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正著名、流传久远的殷商乐舞还要算周代宫廷仍在上演的《大濩》和屡见先秦史料记载的《桑林》,颇耐寻味的是,它们同样与巫术活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濩》相传为商汤之乐。据《吕氏春秋·古乐篇》称,汤为商族首领后,因夏桀暴虐无道,遂率六州部落起兵讨伐,结果大获成功,《大濩》就是汤建立商王朝后命大臣伊尹所作的。这样,这部乐舞似乎就主要与商汤伐桀灭夏的功绩有关了。
按《大濩》之名不仅见于先秦典籍,甲骨卜辞也有记载,单称“濩”,它的存在已是确定无疑。只是“濩”在甲骨文中写作“ ”,极像一个人在大雨淋漓中的形象。我们知道,商汤还有一个流传极广的佳话,这就是“以身祷于桑林”。据《吕氏春秋》《尸子》《淮南子》等古籍称,汤伐桀得天下后,曾遇到连续五年滴雨不见的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万民陷入绝境。为祈雨,巫祝们一定表演了不知多少次舞“雩”,老天却就是不开眼。于是,商汤作为一族之首亲至桑林求上天赐雨,“剪其发,其手”,并令人铺好柴堆,准备将自己作为牺牲献祭神灵。他不停地祷告着:如果是我一人的罪过,就不要连累万民;如果是万民有罪,就都算在我一个人身上吧。可正当大火就要燃起之时,奇迹出现了,“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把商汤淋了个透湿,把大地浇了个透彻,殷商人当年就获得了好收成。
由此看来,《大濩》确为殷人祭祀开国之祖商汤的大型乐舞,只不过其中更多的应是赞美了他不惜以身为祷、救万民于水火的伟大壮举。而商汤的“以身祷于桑林”,正是极其典型的一次巫术祈雨活动;那么这个大型乐舞,则是这次巫术活动的再演示。
或许“汤祷”的地点恰在桑林的缘故,殷商时代另一著名的乐舞《桑林》,究竟是与《大濩》同舞异名,还是不同的另一个乐舞,也就有了一定的疑问。一如《大濩》的知名,《桑林》也多见于先秦典籍,但其中所涉及的关于这一乐舞的表演,其格调却大相径庭。《左传·襄公十年》提到,殷商后裔宋平公曾在楚丘用《桑林》之舞款待晋悼公,可当舞师举着巨大的旌旗入场时,晋悼公竟被吓得退回到房子里面,待“去旌”之后,他才勉强观看表演,观后还得了一场大病。可见直至春秋,殷商后裔宋人所表演的传统乐舞《桑林》仍保留了古时巫舞狂热、阴森、恐怖的气氛。与此不同的是,宋人庄子也提到了“桑林之舞”,即他在《庄子·养生主》中渲染“疱丁解牛”的节奏之美,乃是“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若依此说,《桑林》又该是极其和谐、优美、动人的乐舞了。
这只能说明,《桑林》之舞不止一个“版本”,作为地名,它可能是舞于桑林的舞蹈的总称;而不论恐怖之舞还是优美之舞,似乎又都与“汤祷”的内容不太合拍。也就是说,虽然“汤祷”之事发生在桑林,《桑林》之舞却并不见得就是《大濩》。
从商汤祈雨要亲临桑林来看,桑林显然是殷人专门用来祭祖祷神、施行巫术的宗教场所,这在殷商后裔宋人那里仍然如此。《墨子·明鬼》曾说,“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指出这些地方还是巫术通神祭祀高禖之处。据民俗研究提供的材料来看,这种场所是少不了包括性爱舞在内的“以乐诸神”的“歌乐鼓舞”的。那么这“宋之桑林”,乃至以《桑林》为名的乐舞,其性质也就不难想象了。因此,唐孔颖达在《左传》记载宋平公舞《桑林》条下引古代传说称“殷家本有二乐”,即《桑林》并不等同于《大濩》,还是可信的。
最后,关于乐舞还有一个先秦典籍多有提及的舞种,称“万”或“万舞”,极可能也发端于殷商。甲骨卜辞中“万(萬)”写作“”、“”,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多人聚在一起手舞足蹈。“萬舞”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舞蹈,演出的内容和形式如何,就先秦所载已经难以得出统一的认识。从《诗·简兮》的“公庭万舞”、《诗·閟宫》的“万舞洋洋”、《诗·那》的“万舞有奕”以及《墨子·非乐》的“万舞翼翼,章闻于天”等描述来看,这似乎是一种常在隆重场合表演、且场面盛大壮观的舞蹈;《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记载楚文王战死后,其弟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便“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也”,万舞在这里似乎又成了极其随意的舞蹈形式。