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苑梦客

　　围绕着刘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风波尚未平静，不少人认为这是诺贝尔奖委员会故意给中国“难堪”。中国政府也认为丢了面子，因此不断地交涉、抗议，甚至采取极端手段，对内封锁消息，抓捕有关人员，对外开动宣传机器，抹煞这次和平奖的意义，攻击刘晓波和诺贝尔和平奖。国内国外中文网上更是群情激愤，有人提出这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典型表现，要求中国政府强硬回击，绝不退让。

　　中国人最爱面子，大到国家，小到个人，生活中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为了面子，因此我们特别关心周围的人对我们自己的看法。爱面子是中国人的传统，与两千年儒家思想的熏陶是分不开的，儒家思想教导人们要讲究“礼、义、廉、耻”。“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既张，国乃富强”。因此，传统的中国人比较含蓄，不事张扬，比较注重个人品行的培养。

　　爱面子应该说是好事，能够约束个人的行为。但是如果发展到为了面子不顾一切的地步，甚至为了面子不愿认错，别人指出来自己的错误就认为是给自己难堪，存心让自己下不来台，并因此产生逆反心理，坚持错误，而不主动改正错误，很可能会由此发展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地步了。

　　经过三十年的高速经济发展，目前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但是中国显然还没有成为世界上最受尊敬的国家之一。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结果显示，近八成中国受访者认为其他国家对中国怀有正面印象。这个比例远高于其他国家民众对中国的看法。结论是中国民众对中国的国际形象过分乐观。最近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和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学者有一些交谈，她研究的课题居然是：为什么意大利民众对中国和中国人越来越反感?弄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中国的国际形象直接影响海外移民的福祉;反过来说，海外华人的所作所为也会影响中国和中国人的形象。

　　中国的国际形象为什么不佳?有人认为，随着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号超级大国，中国越来越多地受到“超级大国综合征”的困扰，希望获得相应的尊重而不得。

　　那么，富裕的中国如何赢得世界的尊重?

　　目前对这个问题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中国要走强硬路线，四面出击，靠尚武精神赢得世人尊重。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中国要融入世界潮流，与国际接轨，接受普世价值，才能赢得尊重。我当然认同后者。

　　几年前一家海外某中文网站刊登了一篇文章《中国是这样赢得尊敬的》就代表了前一种观点。 文章认为，“中国人现在有的一切尊严，都是靠自己打出来的。”中国目前所取得的国际地位，与中国人不畏强敌、敢于用热血来捍卫主权和民族利益息息相关。 就是要让外国明白“中国不是好惹的，惹了是不好办的。”

　　针对中国一百年来的屈辱史，文章认为，只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才使中国人结束了这段屈辱史，使得中国人获得了 “尊严”。获得“尊严”的有效办法便是“敢于主动以自己的意志科学地、强制性地否定外国的意志。”作者所举的 “强制性地否定外国的意志”的例子包括解放战争中解放军开枪毙伤美军多人。1949年渡江战役前夕，解放军开炮，毙伤英舰数艘，英军数百。朝鲜战争、中印冲突、中越战争，等等。作者的结论是，国家意志的强大能给整个民族赢得其他民族的尊重、爱戴、敬畏或者恐惧。反之，整个民族就会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辱。

　　这篇文章的逻辑大有问题。事实上，到处炫耀武力、四面树敌，以邻为壑不可能给中国赢来真正的尊重。中国作为一个国家不被世人尊重，是因为中国人民作为一个个个体根本不被自己的国家政府尊重，中国存在严重的侵犯人权问题，而中国人自己也不互相尊重。

