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军中马前卒

2024年6月19日至20日，俄罗斯总统普京访问越南，并与越南国家主席苏林和越共总书记阮富仲会晤，引发国际关注。而去年9月和12月，美国总统拜登和中国国家主席兼中共总书记习近平，也分别访问了越南。美中两国都与越南签署了一系列合作协定。今年5月7日，越南纪念决定二战后越南命运的法越奠边府战役70周年，法国国防部长塞巴斯蒂安·勒克尔尼出席了纪念仪式。

另外， 2023年11月，越南国家主席武文赏访问日本，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会晤，两国发表联合声明。2022年岸田文雄也访问了越南。更早几年，印度总理莫迪和韩国总统文在寅也访问了越南。

越南这一中等规模国家，在一年之内接待世界三大国元首、与四大经济体进行首脑会晤，并非是巧合或例行公事，而是反映了越南日益崛起、国际地位与影响力的提升、在各大国间巧妙的周旋、在世界舞台上愈加重要和活跃。

越南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它一方面与北方的中原王朝与中华文化颇有关联，又有自身的政治独立性与文化独特性。而在近代，越南在反抗日本与法国的殖民统治、对抗美国与中国的攻击中，更加成长为一个独立自由的民族国家。而它的内部，也经历了从帝制到共和的革命、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搏斗、国家的分裂、战火的蹂躏。越南共产党在1975年统一越南后，越南也经历了极左浪潮导致的种种悲剧。

不过，经过短暂的极左浪潮导致的灾难后，越共政权很快修正了内政外交政策，并于1980年代中期开始了“革新开放”(类似于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越南也在战争废墟中逐渐恢复和崛起。近40年来，越南成为东南亚乃至世界上GDP增速最快的经济体之一。

虽然越南相比中国、印度、巴西等新兴经济体体量较小，但相对于其他中小国家，越南属于人口规模和国家体量都较大的经济体。1986年“革新开放”全面启动时，就有6000万人口。2024年，越南人口已达9800万。巨大的人口让越南有着丰富的廉价劳动力，可以承接来自欧美日韩乃至中国的产业转移。越南国土面积虽不算大，但其拥有红河三角洲和湄公河三角洲，土壤肥沃、农产品丰富而质高，不仅可以满足本土需求，还可出口。越南也有较广阔的领海(也包括与中国争议地区)，水产丰富，还有多个优良港湾，海运发达。

越南的崛起不仅在于自然条件的优越，还有人文社会条件的独特。相对于拉美、中东、非洲等地同样处于发展中、但普遍社会失序和动荡的国家，越南自1980年代中期之后，一直有较为稳定和平的社会环境，非常有利于经济发展。越共的一党专制和全方位掌控国家，确实打压了民权和自由，但也确实带来了益于投资和生产、发展经济的有利环境。

而越南长期受中华文化和儒家思想影响，国民重视教育、遵守秩序、在乎家庭和长远，又比较世俗化和务实。这些都非常有利于国民积极参与劳动，劳动者也有较高文化水准，于是越南有了大量吃苦耐劳的熟练工人和技术工人。这与拉美和非洲多数民众受教育水平低、自由散漫、不热衷劳动、更在乎短期享受的族群特点和气质，形成鲜明对比。相对于南亚、东南亚、中东一些宗教色彩浓厚、国民更在乎心灵寄托的国家，越南人更在乎现世的幸福和发家致富。

不同族群的价值选择并无高下，但越南人的价值观和文化，确实是明显利于发展经济和致富的。这与港台、新加坡、日韩、中国大陆多数地区，即中华文化圈及辐射区域，是一致的，也意味着越南有发展到东亚和东南亚这些国家地区水平的潜力。

最近几年，即便受到新冠疫情影响，越南GDP仍以年均7%的速度增长，增速与同样迅速崛起的印度相当，超过了中国和印尼等国。虽然越南人均GDP仍较低，但随着人口增长放缓和经济增长持续，人均GDP会越来越高。而越南又不像中韩日已陷入人口负增长，人口结构仍相当健康，所以经济潜力更大。

总之，在种种优势加持下，越南崛起的势头颇为强劲。于是，各怀目的的世界各大国，都看中了这个“香饽饽”，积极拉拢。即便意识形态迥异的美国和日本，也并不在乎越共政权的专制性质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虽然美国偶有批评越南人权，但整体显然是亲善和拉拢态度。

美中日印俄韩等各大国强国之间，也存在冲突和博弈，也就更想拉拢越南偏向自己一方，或起码不被对手完全拉拢。为对抗中国，美国和日本都更加积极投入和拉拢越南，以对抗中国在东南亚和印太地区日益增强的影响力。而中国无论拓展自身影响力还是对抗美日，也都需要越南起码相对中立的对华立场。而俄罗斯在国际孤立中，也需要越南这个从苏联时代就是老朋友的国家有所助力。印度和韩国作为新兴强国，对越南这块经贸潜力巨大、尚未归属某个特定势力的国家，当然也颇有兴趣和拉拢。而法国等欧盟国家也都看中了越南的潜力。法国派国防部长参与越方的奠边府战役纪念，既是表达对越南独立的尊重，也是希望以平等和建设性方式重返这块曾经占据的东方土地。

