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受法广记者胡承伟的不白之冤 |
送交者: 2024年12月24日10:25:54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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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汝谐 (作家 纽约) 最近,我看到一篇很好的网文鹤远:我看见你的面容——追思胡兄承伟开篇曰:胡承伟(1943.12-2024.9.23),老北大法语专业,社科院研究生,曾参与编辑复刊后的『世界文学』(1977-1978 )……离国前为深圳商报记者,1989年末旅居巴黎,为法广记者,直到退休。说起老胡,各人的感觉很不一样。有人就觉得他的神色傲然不屑,不讨喜。然而此人面硬心软,知识渊博,遇上投机的能说善谈。且经历十分丰富,与各色人等都能找到话题。得悉胡承伟与世长辞的噩耗,我不禁陷入肃穆的沉思;我与他只是泛泛之交,一共也只见过不足十面,但是他对我怀有极深的芥蒂——九一三之前最黑暗的文革岁月,我与胡承伟的胡姓妻子(以下简称她)有过一段非常纯洁的异性友谊,我们通信互诉作为时代病的精神苦闷,互借封资修禁书等等;但是,这段友谊曾经引起胡承伟的严重怀疑,偏偏他又基于礼仪以及自尊,不肯捅穿这层窗户纸,让我无从进行正面解释;人心人性是非常复杂微妙的,胡承伟的误解使我既委屈又自豪——胡承伟的妻子是一位严肃自重的传统女性,我敬之如同长姐;而胡承伟竟然认为他的妻子和我有过什么,客观上是对我的一种难能可贵的肯定,说明我具有极大的不可抗拒的男性吸引力!于是,我决定写一篇毕汝谐奇人奇事之蒙受法广记者胡承伟的不白之冤,道明原委,以告慰胡承伟的在天之灵。希望此文与鹤远:我看见你的面容——追思胡兄承伟相互衬照,彼此补充,以期呈现一个多侧面的真实的胡承伟。 如同毕汝谐绝大多数情人以及要好的女性朋友,我和她也是在公共场合偶然认识的;1970年夏天,命运安排我与她邂逅于西四牛奶点心店。其时,她是北京医学院待分配学生,刚刚下乡劳动归来。文革期间,北京第一等高雅的餐饮去处是莫斯科餐厅、东风市场和平餐厅、新侨饭店餐厅,供应既非俄式也非英法式的不伦不类的西餐;莫斯科餐厅一度改为贩卖革命化的大锅饭中餐,为了配合上山下乡高潮,还设立专门出售毛巾牙膏肥皂的柜台;第二等高雅的餐饮去处是全聚德(供应北京烤鸭)、清真鸿宾楼(供应涮羊肉)等等;第三等高雅的餐饮去处就是牛奶点心店,西单有个挂着毛泽东手书为人民服务招牌的牛奶点心店、西四有个门脸很小的牛奶点心店、东城金鱼胡同口上有个宽敞的牛奶点心店,仅此而已。那时候,一罐酸奶两毛钱、一个奶油筒两毛九分钱,没有多少人能经常吃得起——当时一斤白面一毛四分八、一斤大米一毛八分四,绝大多数北京市民每个月有一半主食是八分钱一斤的玉米面,根本舍不得用能够买几斤细粮的钱去吃酸奶点心,因而,经常出入这些场合的男男女女都是衣食无忧之人。让我把这些数据写下来供后世的社会学家参考吧。那年月北京食品工业非常落后,酸奶是名副其实的酸奶,每一罐酸奶附赠一小包白糖;我与她就是一边用小勺子调匀酸奶,一边高谈阔论。毕汝谐的精神世界既封闭又开放;说封闭,毕汝谐常常与身边的人终日不交一言,形同陌路;说开放,如果碰见投缘的师友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如今红遍中国的何祚庥院士,早年是我大姐夫留学苏联的好友;文革期间,我第一次见到何祚庥及夫人(小名三毛),便撇开一切客套,与之大谈特谈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列宁哲学笔记艾思奇大众哲学等等;事后,何祚庥夫妇对我大姊夫说:你这个小舅子非常聪明,长得也好,将来可能有出息。我与她一见如故,正如古人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思想交流就像打球、弈棋一样,需要水平相当的对手;如我所知,她非常聪明;如她所知,我非常聪明;于是,我与她漫议文学艺术乃至共同洞见人心人性人情,其乐无穷。