　　有人举了一个很形象的例子，这里索性再发挥一下。一个很凶的家长，曾经为了自己长一身强健的肌肉和别人比武，把孩子的口粮拿去变卖，买高蛋白自己吃，却把自己的孩子活活饿死，后来又经常虐待其他的孩子。他的邻居有点看不过去了，于是不时对他提出善意的劝告。可是，这个家长矢口否认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极力强调，饿死孩子是自己获得尊重的必要“代价”，虐待自己的孩子也是为着同样的目的，而且这也是多少年来形成的个人“特色”，很难改，也不想改。邻居苦口婆心的劝解被当成了耳旁风，而这位家长依然恶习不改，我行我素，每天照样对自己的孩子施暴，对邻居也开始恶言相向，甚至伸出老拳来比划一番。邻居看到“家暴”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可能引火烧身，于是选择了报警， 并联合其他邻居一起行动，要给这位家长一点儿“难堪”，要他学会守点儿“规矩”。

　　邻居之所以会和这个家长过不去，有可能是出于对这位家长孩子权益的关心，但是更可能是为出于对自身利益的关心。因为一个行为不检点，动辄对自己孩子施暴的家长对待外人也不可能是一个善主。邻居当然担心这位脾气暴躁，感情脆弱，动不动就“生气”，就被“伤了感情”的邻居不按规则办事，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做出一些无法预测的蛮憨举动来，在自己家里把施暴当家常便饭，对待别人也可能崇尚暴力，没准儿也会瞅个机会虐待自己家的孩子，甚至会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也说不一定。

　　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尊重呢?

　　什么叫做尊重?尊重就是植根于价值评价基础之上的一种态度，因此尊重的基础必须是一种公认的价值。一个人要获得尊重，首先要学会自尊和尊人。中国有句古话：“敬人者人恒敬之;爱人者人恒爱之。”获得尊敬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们追求个人发展的动力，但是个人尊严的获得离不开和周围环境的互动。一个人要想获得自尊，得到发展，就必须不断调整自己和周围环境的关系，努力适应周围的环境，而个人与周围环境的这种关系的本质就是价值关系。一个不承认公认价值，不尊重他人价值的人自然也无法获得他人的尊重。由此可见，失去了共同的道德基础和价值评判基础根本谈不上尊重，动辄爆粗口、挥老拳，只会令人心生恐惧和厌恶之情，但是那绝对不是尊重。

　　一个人如此，一个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四面出击，四面树敌真的给中国赢得真正意义上的尊重了吗?没有!只有耻辱!闭关锁国的中国成了一个神秘的三色蚂蚁的国度，一个物质匮乏、人民没有自由的国度。偶尔透过竹帘一窥中国内幕的外国人则把中国人描写成“十亿不可理喻的人民”，要么就是面黄肌瘦、形容丑陋的个人。狂妄自大的中国人以为自己已经站起来了，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离开人类文明的潮流越来越远了，他们企图闭关锁国，关起门来谋求发展，结果是关起门来窝里斗，几十年的穷过渡使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而就在这个时期，日本经济腾飞了，亚洲四小龙崛起了。穷困潦倒的中国终于不得不放下身段，选择对外开放，拥抱现代文明。

　　30年对外开放的成果有目共睹，中国富了，国力增强了，因此要求世界的承认，更要求尊严。中国人不再“韬光养晦”，开始张扬自己。2008年，中国举办了一次让世界“瞠目结舌”的辉煌的奥运，世界看到了一个富裕的中国;2009年国庆大阅兵又一次让世界感到震惊。

　　但是中国依然没有得到世界的“尊重”。奥运圣火传递过程中“恶心”中国的事情不断，今年又把诺贝尔和平奖授予了异见人士刘晓波。中国人从上到下都认为是世界跟中国过不去，中国人不太明白为什么世界要这样和中国为难。其实世界不太看你这个国家表面的繁华，也不看那些挥金如土的中国暴发户大款在巴黎等世界名贵商店的疯狂消费，世界在看你这个国家如何对待自己普通的国民。一个利用一切机会炫耀自己富裕，把城市的门面打扮得无限光鲜的国家，却有着如此众多的人民依然生活在压迫、贫困和苦难之中，要用暴力抗争甚至自焚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和绝望，这样的国家如何赢得世界的尊重?一个自称属于人民的国家却不愿意给最弱势的国民提供有力的保护，这样的大国难道不就是一尊泥足的巨人吗?这个国家是虚弱的，脆弱的，而不是强大的。假如这是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无业书生的一张“废纸”《零八宪章》“颠覆”呢?这样的国家不可能赢得世人的尊重。