所以，各大国首脑人物纷纷访问越南、并对越南不吝称赞、送上大礼包，也就顺理成章了。

而对于越南而言，它也确实需要外力的支援、与多方的互利。虽然越南国力不俗、日益繁荣，但毕竟并非世界大国，多数国民仍然贫穷。它虽然曾经和多个大国对战，但如今和平与发展的年代，越南没有得罪任何大国的动机。相反，越南很像1980-1990年代的中国，摒弃了狂暴的阶级斗争和反帝运动、“告别革命”，集中精力发展经济、“闷声发大财”。这样的背景下，对外交好自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越南对于各方都来者不拒，无论是曾发生过战争的美中两国，还是现在在国际上不吃香的俄罗斯，都愿意交流合作。

越南的潜力是巨大的，其外交策略也是正确的。最近几年，国际局势发生了剧烈变化，曾经东西方各国共建和谐世界的愿景，如今几近破灭，世界各国和各族群基于身份认同、价值观、利益的对立日益严重。俄乌战争更是破坏了二战和冷战以来的国际秩序，以巴战争同样撕裂了世界和各族群，国际格局在重塑。越南选择四面逢源、只发展经贸文教、不在纠纷中站队(而非像上世纪50-80年代，越南充当不同阵营马前卒，或主动或被裹挟的同胞相残、对抗大国)，显然是明智的。

越南的发展是宁静而迅速的。前几年不少中国人嘲笑越南GDP还不如中国广西一省，2024年越南GDP已悄然超过了广西(虽然人均GDP仍显著低于广西)，经济增速也胜过中国全国平均。虽然这并不值得越南多么骄傲，但反映了越南经济潜力的释放和国家的上升势头。笔者个人也在互联网和线下看到不少越南青年在世界旅行，也能反映越南中产阶级的壮大和青年人的开放与国际化。

当然，越南也并非一切向好，蓬勃发展同时各种弊病也颇为严重。越共的专制虽然创造了相对稳定的经济社会环境，但也压抑了民间的活力，对于未来科技创新和产业升级是不利的。越南长期存在的腐败现象也损害着越南经济民生和公平正义。而专制体制侵害民权、对思想和言论的禁制，也让越南在走向发达国家的道路上面临巨大障碍。

没有自由民主，经济发展会面临瓶颈，社会更难进步、国家发展也会畸形;法治不彰、人权得不到保障，经济成果就难以普惠大众，人民即便物质提高，也缺乏尊严。言论和媒体被禁制，在表面的光明和高歌猛进下，是许多不公不义、暗处的暴力、弱者的呻吟。而且一旦上层统治者“开倒车”，有限的成就也可能毁掉，曾经的改革成果可能归零或大打折扣。而且经济之外的政治权利、个人自由，本身就是非常重要、无法纯粹以经济发展和物质繁荣来替代的。对于国民而言，既需要丰富的物质，也需要公民权利、人格尊严、正义与安全感，缺其一都是不健康的。

与越南曾颇有类似的韩国，虽然在专制威权时已创造了经济急速发展的“汉江奇迹”，但其真正成为发达国家、在科技与文化创造上取得井喷式发展、出现一大批自主知名产品和品牌，是在实现民主化之后(民主化之前更多是为日美欧做代工工厂、仿制日美欧产品)。而发达国家也意味着执政者真正由人民选举产生、人民权利自由得到充分保障(否则就不能视为发达国家，例如沙特、阿联酋等国)，这是专制国家难以做到的。越南通过专制和强力控制，短期促进了经济发展，但长远恰恰会成为进一步发展的瓶颈。

它的北方邻居中国，集权体制既造就了经济奇迹，更出现了发展瓶颈和近年经济的衰落，都是越南的借鉴和教训。习近平执政以来，政治极权下“开倒车”，导致体制僵化、经济衰落、民生凋敝，就说明专制统治虽一时可以刺激经济、在早期促成发展，但长远更加伤害经济民生，社会缺乏活力，逐渐走向衰败。在建国初期经济一度迅速发展、近三十年却国民温饱都难以解决的朝鲜，同样是一个悲惨的前例。而越南在1970-1980年代的极左政策同样导致悲剧。越南若不汲取他国及自身的教训、积极改革体制，未来可能一定程度的重蹈覆辙。

而未来越南是否能够实现民主转型，并保持经济持续发展，还是未知数。最近几年，阮富仲政权在大力发展经济和反腐同时，强化了党的权力。越共一方面在国民个人自由方面政策较为松动，放宽了户籍和工人结社(但并未废除户籍制度和允许独立工会)，但在政治控制上没有放松，且相比开明的前总理阮晋勇得势时更强化了党权。经济的温暖春风与政治的萧瑟秋风，一起吹荡在中南半岛的东岸。

不过，虽然越南距成为发达国家还很遥远，其崛起中也颇多局限和风险，但相对于过去几十年，近年的越南崛起已成定局、已在行进中。这个有着悠久历史、近现代又在战争与革命中挣扎和洗礼、近40年经济迅猛崛起的民族和国家，其未来是令人乐观和更高期待的，其他各国对它的拉拢和投入，也是很值得的。

而作为与越南地理上相邻、历史关系紧密且恩怨交织、现实中颇有利益纠葛的中国，更需对其保持关注、了解，明晰越南国情和内政外交。中国在此基础上才能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