彼时,我正在做热昏的文学梦,当文革出现种种翻天覆地的政治冲突和社会矛盾时,20岁的毕汝谐离经叛道地开始反思;且富于活跃的形象思维的能力以及神经质的激情,20岁的毕汝谐企图通过写小说(毛泽东有言: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表达自己的领先于所处时代的超前看法。为了向20岁生日这个重大生日献礼,我没黑夜没白天地写作中篇小说九级浪;小说女主人公司马丽是高级民主人士的女儿,与她的家庭背景颇有相似之处,她和司马丽都喜欢罗曼罗兰;我把这些生活感受转化为文学感受,点染使用,写进了九级浪。室内空寥,灵感翩飞; 怀着对未来人生的憧憬及迷惘,我在九级浪开篇引了罗曼.罗兰的话:生命是一张弓,那弓弦就是梦想,箭手在何处呢? 罗曼.罗兰《箭手》1970年深秋,七亿中国人抬手动脚必先引用毛主席语录,而毕汝谐公然以罗曼.罗兰语录取代毛主席语录,其叛逆性由此可见一斑!她給我写信说:听说你在写小说,我甚至有些感动,你能够保持自己独立的精神世界,非常不容易;后来,我把这几句话用在九级浪里,借一个朋友姐姐之口说出来了。我曾对几个同龄婆子(即北京人所谓脏妞儿)说我在写小说,而她们的回答让我非常失望:现在谁还写作啊,躲都躲不及呢、你费那个脑子干什么呀等等;因此我非常珍惜她对我的鼓励, 空落的心绪,在她那里得到回响。毕汝谐对于女性的态度是极其矛盾的,既崇敬又鄙夷;之所以崇敬,是因为毕汝谐的母亲是一位高智商的杰出女性,百年清华十二位才女之一;毕汝谐因敬爱母亲而延申至敬爱人世间所有出类拔萃的优秀女性,服膺歌德所谓永恒的女性领导我们的神圣信条;之所以鄙夷,是因为毕汝谐又深受中国传统男尊女卑观念的毒害,鄙夷人世间最为广大的平凡女性,笃信佛洛伊德所谓女人的自卑心理源于她们比男人少了一个器官的 男性沙文主义观点;至于她,则理所当然地属于前者。我庆幸自己深得其人,可以与她分享创作中篇小说九级浪的美好感受以及艰难辛苦——大白天我也把窗帘拉下来,在台灯下写作,因为日光的变化会影响自己的写作情绪,钝化遣词造句的能力(多年以后,我方知道按照规范的学术说法,这是语言自治能力);我还告诉她写小说耗费精力体力巨大,就像搬家的壮工一样,我现在每天要吃五顿饭;而且,由于长时间伏案写作压迫肠胃,深夜会突如其来地惊醒泻肚子,为此,我特地在床底下放了一个洗脚盆应急。而她作为准医生,给我提供了相关的医学知识;她特意说:由于我不了解你的神经类型,只能泛泛而言。——她是我结交的第一位医学院女生;此后几十年,很多医学院女生络绎进入我的生活,有些成为我的情人,有些则是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北京医学院(详见毕汝谐奇人奇事之索命情人)、北京第二医学院、中山医学院、湘雅医学院、河北医科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爱因斯坦医学院(详见毕汝谐奇人奇事之法兰西深吻)、康奈尔医学院等等。 1991年春天,一个美好的周末,我和康奈尔医学院的一位女博士生,在联合国附近的山王饭店用毕丰盛晚餐,步行返回她的宿舍,共度良宵。事后,我伤感地道:亲爱的,你对于我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第300名情人!我年纪大了,今生今世,不可能突破400大关了!她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我在说夏雨冬雪这样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接着,我多嘴多舌地问该女博士生是否愿意进入正式的婚恋轨道,她微笑着连连摇头,我便缄口了。我与她有很多共同语言——她说起受郭沫若女儿之邀去郭沫若府邸见到于立群的情景;她对于立群说当初你们演出抗日话剧如何如何,于立群却很不好意思,因为在旧社会演员并不是一个社会评价很高的职业;我随即说出郭沫若洪波曲里面的相关章节以为佐证。