令尹子元在文夫人宫旁跳万舞,无疑有欲以其魅力吸引对方的意图,《诗·简兮》分明表现出抒情主人公对台上那“有力如虎,执辔如组”的“硕人”(舞师)的倾慕,“万舞”似乎是一种显示男性骠悍、矫健、富于阳刚之美的舞蹈,文夫人在指责子元滥用“万舞”时称“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即用来练兵习武,也可想它的舞容特点;《墨子·非乐》提到舞《万舞》的万人,为保持颜面的俊美红润而“不可食穅糟”,为了衣着的鲜艳夺目而“不可衣短褐”,又好像都是一些容貌娇美、衣着华丽的女乐了。这只能说明就像《桑林》的“版本”不一,“万舞”也不止一个“剧目”,它极可能是一类舞蹈的通称。不过,尽管其中每一出的具体表演形式有着这诸多的不同,有一点是可以看出的,“万舞”应是一种富于魅力的、感情激越的更偏于节奏、动作和姿态的舞美形式。其来源也许正是那些以宣泄情感为目的的原始集体舞;到了巫史文化阶段,这种舞蹈又多用来“媚神”“娱神”,与神交通;发展到后来则更多成了媚人的表演。
一如殷商乐舞的巫风之盛,见于甲骨卜辞的“万人”之舞,似乎也还多是指祭祀活动或祈神求雨,如:
□ 乎(呼)万無(舞)。(《殷墟文字甲编》1585) 王其乎戍雨(雩)盂,又(有)雨。叀万雨無盂田,又雨。(《殷墟拾掇一集》385)
前一条卜辞表示必须叫万人出来跳舞,这种语气显示出事情当与祝祷有关;后一条更明确是说叫一个名盂的万人舞雩,会祈来喜雨,这个万人若在田里舞《万》,结果会再次下雨。
认为舞《万》就能感动上苍,其魅力在时人的心目中是可想而知的。
“臭味未成,涤荡其声”
有舞就会有歌有乐,这在人类音乐活动的早期更是如此。《吕氏春秋·古乐篇》提到的“葛天氏之乐”,就是“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而据记载,殷商文化又是以“尚声”与周人的“尚臭”相区别的:
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礼记·郊特牲》)
这里的“声”,广义地说,可泛指音乐歌舞,具体地说,就应该特指配合舞蹈发出的能够“诏告于天地之间”的声音。《尚书·伊训》提到当时的巫风时称是“恒舞于宫”和“酣歌于室”,也说明巫风还应包括歌曲之盛。
惜年代久远,歌曲失收,殷商时代的诗歌作品所见极少。《吕氏春秋·音初》提到殷商古歌《燕燕》,并记载了关于这首歌产生的传说:
有娀氏有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隘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殷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信仰前面已多有提及,这段叙述就是他们这一图腾感生故事的组成部分,二女中的简狄吞下燕卵,遂有身孕,生下的便是殷人的父祖契。《燕燕》由此而生,无疑是一首图腾之歌。那么,当殷人举行祭祖活动时,在每次上演歌颂玄鸟的图腾之舞时,这首歌必定是要在歌唱之列了。只是《吕氏春秋》所载只有《燕燕》终曲中的一句,还很难见其全貌,但四言一句、起兴抒情的北音特点还是十分清楚的。
还有就是收在其后周人诗集《诗经》中的《商颂》。若说《商颂》是原汁原味的殷商歌曲恐怕是要打些折扣的。据《国语·周语》载,今存《诗经》的商代乐歌乃是经春秋时宋大夫正考父校订过的:“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史记·宋微子世家》则认为是正考父所作:“(宋)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毛诗序》又称正考父从周太师那里得到了《商颂》十二篇:“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这些记载都显示出《商颂》与正考父有关,但或曰“校”,或曰“作”,或曰“得”,其出入可谓大矣,且关系到它们是商歌还是春秋诗的问题。说起来,十二篇《商颂》今存《诗经》的只有五篇,经过春秋人正考父之手是公认的事实;其中有些诗句也明显带有周文化的色彩,说它们完全是殷人的原作已不太可能。尽管如此,依殷人“尊神”与“尚声”的传统及其乐舞之盛,应该创有大量歌曲,这些歌曲不可能随着殷的亡国而了无踪影。那么,经殷商后裔正考父之手的这些祭祖乐歌,就有可能是对他们保存的殷商旧歌的修订、整理或加工,由此就也可以想见殷商乐歌的大致风貌。其中开篇《那》与紧随其后的《烈祖》,作为祭祀列祖列宗的乐歌,相当典型地反映了“殷人尚声”、先声后味的宗教礼俗,似乎更多保留了原作的格局。如《那》唱道:
[ 原文 ] [ 今译 ]
猗与那与,旖旎美盛啊,旖旎美盛!
置我鞉鼓。将我的鞉鼓竖立备用。
奏鼓简简,奏起鼓来,简简谐和,
衎我烈祖。使我列祖神明喜悦。
汤孙奏假,汤王子孙祷告先祖,
绥我思成。祈求先祖赐我大福。
鞉鼓渊渊,鞉鼓之声洪大渊渊。
嘒嘒管声,竹管之声嘒嘒婉转。
既和且平,音调和谐而又适中。
依我磬声。配合我的清越磬声。
於赫汤孙,啊,功德赫赫的汤孙!