　　前几天到一个朋友家做客。朋友全家刚刚搬到一个新公寓不久，这里环境优美，青山环抱，林木葱郁，绿草如茵，公寓有游泳池等齐全的设施。所谓公寓并不是大楼，而是一座座连体别墅。刚落座，朋友就拉着我到后院草坪上，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空地，问我知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我当然猜不出来，朋友笑着说，那是一个私人飞机跑道，那户人家不仅有一家小型滑翔机，而且有一架直升机。朋友说，来到美国，到普通人家看看，才知道什么叫做“藏富于民”。当然，能够拥有私人飞机的美国人毕竟是少数，但是，只要看看普通美国人的富裕程度，就会知道美国这个国家并不是属于少数特权阶层的，而是属于全体美国人民的。这样的国家人民为什么不爱?家家户户门前的国旗并不是政府强令悬挂的，而是人民自发的行动。

　　最近，龙应台在北京大学发表了一篇演讲，题目是《文明的力量》，她指出： 看一个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这个城市怎样对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对于残障者的服务做到什么地步，它对鳏寡孤独的照顾到什么程度，它怎样对待所谓的盲流民工底层人民。一个国家文明到哪里?我看这个国家怎么对待外来移民，怎么对待它的少数族群。我观察这个国家的多数如何对待它的少数。

　　她特别强调，“谁在乎‘大国崛起’?至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刚才我所说的文明刻度——你这大国怎么对待你的弱势与少数，你怎么包容意见不同的异议分子，这，才是我在乎的。如果说，所谓的大国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军事的耀武扬威，经济的财大气粗，政治势力的唯我独尊，那我宁可它不崛起，因为这种性质的崛起，很可能最终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类社区带来灾难和危险。”我同意这种观点。

　　刚到美国加拿大生活的中国人无不对这两个国家对残疾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感到惊讶。所有公共交通工具都设有专门帮助残疾人轮椅升降的装置，预留着占据四人空间的残疾人座位;公共场所大门、电梯、都设有残疾人开启的按钮。公共停车场最好的车位都是留给残疾人的。这是残疾人作为社会弱势群体的“特权”。残疾人和孩子一样，无疑是社会最弱势的群体，如果社会不为他们提供保护，他们的生存就会出现危机。给残疾人以安全感正是尊重人权和社会正义的表现，这是一个社会产生强大凝聚力的根本所在。

　　最近国内愤青们因为钓鱼岛问题又开始了新一轮反日游行和暴乱，砸日本车，冲击日资企业、商店，甚至逼迫穿着汉服的中国妇女躲进厕所换衣服，因为愤青把汉服当成和服了。甚至有人打出大幅标语，扬言要与日本一战，彻底毁灭日本。愤青的目标本来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但这种情绪化的疯狂喧嚣和蛮憨举动只能让世人看笑话，损害国家利益和国家形象。一个大国国民心态如此狭隘，动辄歇斯底里，要核平这个，惩罚那个，这个国家及其国民如何赢得世人尊重?据说有一段时间，针对西方的批评，中国有关方面曾试图邀请西方的公关公司，来为中国做形象设计。虽然政治公关很重要，但是，形象包装只是个技术问题，而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种包装必须以具体的实质内容为基础，否则就是自欺欺人。

　　当今世界早已不再是丛林时代，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也已不再是单纯比军力、争强斗狠的竞争了。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经指出，21世纪国际关系中出现的一个新现象便是，战争作为解决国际问题最后手段的作用在减弱，而战争的代价在增加。无论多么富裕的国家，也打不起一场大规模的现代战争，其代价必然是国力急剧衰退，人民苦难深重。总的来说，当今世界已经进入文明竞争的时代了，国与国之间竞争内容主要是GDP、人均GDP、科技水平、人均寿命、人均所得、社会正义、社会分配的平均程度、综合国力以及国民整体的文明程度。这些才是一个国家获得尊严的根本所在。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的祖国能在这些方面能有长足的进步，从而获得世界真正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