块也要反抗以色列的决心和勇气使得犹太人感到深刻的恐惧和绝望。

在历次加沙战争（2006年“夏雨行动”、2008-2009年“铸铅行动”、2012年“防卫支柱行动”、2014年“保护边缘行动”、2021年“长城卫兵行动”）中，哈马斯越打越强大。2007年哈马斯和法塔赫内讧，不但没有削弱哈马斯在加沙的反以态势，反而极大增强了。

对于以色列来说，消灭哈马斯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哈马斯不消灭，下一个“阿克萨洪水”只是时间问题。但真主党是更大的问题。

在2006年的第二次黎巴嫩战争（也有人称之为第六次中东战争）中，以军的主要作战对象就是真主党。这是以军历史上第一次在没有达到战役目标前就被迫停火、撤军，也是以色列建国后第一次以阿拉伯人的胜利告终的中东战争。

真主党是在第五次中东战争期间成立的。在巴解武装受到重创、被迫撤往突尼斯的时候，真主党在南黎巴嫩坚持战斗，最终迫使以色列撤军，然后把以色列支持的基督教民兵打了出去。

黎巴嫩真主党资料图

必须指出，在1992年在以色列武直偷袭中真主党领导人穆萨维身亡后，年仅32岁的纳斯鲁拉接任。在他的领导下，真主党在2000年迫使以军撤出南黎巴嫩，在2006年在第二次黎巴嫩战争中取得胜利。以色列视纳斯鲁拉为宿敌有很长时间了。

如今，真主党控制的南黎巴嫩形成国中之国，真主党武装也成为半正规军，甚至拥有少量重炮、坦克，尽管机动灵活的各种口径火箭弹、弹道导弹才是主要打击武器。据称真主党实力超过黎巴嫩政府军，也超过一般中等国家的军力。

在加沙战争中，真主党的作用暧昧。一方面始终以支持哈马斯的名义在以色列北方边境（甚至远及海法）发动低烈度攻击，六万以色列人因此背井离乡；另一方面真主党始终控制冲突规模，避免扩大化和高烈度化。

在加沙战争初期，这对以色列既是压力，又是解脱。在加沙战斗吸引以军主力的时候，以军不需要两线作战。这对真主党也是有利的，一方面在穆斯林世界保持反以人设，另一方面避免战火扩大到黎巴嫩。真主党在南黎巴嫩得到支持是因为行使了有效政府应该行使的职能，但不是把战火和毁灭引到自家的院子里。

在军事上，真主党的战场建设、装备体系、训练和作战经验也决定了更加擅长在内线抗击以军入侵，而不是主动跳到外线，进攻以色列本土。

但真主党这样“玩火又逃避惩罚”对以色列是不可接受的。

以色列的安全哲学一直是“打到对方怕”。只有对方怕了，才会接受持久的和平。要是对方不怕，战争随时会重来。因此，对付真主党，要么彻底消灭，要么打到真主党彻底害怕，反而被真主党调戏到头上来的长期低烈度摩擦是最糟糕的态势。

真主党声称将在加沙和平时同时停火，这对以色列也是不可接受的。对于以色列来说，真主党在北方重演“阿克萨洪水”只是时间问题。真主党的实力也意味着这是更加可怕的“阿克萨洪水”。以色列不能坐视下一个“阿克萨洪水”的到来。

以色列特拉维夫，民众集会抗议，反对内塔尼亚胡政府迟迟不签署停火协议，并要求完成人质互换。IC Photo

对于以色列来说，哈马斯和真主党好比南北两个地震带。祥和也好，轻微地质活动也好，都是假象，大地震迟早会发生，但什么时候发生谁都没法准确预测。以色列只有用军事占领确保地震源在控制之下，阻止大地震的发生。

现在加沙的占领已经发生了。美国和法国可以敦促达成各种协议，但对以色列来说，加沙和平不再是目标，无限期的实质占领和边境封锁才是现实。接下来便轮到南黎巴嫩了。

在更加直接的层面上，以色列北方六万居民也需要回到接近边境的家园，北方重镇海法持续受到真主党火箭威胁更是不可接受，只有把真主党武装赶到列坦尼河以北才行。

军事占领列坦尼河以南未必做不到，但长期占领在国际政治上不可接受，连美国都罩不住。在南黎巴嫩扶植亲以色列政权和武装力量在第五次中东战争后就试过，行不通。这一片土地对伊斯兰反以武装是沃土，但对基督教亲以武装是沙漠。

这正是美国“严令”以色列不得主动把战火扩大到南黎巴嫩的原因。但要是真主党对以色列主动发动大规模进攻，以军就有理由了。这正是以色列不断加压、逼迫真主党的原因。

但真主党偏不配合。不仅有让以色列在自己煲的沸汤里熬的意思，也有真主党武装在外线作战中将优势尽失的问题。真主党毕竟是轻步兵为主。在以军已经严阵以待的时候，小股出击是肉包子打狗，大规模出击更是以卵击石。