我们还谈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以及西方兴起的卡夫卡热、南斯拉夫的德热拉斯从副总统沦为阶下囚等等话题,而这些都是我与同龄的婆子无法进行平等讨论的;当然,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的看法不尽一致:我借给她一个苏联电影剧本跟着太阳走的人——一个男孩滚动铁环在地面写下一句话:我跟着太阳走了,他就这么跟着太阳走了,从而看到了城市里成人世界的悲欢离合;我很欣赏这个剧本,她却认为有好多蒙太奇镜头都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可以肯定,她的笔友不仅我一个;有一回,她拿出一个空白信封对我说:我在下乡劳动期间,认识了一个外系的农村生,他非常有头脑,我想给他写封信,你能帮我开一个信封吗,我欣然从命。我们之间最大的意见分歧是关于死亡——我对她说自己不但害怕死亡,而且害怕那些与死亡有关联的一切事物比如说疾病车祸自然灾害等等,文革中习以为常的每一次非正常死亡事件,都令我心惊肉跳;她说:你为什么那么怕死啊,我不怕死亡,我觉得我的生命之火已经慢慢熄灭了;甚至不无向往地谈到郭沫若那个在海军服役的儿子自杀了。我反诘道:你说话怎么总是有一种悲凉的味道呢。然而,由于司马丽的悲剧性格包含阴郁、偏执的倾向,她的这些话对我不无启迪。差不多与此同时,我去舅舅家玩也聊起生死话题,舅母对我说你这样害怕死亡,是因为你年轻,而且太幸福了,像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活到这个年纪就不再害怕死亡了。舅母的话是对的,我现年七十有四,已不再害怕死亡,却害怕老年痴呆症——害怕像她父亲当年那样。 我第一次拜访她家堪称惊心动魄;这是府右街附近的一个四合院,我进了大门直入正厅,只见一位器宇轩昂的老者正襟危坐,他向我投来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充满敌意地冷冷地问你找谁,我恭谨地说找胡某某,他突然全力挥动双臂,大声咆哮滚出去滚出去!我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屋后传来她的声音阿姨你快把爸爸请走,一个中年妇女出来了,将老者搀走了,我简直莫名其妙;她现身了,头发湿漉漉的,说这是我爸爸,他一生太曲折了,年轻时在军阀混战年间受了很大刺激,现在老了,看见陌生人来家就发脾气,现在他们每天都去北海公园散步。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说他是国务院参事室的参事,行政九级。——现在我已到了当年她父亲的古稀年龄,我的一生不可谓不曲折,同样受了很大刺激,但是我一点也没有暴脾气,面对各种各样的不愉快甘之如饴。她拿出很多在市面上不可能看到的德文电影画报,尺度很大,我问是西德的吗,她说是东德的,我吓了一跳:如果东德都这么开放的话,那西德要开放成什么样子啊。她说她弟弟也在写小说,小说里那些虚构的人物,都是开着小汽车过着富贵生活的少爷小姐。她说中国人活得太沉重太压抑了,马克思60多岁的时候,看到歪倒的篱笆,还能跑过去一跃而过,这在中国老年人是不可想像的。我手上有一本从周扬家书库里偷来的内部书,苏联作家田德里亚科夫的小说集,里面有一句话反复出现岁月飞逝而幸福渺茫,我感触很深,把它抄在日记上,还写信告诉她了。入冬以后天气寒冷,我在取暖的蜂窝煤炉上煨着牛肉萝卜汤,埋头写作,间或瞥一眼在汤锅里载浮载沉的牛肉块萝卜丁,文思流畅,肉香漫溢,心里满盈着精神生活与物质食粮齐备的幸福感(同龄人被一刀切发配穷乡僻壤,我却是漏网之鱼!),却也进一步加深了对于未知死亡的恐惧。是的,对生命的眷恋愈深,对死亡的恐惧愈烈! 我对各种痛苦高度敏感,常存自虐之心,因而非常乐于与她分享随时随地涌现的丰富细腻、复杂矛盾的人生感受,笔落墨洒,何其快哉!我与她都熟知青年罗曼·罗兰与梅森堡夫人建立真挚友谊的文坛掌故;青年罗曼·罗兰与梅森堡夫人不断交流思想以及对人生、艺术的感受,感情深厚而又清纯美好。而这正是我与她共同追求的精神境界。