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陽（中央社會主義學院政治學教研室主任）：

“只有基督教保守主義才能救世界？那怎麼解釋日本呢？說不通吧？而且這種說法包含了對所有其他觀點人士的貶低和歧視，這不好吧？”

趙曉：如何理解現代文明與基督教的關係？

占陽兄提出的問題，在中文世界具有代表性，也是普遍存在的疑問。

例如，許多人問：“日本不是基督教國家，卻成功實現了現代化，這是否意味着基督教與現代文明無關？”

這，和占陽兄的問題類似。這裡面，其實涉及三個核心問題：

1、現代文明的本質是什麼？它與基督教的關係如何？
2、現代世界的主導者是誰？為何是英美，而非歐陸或俄國？
3、日本的現代化究竟是如何實現的？它是自主成功，還是美國改造的結果？

這些問題不僅關乎我們如何理解現代文明的本質，更關乎中國未來的道路選擇，是知識人必須搞清楚的。

一、現代文明：為何說它是基督教文明？

1. 現代文明的本質：可持續增長，而非器物文明

過去，人們習慣從語言、文化、器物等角度定義文明，認為不同國家和地區有“不同的文明”。但現代經濟學的研究（如202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的研究，以及道格拉斯·諾斯的新制度經濟學）首次揭示了文明的真正本質：

文明，不是不同的文化現象，而是一種現代增長現象。

換句話說，真正的文明，是“可持續創新增長的社會形態”，而非特定語言、文字或器物的簡單堆砌。如果一個社會無法實現長期增長，它就不能稱為現代文明。

這與以往歷史學家（如湯因比）對文明的研究不同。今天，我們必須用經濟學的最新研究成果重新理解文明的本質。

2. 現代文明的轉折點：從“人吃人”到“人容人”

歷史上，人類經歷了兩種不同的社會形態：

（1）前現代文明：“人吃人”

社會有不同等級。以強權掠奪為主，權力至上，等級森嚴，創新受阻。

個人財富和創造力很容易被權力榨取，導致社會發展周期性崩潰。

古代帝國、封建王朝、極權國家，都未能真正擺脫這一模式。

（2）現代文明：“人容人”

現代文明的核心是包容性制度（inclusive institutions），即在保障個人自由與人權的基礎上，通過創新驅動，實現可持續增長。

“人吃人”變成了“人容人”，即權力受到制約，個人可以自由發展，社會可以持續進步。

經濟學家阿西莫格魯與羅賓遜在《國家為何失敗》中指出：

只有建立包容性的經濟與政治制度，國家才能走向以創新為主導的長期繁榮，否則必然陷入停滯甚至崩潰。

3. 如何跳出“人吃人”的陷阱？

要讓一個社會從“人吃人”的前現代狀態，進入“人容人”的現代文明，必須做到兩件事：

（1）把罪惡的權力關進籠子裡

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阿克頓勳爵）

如果權力不受制約，社會就會陷入掠奪性增長，最終走向崩潰。

現代文明的核心，就是透過憲政法治，讓權力受到制衡，沒有一種權力可以凌駕於其他所有權力之上。

（2）把罪惡的人性裝進籠子裡

權力會腐敗，更深刻的問題是：為什麼權力會腐敗？

答案只有基督教才清楚揭示：因為人有罪性，掌權者也是人，而人性是墮落的！

基督教的基本信念：人的全然敗壞（Total Depravity）

“因為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神的榮耀。”（羅馬書 3:23）

“沒有義人，連一個都沒有”（羅馬書 3:10）

如果人性本身是罪惡的，那麼單靠法律和制度來限制權力是不夠的，還必須改變人心，建立正確的道德基礎。

這就是英美新教文明的獨特之處：既建立了限制權力的憲政制度，又塑造了個人自由與責任的文化土壤。

4. 現代文明如何產生於基督教？

（1）憲政與法治

英美的憲政制度，根源於清教徒革命（17世紀）。

《大憲章》（1215年）、《權利法案》（1689年）確立了憲政原則，影響了美國憲法。

美國憲法的制定者大多是新教徒，他們深知人性的敗壞，因此設計了分權制衡體系，以防止權力被濫用。

（2）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

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指出：新教的勤勞、契約精神，推動了資本主義的發展。

清教徒強調個人勤奮、延遲滿足和契約精神，這些價值觀塑造了現代商業社會的基礎。

（3）個人自由與人權

基督教強調“神按自己的形象造人”（創世記 1:27），這成為現代人權觀念的根基。

美國《獨立宣言》直接引用了基督教思想：“人人生而平等，他們從造物主那裡被賦予了不可剝奪的權利。”