穆穆厥声。众乐之声穆穆美盛。
庸鼓有斁,大钟大鼓盛多绎绎,
万舞有弈。干舞、羽舞熟练有序。
我有嘉客,我有嘉客助祭,
亦不夷怿。也都怡悦欣喜。
自古在昔,自古以来,在那往昔,
先民有作。先人有所作为。
温恭朝夕,温和恭敏,早朝暮参,
执事有恪。执行其事,谨小慎微。
顾予烝尝,先祖顾念欣享烝尝,
汤孙之将。汤孙虔诚奉祀献享。
(今译据袁梅《诗经译注》)
该诗自称“汤孙”,称“衎我烈祖”,无疑是在祭祀享娱烈祖商汤时唱的,“衎”,乐也。而歌曲一开始便展示了一个鼓乐齐鸣的盛大场面。乐舞先由鞉鼓开场,鼓声阵阵,动人心魄。接着,管乐奏起,悠扬的旋律回荡在天地之间。参加祭祀的“汤孙”们随着乐声念诵起祷告之辞,祈求先祖永赐洪福。为了让先祖开心满意,这些后代子孙们上演起最为摇荡人心的大型万舞,并用石磬的清越(“依我磬声”)、大钟的共鸣、鼓声的节奏(“庸鼓有斁”)共同烘托出热烈的气氛。用歌乐舞蹈尽享之后,子孙们才奉献上美味佳肴,请列祖悉心品尝。
该诗自始至终重在渲染鼓乐之声,歌舞之盛,充满歌舞娱神的巫术气氛,与后来《楚辞·九歌》的迎神曲《东皇太一》颇相类似,的确基本保留了殷商歌曲的原貌。其中提到的万舞,甲骨文中就有记载,已如前述;而该歌舞所配有的乐器,诸如鼓、管、磬、钟等,在大量出土的殷商文物中也都有发现。
富于激情、重在节奏的鼓是上古乐舞必备之声,木鼓由于材料的缘故,今亦不可能见到,但殷商仿木鼓的铜鼓则屡有发现。如日本滨田耕所著《泉屋清赏》著录有1个双鸟饕餮纹铜鼓,鼓面有仿鼍皮纹饰,鼓的边缘饰有3列钉纹,表明它是木鼓的仿制品,而它那双鸟的装饰和繁缛的饕餮纹饰,则十分富于殷商特色;湖北崇阳出土的饕餮纹铜鼓,与上述双鸟饕餮纹铜鼓十分想像,也显然是青铜浑铸的木鼓仿制品,可谓国内所存殷商用鼓的实物证明。甲骨文中的“鼓”字写作“”或“”,正是此类鼓的象形。
钟在古代器乐中是常常与鼓并称的,《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即是。以大量青铜礼器著称的殷商,乐钟便是特色之一。湖南宁乡出土的饕餮纹大铙前面已经提及,北京故宫博物院还藏有一件饕餮纹镛,其规模也至为可观,作为单体,它们都是特钟中的骄骄者。更值得注意的是,此时还已经出现了成组编钟,常为3个一组,形成一定的音列结构。1953年河南安阳大司空村殷墓就出土了3个铜钟,分大、中、小三型,显然是作为编钟使用的。
传统的器乐石罄此时也有大的发展。河南安阳武官村出土的虎纹大石磬,用大理石制成,整体饰以虎纹,已经异常精美。而且,就像乐钟有了编钟,石磬也有了编磬。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一组也为三个,其铭文分别为“永”“夭余”“永余”,正是此类编磬的代表。
此外,《那》中还提到了与“磬声”配合的“嘒嘒管声”。殷商乐舞配用箫管等吹奏乐器,这在被称作“龠祭”的舞蹈那里可略见一斑。据称这是一种边吹奏籥边舞蹈的祭仪,而“籥”分明是一种编管状形如排箫的乐器。殷商常常用“籥”与一种击鼓而舞的“彡”舞配合,所谓彡籥合祭,这种鼓、管合奏并舞的祭祀舞,正可与《那》中的描写相印证。就出土而言,竹制的箫管虽难见到,但同为吹奏乐器的埙,在殷商遗物中就多有发现,且显然也有较大演化。此时的埙仍多为陶制,也有骨制、石制。早期如郑州铭功路出土的陶埙,还仍为一个音孔,埙体尚呈不规则的椭圆形。但晚期如河南辉县琉璃阁墓葬中出土的陶埙,一大两小,都有5个音孔,可发11音,比起早期的埙,已更富于各种音域的表现力;埙体也演变为规则的平底卵形。由此想见其管乐已达编管多音的水平,应该算是不无根据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