毕汝谐对于女性世界的需求是全面的、多层次的,既有诚挚高洁的形而上的精神要求,也有贪得无厌的形而下的生理欲望,二者缺一不可,无法偏废。但是,毕汝谐与她的交往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我们自始至终默契地回避两大禁忌话题:政局和男女,如避水火。 我内心深处有一扇至关重要的大门,始终没有向她敞开——文化革命的荒谬性,集中体现在其彻底违背了原本被当局奉若圭皋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彼时,我囫囵吞枣地学习马克思的名著《哲学的贫困》,借鉴马克思关于自在阶级和自为阶级这两个概念的论述,我照猫画虎、举一反三地发明了自在毕汝谐和自为毕汝谐这两个概念;普列汉诺夫那篇关于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的著名文章,肯定了个人在历史上的积极作用,给我很大鼓舞,我幼稚而狂热地坚信自在毕汝谐对文化革命的局部、表面的牢骚和不满,已经脱离感性阶段,天将降大任于自为毕汝谐,准确洞悉历史发展规律!自为毕汝谐挺身而出,石破天惊地发出文化大革命不好的勇敢呼声!犹如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子,一句大实话戳破一个政治神话!20岁的毕汝谐绵里藏针地借小说主人公陆子之口道:我们争论否定之否定定律是否正确,据此,某些历史现象会不会一再出现;这是一个政治预言:文革否定了十七年,未来中国否定文革而形成否定之否定;未来中国具备十七年的主要特征,却是十七年的更高级的阶段!今日中国政局之发展,证明毕汝谐的超前预言完全正确!这些忧国忧民的政治考量以及作为文人积习的拍婆子等等放荡行为(瞿秋白讲话:一成文人,便无足观),我对她只字不提。只不过有一回,我内心充满优越感,豪迈地用北京土话说:我现在写的这个小说,将震花了全北京!而她不以为然——不相信我有如此优异的文学才能。文革年间何祚庥院士夫妇对毕汝谐的评语——非常聪明,长得也好,将来可能有出息;时间已经去除了可能二字,毕汝谐确有出息!在1970年这个暗无天日的文革年头,历史老人妙手遴选了20岁的毕汝谐;历史老人遣命20岁的毕汝谐说出没有人敢于说出的话,写出没有人敢于写出的小说;20岁的毕汝谐是站在马克思普列汉诺夫这两位巨人肩头的天选之人,登高望远,冠绝当世!1970年深秋,20岁的文学青年毕汝谐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超越当时全中国所有第一流的大政治家——1970年深秋,毛泽东执迷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乌托邦理论,至死不悟;1970年深秋,林彪的真实的政治理念,至今不为世人所知;1970年深秋,周恩来以妾妇之道迎奉毛泽东,唯唯诺诺;1970年深秋,邓小平流放江西南昌,龙困浅水,无暇虑及未来中国的政治远景;1970年深秋,蒋介石执迷于反攻大陆的梦呓,至死不悟。在九级浪里,20岁的毕汝谐鼓吹性自由,坚决反对披着革命外衣的中世纪禁欲主义;恰恰与同时期西方流行的性解放运动暗暗合拍。小时候,每当寒假暑假,承蒙左恭副馆长特别关照,我常常溜进北京图书馆书库,翻看那些不公开借阅的大毒草;我觉得郁达夫早期的性变态小说挂连贫弱中国的时代背景,比张资平的三角恋爱小说深刻得多,因而九级浪里的性活动也挂连文革乱世的时代背景。有一次在王府井,我与她和胡承伟不期而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胡承伟;她这样为我们双方介绍——这是我爱人胡承伟/这是借我书看的那个小孩儿毕汝谐;我与胡承伟郑重其事地握了手,没有聊几句就分手了。事后她对我说胡承伟对你的印象好极了,他说想不到文化革命以后还有这么纯良的男孩子啊。我心里暗暗好笑:毕汝谐这张纯良脸糊弄了无数男女老少,岂多胡承伟一个!我觉得她不似成熟的少妇而像是清丽脱俗的未婚女,便不无遗憾地问她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她淡淡地说等待分配期间反正也没事情做就结婚了,并没有表现出欢欣喜悦的样子。