5. 結論很清楚：現代文明的根基是基督教新教文化

現代文明的核心特徵——憲政民主、市場經濟、個人自由、法治社會——都可以追溯到基督教新教文化。
沒有基督教特別是新教的影響，現代文明不會誕生。
現代文明的本質，是通過包容性制度，實現可持續增長，而這一制度的形成，正是基於基督教的世界觀。
任何試圖脫離基督教價值體系而追求現代化的嘗試，最終都會遇到瓶頸，甚至導致失敗。

二、英美新教文明：領導世界，拯救世界

過去幾百年，英美新教文明不僅率先締造了現代文明，而且領導了世界，更在關鍵時刻拯救了世界，使人類擺脫了極權、戰爭和專制的深淵。

如果沒有英美文明，人類今天的世界將截然不同，甚至可能仍然被專制統治、極端意識形態和國家主義所控制。

1. 英美拯救世界於極權主義的災難

20世紀，世界先後遭遇了三股極端勢力的威脅：德國納粹、日本軍國主義、蘇聯G產主義。每一次，都是英美文明站出來，拯救世界。

二戰期間，英美聯手打敗納粹德國與軍國日本，拯救世界免於極權統治。

冷戰期間，美國領導自由世界，最終使蘇聯解體，終結了共產極權的全球擴張。

如果沒有英美文明的領導，世界極可能淪陷在極權黑暗之中。

2. 英美文明至今仍是人類最重要的希望

今天，全球秩序依然由英美新教文明主導，世界上最富裕、最自由、最創新的國家，幾乎都屬於英美新教文化圈（如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

人類主要的科學與技術創新，也包括制度創新，多是來自英美等新教文明國家。

現代化的成功國家，也大多是向英美學習的，如戰後日本、德國、韓國、台灣。

英美文明不是完美的，但它是人類歷史上最成功、最持久的現代文明體系，真正實現了“人容人”，讓自由、法治與創新成為全球最珍貴的價值。

若世界要避免再次陷入專制與極權的黑暗，英美新教文明的領導地位，仍然至關重要。

三、日本的現代化：自主成功，還是美國改造？

日本的現代化過程分為兩大階段：

第一階段（1868-1945）：脫亞入歐，學習德國，走向軍國主義。

第二階段（1945至今）：脫歐入美，接受美國的全面改造，轉型為現代民主國家。

第一階段：脫亞入歐（1868-1945）——學習德國，走向軍國主義

日本學習的是德國的國家主義模式，而非英美的新教憲政模式。

結果是，日本走向軍國主義，與納粹德國結盟，最終戰敗。

這段大家都很熟悉，不詳論。

第二階段：脫歐入美（1945至今）——美國改造，日本重生

美國占領日本，進行深度改造，確立了民主憲政、市場經濟和個人自由。

然而，戰後日本的轉型，不僅僅是制度層面的變革，更是一次深刻的思想和文化重塑。

日本能真正擺脫軍國主義，進入現代憲政民主社會，核心在於美國的深度改造，而這場改造的關鍵一步，就是讓天皇裕仁發表《人間宣言》，否認自己的神格化地位。

1. 戰前的日本：天皇神格化與軍國主義的結合

國家崇拜需要藉助強人崇拜、“偉大領袖”，讓國家具象化。

在戰前的日本，天皇不僅是國家元首，更被視為“現人神”（即活着的神）。日本的軍國主義正是依託這一神格化體系，將國家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結合，使日本人民對政府和軍隊的命令產生宗教般的服從。

日本軍國主義者利用“忠君愛國”的口號，將戰爭合理化。

學校教育、社會宣傳，都強調天皇至高無上，國家利益高於個人利益。

軍隊直接效忠天皇，而非國家憲法或議會，使得軍事集團能繞過文官政府，直接掌控國家走向戰爭。

這種體制，使得日本普通百姓無法質疑政府的戰爭決策，因為在他們看來，天皇的命令就是神聖的旨意。

2. 麥克阿瑟的第一步：讓天皇承認自己不是神

1945年，日本戰敗，美國占領軍進入東京。麥克阿瑟意識到：

如果天皇的神格化地位不被廢除，日本人民就不會真正接受民主憲政。

因此，他推動裕仁天皇公開否認自己是神，消解日本軍國主義的精神根基。在美國的壓力下，天皇裕仁於1946年1月1日發表了《人間宣言》（即《新日本建設之詔》），否認天皇的神性地位。