靠解决掉人，能解决问题吗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正是以色列刺杀战的目的。据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报道，一名以色列官员说，以色列认定纳斯鲁拉不会接受任何结束以色列和黎巴嫩边境战斗的外交解决方案后，决定暗杀纳斯鲁拉。

这位官员对NBC说：“11个多月后，我们发现纳斯鲁拉坚持把自己和他掌控的部分黎巴嫩领土与加沙发生的任何事情联系在一起。他拒绝了我们的一切外交努力。他拒绝停止将自己与加沙联系在一起。他继续向以色列开火，在过去的几周、几个月里，甚至扩大了对以色列袭击的范围和速度。”

他还说：“这让我们明白，他不能再成为战争的一部分了。我们所做的是对真主党在贝鲁特的总部进行非常精确的、基于情报的打击，以确保纳斯鲁拉不再是该地区的决策者。”

美国认为，以色列有可能发动“有限地面入侵”。必须注意的是，已经在加沙的行动一开始也是“有限地面入侵”。

不过在真主党依然不肯大规模反击的现在，以军还是集中于空中打击，重点在于击杀尽可能多的真主党军政人员。

从军事上说，这是包赚不赔的。真主党不动手，以军就按部就班地击杀真主党军政人员。这不可能消灭真主党，但肯定能给真主党造成重大损失，削弱真主党的战斗力。

伊朗德黑兰，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在以军空袭中身亡，伊朗报纸头版报道。IC Photo

但在政治上，以色列是在把自己更深地锁入死路。真主党是高度网络化、弹性化的政治军事组织，任何节点的损坏都只是暂时的，而重组的网络更加隐蔽、更加危险、更加不可预测。

任何军事行动都是政治谋划的眼神，任何战争的尽头都应该是政治问题的解决。然而以军在加沙和南黎巴嫩的军事行动不管在战术上取得什么成功，都只是导向无尽的战争和越来越深重的政治危机。

刺杀只能消灭领导人中的个人。领导人无疑是重要的，杰出个人魅力和领导才能是难能可贵的，但最重要的是：领导人代表了群体的思想和意志。思想和意志是不能消灭的。只要思想和意志还在，战士被消灭了还会复生，领导人被刺杀了新的领导人会接上。只要以色列以牺牲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权来保障犹太人的生存权，以色列的战争就没有尽头。

内塔尼亚胡在贝鲁特空袭后说，只要恐怖分子纳斯鲁拉还活着，就会迅速恢复以军近期在一系列行动中所削弱的真主党实力。“所以我下了命令，纳斯鲁拉再也不会出现了。”

内塔尼亚胡是把真主党当作纳斯鲁拉个人的政党和战斗组织了。真主党在纳斯鲁拉之前已经存在，在纳斯鲁拉之后依然存在。毫无疑问的是，真主党会有新的领导人，纳斯鲁拉就是在穆萨维被刺杀后接任的，哈尼亚死后，叶海亚·辛瓦尔已经接任哈马斯领导人。真主党被削弱后会再起，真主党会继续战斗，甚至可能成为以色列更加危险的敌人。

对真主党从上到下刺杀个遍都不解决问题。在历史上，罗马帝王下令把基督徒丢进斗兽场被野兽吃掉，但基督教的野火反而燃遍帝国，君士坦丁大帝只能在米尔维安大桥的决战中，祈求基督神灵的加持，以击败劲敌马克森提乌斯。此后基督教合法化，并逐渐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

罗马帝国将基督徒扔进斗兽场加以迫害

以色列大概不会求助于真主党来击败什么敌人，但不能用肉体消灭来压制思想，这一历史教训还是应该记住的。

在今天，以色列成为国际上的过街老鼠。贝鲁特空袭后，阿拉伯世界的声讨不用多说，欧洲也拒不支持，只是呼吁不要使得冲突升级。拜登表示支持以色列的自卫权，并声称纳斯鲁拉应该为杀害成千犹太人和欧美人负责，但回避了直接支持以色列的刺杀。

刺杀不得人心，对政治领导人的刺杀更加不得人心。

在以色列短短的历史里，被以色列刺杀的阿拉伯抵抗运动领导人已经很多了，哈马斯的亚辛和哈尼亚，真主党的穆萨维和纳斯鲁拉，巴解的阿拉法特，还有更多。但以色列的刺杀从来只在战术上“争取了一点时间”。

在战争中，争取时间是有用的，但争取时间应该是为了翻盘，而不只是苟延残喘。以色列需要的是持久的和平，但刺杀带来的是无尽的战争。这是死路。只是把尽头不断往前强推，死路也是可以走下去的，这正是以色列在做的。

刺杀只是战术手段，刺杀不可能赢得战争的胜利。战争是政治的延伸。用战术代替战略，这是以色列在政治上的失败，最终危害犹太人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