关于胡承伟,她是这么说的:这个人非常聪明,记忆力也非常好,他将来能够当个很好的教授;比如这一次胡承伟从某某火车站坐火车回北京,随口就告诉我他途中几点几分到哪个地方、几点几分到哪个地方,与列车时刻表上的时间一点不差,而他并没有刻意去记这些事情。她曾经神思飘忽地喃喃说:我常常想起在师大女附中的那些时光,多么美,多么好啊。我却敏感地觉得,这并非仅仅是对文革前社会环境的深深怀念,也是对她本人未婚状态的深深怀念。得知她是已婚者,我下意识地与她渐渐疏远,自然而然地断了联系。转眼到了1975年,1975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文革年头,1974年底,毛泽东发出软性指示:文化革命八年了,以安定团结为好。邓小平东山再起,巧妙利用毛泽东的一系列最高指示,采取调和主义手段,压制了江青集团的猖狂势头;整体政治形势明显有所缓和,许多失去联系的老朋友也开始走动起来。我想起我还有书在她那里,她也有书在我这里,就给她写了封信,希望把双方的书调换回来;很快收到她的回信,她说他们家已经搬到西便门国务院宿舍了,邀请我去她家参加春节的聚会(那年头还没有派对这个说法)。西便门国务院宿舍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认识的干部子弟诸如徐迈进的儿子等等、民主人士子弟诸如李济深的女儿等等,都住在这里。作为九级浪作者兼北京头号拍婆子大师,我在西便门国务院宿舍毁誉参半。我带着所谓女朋友(详见毕汝谐奇人奇事之龌龊女人)去了她的新家;几十个年轻人齐聚一堂,一边说着拜年吉利话,一边发泄对文化革命的种种微词,牢骚话满天飞。有个穿着瘦裤腿(这在当时就算是奇装异服了)的小伙子公然散布从敌台美国之音里听到的国际新闻,当时,偷听敌台是要坐牢的!这种亲切的氛围让我想起抗战初期的所谓低调俱乐部,还想起北京人的歇后语: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满堂都是自己人,没有一个告密者。大家随意分吃糖果,猜着自己编造的谜语;至今我还记得有个亦庄亦谐的谜语:李德伦上火车,打一外国歌剧名——李德伦是个大胖子,自然要卡在门上了,卡门!她引我们进入一个小房间,我与她畅谈今昔,海阔天空;我的那个所谓女朋友被晾在一旁,形同摆设。胡承伟时进时出;他发牢骚说自己在基层单位中学里面讲授儒法斗争史,完全脱离本专业,很羡慕他的个别同学被派往南美秘鲁去学习当地土话。看着我,胡承伟慢条斯理地说:毕汝谐,你在北京还算是一个人物呢。我苦笑道:这样的人物还是以不是为好;这是我掏心窝子的话,那个时候,官方扫荡地下文学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一夕数惊!————毕汝谐毕竟是毕汝谐;后来当局追问毕汝谐创作九级浪的动机是什么,毕汝谐一脸天真无邪,假痴假呆地满嘴跑火车,以求金蝉脱壳:1970年是列宁诞生100周年,也年是贝多芬诞生200周年,由于列宁非常喜欢贝多芬,我想纪念贝多芬和他的九部交响乐,就稀里糊涂地写了这么一部小说;这番话弄得对方哭笑不得。胡承伟说:西方曾经把1957年中国那些右派作家刘宾雁王蒙等人的作品,诸如本报内部消息、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等等汇编成书,书名为苦果。也许有一天,九级浪也能在海外出版呢。我只是一味苦笑。—— 不才毕汝谐,20岁创作中篇小说九级浪,作为文革批判现实主义第一人进入至少四种史书:一,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二,中国心灵史;三,中国知青文学史;四,文化大革命的地下文学。1999年,在老舍之子、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的张罗下,九級浪残手稿作为文物收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2017年,文革地下文學著名小說九級浪,发表于复旦大学“史料与阐释”(陈思和王德威主编)总第5集。