天皇裕仁《人間宣言》的核心內容：

否認天皇是“現人神”，強調天皇與人民的關係基於“相互信賴與敬愛”，而非神話和宗教信仰。

承認日本必須進行政治和社會改革，邁向現代化。

表達對美國占領軍的順服，接受戰後改造。

這場歷史性的宣言，徹底改變了日本的社會結構，使天皇從神的化身降為“國家象徵”，讓日本人民從神權專制的控制中解放出來。

相比之下，中國從來沒有從法治上正式、嚴肅清算“個人崇拜”……

3. 天皇去神化，才能真正接受現代憲政

在中國，許多人可能難以理解，為何“天皇否認自己是神”會對日本的現代化至關重要？原因在於：

如果天皇仍然是神，日本的法律和制度仍然必須服從天皇的旨意，而無法真正接受憲政民主。

如果日本人仍然相信天皇是神，那憲法、議會、選舉這些現代民主制度，都只是表面文章，最終仍然可能倒向極權主義。

軍國主義之所以在戰前日本如此猖獗，正是因為軍方打着“替天皇效忠”的旗號，獲得了超越政府的權力。

只有當天皇被還原成人，成為國家的象徵，日本才能建立真正的現代憲政體系，讓法律和民主制度成為國家的核心。

4. 美國對日本的深度改造：制度與思想的雙重變革

天皇裕仁的《人間宣言》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美國主導了一系列制度改革，使日本從軍國主義徹底轉向憲政民主和市場經濟。

（1）憲法改革：建立民主制度

1947年，日本在美國主導下制定了《日本國憲法》（又稱“和平憲法”）。

核心內容：

主權在民：天皇成為國家象徵，不再擁有政治權力。

放棄戰爭：憲法第九條規定，日本不得擁有軍隊，不能發動戰爭。

保障人權：建立民主選舉制度，賦予公民自由權利，特別是女性選舉權。

這部憲法的實質，是強制日本放棄國家主義和軍國主義，全面轉向英美式憲政民主體系。

（2）經濟改革：從軍工經濟轉向市場經濟

進行土地改革，削弱封建地主階層，形成廣泛的中產階級。

解散軍工財閥，使經濟資源更多流向民生領域。

推動自由市場經濟，使日本進入全球經濟體系。

（3）教育與思想改革：去除軍國主義殘餘

廢除軍國主義教材，重新編寫歷史教科書，強調和平與民主價值觀。

日本學校開始教授自由、民主、人權等現代公民教育內容。

控制媒體宣傳，禁止宣揚軍國主義、極端民族主義。

這些改革確保日本在戰後一代年輕人的思想中，徹底去除了軍國主義的毒害，使民主制度能夠紮根社會。

5. 結論：日本真正的現代化，歸因於美國的新教文明改造

如果沒有美國的占領與改造，日本仍可能停留在軍國主義或威權體制，難以真正實現現代化。

天皇去神化，是日本走向現代憲政的決定性一步。
美國主導的《日本國憲法》，徹底重塑了日本的政治制度，使其成為一個真正的民主國家。
教育和思想層面的改革，確保了日本社會在戰後一代真正接受民主價值觀，而非僅僅是制度上的變革。

四、他山之石：中國向何處去？

日本的歷史經驗提供了一個深刻的啟示：現代化不僅僅是經濟增長和科技進步，而是一個從思想到制度的整體轉型。

日本能實現真正的現代化，是因為它在戰後“脫歐入美”，接受了英美新教文明的深度改造，徹底擺脫了軍國主義和國家主義的桎梏。

那麼，中國的未來走向何方？

今天，中國內部關於現代文明的認知，實際上分裂為三種主要觀點：紅左（國家主義者）、白左（自由派進步主義者）、以及保守主義者。這三者對現代化的理解，決定了中國可能走向的三條不同道路。

1. 紅左（國家主義者）：器物文明主義——科技+軍事實力=現代化？

紅左（國家主義者）主張，現代化的核心是國家實力的增強，表現為科技進步、經濟增長、軍事力量提升。

他們的邏輯，實際上仍然停留在“富國強兵”的舊模式上，類似於日本明治維新到二戰前的“第一階段現代化”——即脫亞入歐，學習德國的國家主義，也沒有超越中國晚清的“洋務運動”思想 。

紅左的核心觀點
國家強大優先：科技、軍事、經濟的發展，才能保障國家安全和國際話語權。
國家主義至上：個人自由服從國家利益，國家統一與秩序高於一切。
文化自信：認為西方民主模式不適用於中國，中國應走獨特的“文明型國家”“中國式現代化”道路。

紅左的誤區：為什麼他們的“現代化”是錯誤的？

富國強兵≠現代化

納粹德國、軍國日本、蘇聯，都曾在短期內實現科技、經濟和軍事的突飛猛進，但最終都失敗了。

如果一個國家沒有憲政法治和個人自由，它的科技與經濟再強大，也可能因制度僵化、創新枯竭、國家機器過度擴張而自我崩潰。

國家主義必然走向極端

軍國日本的失敗，正是因為它以國家主義為中心，忽視了人的自由和制度的包容性。

當國家至上、個人自由被壓制，社會將陷入“人吃人”的前現代困境。

紅左的國家主義模式，其實是落後的“半吊子現代化”，而非真正的現代文明。

2. 白左（自由派進步主義者）：制度至上主義——改良+漸進改革=現代化？

白左（自由派進步主義者），主張通過制度改革，漸進式推進民主與自由，認為可以不觸及文化和思想根基，僅通過經濟發展、科技創新和制度改良，最終達成現代化。

他們的邏輯，類似於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理論，即在技術和制度上學習西方，但保留民族主義基礎。

白左的核心觀點
制度比意識形態更重要：可以在不改變文化傳統的情況下，逐步推進政治與經濟制度改革。
漸進式現代化：不進行激進變革，而是通過漸進改良，提升法治和市場經濟。
自由市場+政府調控：主張經濟自由化，但仍認為國家應扮演主導角色。

白左的誤區：為什麼他們的“現代化”是不完整的？

只改制度，不改思想（包括靈魂與精神），最終無以為繼。

“五四大師”們的錯誤就在於，它雖然反封建，但其個人主義不是英美保守主義的個人主義，而是日本式“有毒的個人主義”，解放個人為富國強兵奮鬥，實際上是“國家主義”、“民族主義”，也因此不可能建立起真正的自由憲政體系，最終導致激進革命代替漸進改革。

如果不觸及文化、思想與信仰層面的根本變革，僅靠經濟和制度改良，仍然無法建立真正的現代文明。

沒有靈魂的制度改革，無法持久

日本戰後真正完成現代化，不僅僅是制度改造，而是通過天皇“去神化”徹底摧毀軍國主義思想，使民主理念能夠真正紮根。

如果一個社會不願意觸及思想層面的轉型，而只是進行制度的修修補補，那最終仍可能走回國家主義老路。

白左的“漸進式現代化”，是有限的、脆弱的，缺乏真正的價值根基。

3. 保守主義者：文明轉型——靈魂+制度=真正的現代化

與紅左和白左不同，保守主義者認為，現代化的核心不只是技術或制度，而是“靈魂+制度”的全面轉型。

保守主義的核心觀點
現代文明的根本，是英美新教文明：真正的現代化，不只是器物，也不只是制度的變化，而是文化、道德、信仰的根本變革。
個人自由至上，國家權力受限：國家應服從法治，而不是讓個人服從國家。
包容性制度+包容性民情：現代文明不僅是法治與市場經濟的結合，更需要建立一個基於個人自由、道德約束和基督教文化的社會。

為什麼保守主義的現代化才是可持續的？

英美新教文明的成功，證明了思想+制度的結合才是現代化的關鍵

美國、日本、德國戰後的成功，都源自於英美的制度+思想改造，而不是單純的技術進步或制度調整。

真正的現代文明，需要憲政民主、市場經濟、個人自由，以及建立在基督教價值觀上的社會倫理。

中國若想實現現代化，必須突破紅左和白左的誤區，走向真正的文明轉型

必須放棄國家主義，真正承認個人自由高於國家利益。

必須摧毀專制文化和極端民族主義思想，徹底建立憲政民主。

必須重塑社會道德，借鑑英美新教文明的核心價值，使自由、法治和市場經濟有真正的社會根基。

4. 同思考：中國的未來何去何從？

日本的成功，最終是因為“脫歐入美”，接受了英美新教文明的改造。
如果中國繼續堅持國家主義模式，而不擁抱真正的現代文明，最終可能走向危機。
如果中國只學西方的技術和制度，而不接受其文化與信仰，現代化最終會失敗。

紅左的“國家主義現代化”會導致極權崩潰。
白左的“漸進式現代化”會因為缺乏思想基礎而脆弱不堪。
只有保守主義的“文明轉型”，才是中國真正的現代化之路。

百年再問：中國是否願意“脫歐入美”？

百年前，五四大師，荒腔走板。百年後的今天，時代再問：

現代化，不只是科技和經濟，而是文明的全面轉型。

如果中國不願意接受真正的現代文明，而只是在器物層面模仿西方，那現代化最終仍是鏡花水月。

中國，願意真正進入現代文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