童养媳“九级浪”终于风光出阁了! 四十七载,漫漫长路!国家不幸诗家幸;文革时除了浩然,全体中国作家噤声,从而出现巨大的文学真空;文革大灾难把毕汝谐这个20岁的文学青年一举送进了中国文学史。哦,20岁、20岁、20岁!多么年轻————多么美,多么好!她说:我弟弟对我说,毕汝谐写了九级浪;还说了很多关于毕汝谐的传闻;我说北京一定有两个毕汝谐,我认识的那个毕汝谐是很老实的。我惭笑道:北京有了一个毕汝谐已经太多,岂能有二?!她不指名地批评我说:有些人的生活太随便了。我不吱声,也就马虎过去了。她说的是标准的国语,而胡承伟虽然是上海人,却时不时夹杂着若干北京胡同里的土话,例如炊拨儿(小角色)呀、文革真憋出几个人才呀;语调轻滑,含有一丝丝可以辨认的痞腔,带出了来自寻常门户的小家子气,明显与她的那种大家闺秀的高雅气质相违。当她弟弟说毕汝谐要走了的时候,毕汝谐这个名字立刻产生不良反应,那些正在交谈、笑闹的人突兀地停了下来,大客厅里出现了咄咄逼人的静默,惊讶的、好奇的、恐惧的眼光投向我,就像观看某种具有危险性的奇异怪兽一样,我无从躲闪;所幸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天生我材我貌必有用的高度自信,使得我自成一种气场,这种气场相当强大,乃至在居心叵测的众人面前仿佛天地正气,足能震慑之!我若无其事地带着那个所谓女朋友从这些交叉的目光中坦然穿过,我当然清楚我们走后这里将议论纷纷,妖言并谣言四起!我才不在乎呢,我行我素————看吧,笑骂吧,全北京只有一个毕汝谐,而唯一毕汝谐今日到此一游!打倒四人帮不久,有一天晚上,我骑车经过北海公园正门,看见胡承伟一个人孤零零在车站上,我见到胡承伟非常高兴,因为现在我已经不必因九级浪而躲躲闪闪,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亮出这一身份,顾盼自豪;哦,白丁毕汝谐变成九级浪的作者毕汝谐——鸟枪换炮!我热情地招呼胡承伟;他先是假装忘记我了,继而则用一种充满敌意暨醋意的眼光盯视着我,而这种不友好的情敌式的眼光是我无比熟悉的,显然这是由于西便门国务院宿舍里那些真真假假的谣言暨妖言作祟。我真诚坦然地对胡承伟说四人帮完蛋了,咱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吧。那年月北京的餐饮业非常落后,我们去了东四的一个尚未打烊的国营饭馆;我买了啤酒、冷盘、馄饨。三杯啤酒下肚以后,胡承伟终于还是耐不住了,讪讪地问我:毕汝谐,关于你在生活上的传闻很热闹呀。毕汝谐毕竟是毕汝谐,我非常艺术亦非常狡猾地回答:社会舆论有如哈哈镜,任何人面对都会变形!他被噎得不言语了,而狐疑的目光依旧。社会大众早已形成了一种思维习惯,根据事物的名称来评论事物,而不是根据事物本身的性质来评论事物;殊不知毕汝谐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雅努斯(Janus),有着完全不同的两张脸;雅努斯是罗马人的门神,也是罗马人的保护神。传说中,雅努斯有两张面孔,一张向前,一在脑后;一张看着过去,一张看着未来。是的,并非北京有两个毕汝谐,而是毕汝谐有着截然不同的两张脸,一为纯良,一为淫狎,相辅相成,并行不悖。单单看到其中一面就对毕汝谐遽下结论,系形而上学猖獗,片面性(毛泽东语)。为了证明自己心里没鬼——北京人讲话:心里没病,不怕吃冷年糕!我双管齐下,一方面彻底断绝与她的任何一种往来,另一方面则是不动声色地继续主动接近老胡,以此证明自己襟怀坦白,兼且享受他那种隐隐然不便明言的醋意暨敌意。文人相轻;胡承伟对我的评价是“文笔差点”,我忍俊不禁;毕汝谐平生三不怕——一是不怕别人说我外貌丑,二是不怕别人说我文笔差,三是不怕别人说我没才华。那时,胡承伟在地处什刹海的文化部艺术研究院上班;与他同一个办公室有位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头,报出姓名郑雪来,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叫,我从小酷爱郑雪来的翻译作品,电影诗海之歌的某些精彩段落我甚至能够熟读成诵。郑雪来听说我就是手抄本小说九级浪的作者时,赞赏地说:高尔基写过母亲,海默也写过母亲;爱伦堡写过九级浪,你也写过九级浪,很好很好。这番话竟然把我与外国大家并列,令我受宠若惊。——郑雪来才华横溢的作品我几乎拜读了一辈子,带着红领巾的时候受益匪浅,两鬓花白的时候同样受益匪浅,郑雪来的作品启蒙幼童,造益老翁;对比之下,胡承伟的文章不提也罢。我在文化部发行的外国文学丛书里看到胡承伟的一篇关于莫里哀的论文;心平气和地阅读这篇文章,观点平平,论据平平,文笔平平,处处平平,通篇缺乏学术灵气,更不必说连珠缀玉的神来之笔!在新中国戏剧界,拜太上皇苏联专家所赐,莫里哀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法国戏剧家,他的作品不但是建国初期戏剧学院的经典教材,而且在苏联专家的耳提面命下,被反复搬上新中国的话剧舞台,比如伪君子(实验话剧院)、悭吝人(北京人艺)等等;甚至,时间已经到了1963年,毛泽东已经大声疾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很多大洋古的剧目已经被江青扫出首都舞台的时候,北京儿童艺术剧院还隆重推出与少年儿童题材风马牛不相及的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男主人公害怕戴绿帽子而闹出种种笑话),为了方便不喜欢熬夜的少年儿童观看,特地安排了星期天下午2点的专场,我就是去看这一专场的。那时我年纪虽小,却也感到这里的太太学堂与不远处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话剧保尔柯察金形同两个世界。很遗憾,胡承伟的文章依旧沿循苏联专家及其徒子徒孙对于莫里哀的陈陈相因的陋见,没有逾越雷池一步,丝毫没有十一届三中全会带来的思想解放的新气象;因此,我判断胡承伟的思想深度以及学术能力平平,可以当个平凡作家平凡编辑平凡记者平凡教授,但是很难达到自立一家言的不平凡的高度。至于胡承伟的文笔,只能说是普通翻译工作者的一般文笔;我们知道,100多年前,那些翻译界的开山鼻祖们,都是文言文根底深厚的老学究,单说把汤姆叔叔的小屋译成黑奴吁天录,便可见一斑。此后的翻译家一代不如一代,渐次失去文言文功底深厚这一良好传统,而到了胡承伟这一茬,翻译家基本上没看过多少线装书、背不出多少古文古诗词了。窥一斑而知全豹;胡承伟当然是聪明人是人才,然而在知识界,这样的聪明人这样的人才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我担心自己是由于与胡承伟的隐秘龃龉而带上有色眼镜,下意识地贬低他,然再三再四反复斟酌后,确信我的看法是客观公正的;几十年过去了,时间证明了一切。胡承伟也曾对我耍弄吃醋丈夫的小聪明——北京人讲话:抖机灵;有好几次,他在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里,突如其来地插进她的名字及其最新动向,并且紧张地观察我的反应,而我表现得对此毫无兴趣,不接话茬。我的真诚而别有用心的努力终于打动了胡承伟,他的眼光不再含有敌意暨醋意,而是趋于正常了;于是我见好就收,溜之乎也。此后几十年,我再没见过她和胡承伟。网文鹤远:我看见你的面容——追思胡兄承伟片断:记得他说到自己分开多年的妻子也姓胡。不过,他真正谈起个人的私生活却异常省略;一次老胡叫我去他家吃饭,跟我详细谈起了“私事”。原来他与国内的妻子分居多年,对方并不肯离异,且跟他喜欢的小妹关系热络。妹妹劝他,和好吧,嫂子是好人,多年来一直念叨着你的好处。你退休了,一把年纪,身边也好有个人照顾。抵不过妹妹反复劝,答应试试,请来巴黎一起住了几个月。告我:“我们是彻底不行了,没有一点感觉,大家都不要再幻想了”。窃以为,粗粗划分一下,胡承伟是现实主义者,而她是浪漫主义者,因而婚姻生活难以至美至善。毫无疑问,他们夫妻俩并不是很亲昵,首先,他们称呼对方都是用全名,都不肯省略 last name;而且,如果一个新娘子对自己萍水相逢的笔友倾诉自己生命之火渐渐熄灭,可见这个爱情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并未使她感到幸福陶醉;而后来我面对胡承伟时,同样也有不舒服的感觉,当办公室聊天传播文艺界那些桃色八卦的时候,胡承伟表现出特别的兴趣,频频追问其中的若干生理细节,我坚信这是一种性压抑的曲折的表现,然而我不允许自己就此深想下去,因为那既是对她的不敬,也会令自己感到怅然。毕汝谐之心,何其复杂微妙!很明显,胡承伟不善于取悦女性,并不谙熟风流解数;胡承伟是一个好男人,她是一个好女人,但是好男人与好女人并不一定能成为好夫妻。——52岁那年,我终于因觅死觅活的爱情走入婚姻雷区,又于八年以后重归单身,我因此进一步懂得,那些表面上看来条件相称、感情融洽的婚姻,偏偏就是因为有些细微的精神需求不合拍而最终搁浅。 网文鹤远:我看见你的面容——追思胡兄承伟片断:他的文笔,功底,人生的经历,收藏多年的资料,加之国内文化界有那么多老朋友,在我看来,只需他努力写出就好。岂知他苦笑一下:“和以前设想的并不一样,愿意为我出版这类书的很少。”我又说即便你写些随笔都很有价值,要紧的是你写出来,让人看到东西。记得仅仅几个月前,他还叮嘱我:“要时时打电话督促我,催我把这件事做完。一定啊。”我仍然鼓励他,无论如何,要写下去,不写别的,光写他本人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有意思的大书,他不光有经历,还有文笔,天下山河,见过无数,而且有自己独特的发现和独一无二的感受,值得写。我隐隐感觉,老兄对此已远不如从前所叮嘱于我的那样看重。可我想,只要读书、写作,老兄就不会沉落。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也是一个未解之谜。出国前,我曾经采访医学界前辈吴英恺院士,深度交谈,言及此事;
吴老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以我们国家的医学水平,你这种情况,不落下后遗症,一万个人也没有一例。”
不幸患脑膜炎的小儿,早早死了算是福气,活下来就是活受罪:脑瘫、中风、脑积水、烦躁好哭、
精神呆滞、痴呆、视力模糊等等后遗症,并且会并发严重的神经功能损害,随时存在死亡的风险。
患脑膜炎的小儿,有父母拖累父母,父母走后拖累社会;总而言之,白活一世!
中国有个变性舞蹈家金星,他的情况与毕汝谐何其相似乃尔!金星两岁的时候得脑膜炎,高烧不止;金星的母亲决心放弃他了,把他扔在东北的冷炕上等死。金星命不该绝,不仅迅速痊愈,而且没有落下任何后遗症。
上帝赐给我和金星医学奇迹,而我和金星回报上帝性的奇迹——倒行逆施,肆无忌惮!
1986年世界杯,马拉多纳以上帝之手自我解嘲;而我和金星却是实实在在承蒙
上帝之手摩顶,化腐朽为神奇;未死未残,成为举世罕见的绝版之人!
我以写作、 金星 以舞蹈反抗世俗社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与 金星 是同病相怜、没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兄弟!
2006年6月,毕汝谐接受纽约中国广播网采访时说:作家是什么?词典说作家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毕汝谐给作家下的定义是:作家是民族的乌龟背,作家是大众的老寒腿。作家理应是先知先觉!
毕汝谐是民族的乌龟背、大众的老寒腿,庶几无愧。 毕汝谐的幸与不幸,皆源于其具有神秘主义的特异功能。 如您所知,年轻时我恐惧死亡; 如您所不知,老年的我恐惧无法破解毕汝谐之谜,老年的这种恐惧较之年轻时的那种恐惧更深更甚。 当年您是我的一位冰雪聪明的知音,期盼今生今世您能够以更多嘉言隽语教我。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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