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阔海

法兰西斯·福山 (Francis Fukuyama) 在他2022年出版的Liberalism and its Discontents (《自由主义及其不满》）中考察了欧美政局与世界形势，分析了以美国为代表的自由主义制度在今天面临的左与右的挑战，认为：今天的政治乱象，不论是国际上的威权主义乃至极权主义威胁，还是美国国内以川普为代表的右翼民粹主义威胁、左翼身份政治的批判，以及它们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与政治制度的批评，都有道理，甚至一定程度的正确性。然而，要建设更美好的未来，特别是在美国国内政治与国际次序来看，回到经典自由主义。用福山自己的话说，

“对这些不满的回答不是放弃自由主义，而是中庸化自由主义（The answer to these discontents is not to abandon liberalism as such, but to moderate it)。”

在福山一贯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的行文中，他对于作为一种政治组织形式的自由主义在过去十五六年来的衰退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从而得出了：左派也好，右翼也罢，对自由主义的批评之着眼点都在于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自身的某些极端化倾向。

经济上的走极端表现在1980年代以来经济上的新自由主义。在福山看来，是自由主义经济政策走极端的结果。这一走向造成了美国社会贫富分化的加剧。新自由主义是对1973年中东战争与石油危机的一种应对方案，对于缓解与度过危机有功劳，然而其片面化强调政府的少干预不干预经济，造成的后果是美国社会的苦乐不均，大众贫富分化更加严重，经济上不平等加剧，财政上趋向不稳定。

政治上的走极端表现在个人自决权的绝对化。这种个人自决权的绝对化，其逻辑后果是现代的身份政治。身份政治一开始是为了纠正自由主义未能实现的普世平等与法律对个人尊严的同等保护。虽然自由主义在原则上、法律上、制度上公开承诺了平等原则，但现实却令人失望。美国六十年代的黑人民权运动，以及后来的女权运动，乃至近年来的“黑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等等，寻求的都是在自由主义的框架下实现平等的愿景。

然而这一对自由主义缺陷的批判随后演化成思想上的走极端。

在西方思想界，出现了对自由主义理想及其主要信条的批判，特别是与身份政治相关的批判理论对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道德普世主义、其与资本主义的关系等方面的批判。

不仅如此，一种极端化的倾向出现在从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和许多批判理论之中。这种倾向的实质是批判理性以及作为理性代表的自然科学。后现代主义引发的道德相对主义、认识论的相对主义、思想的相对主义乃至于对可观察事实的怀疑对于民众的世界观、价值观有深刻的影响。其对于科学的批判，特别是后现代主义哲人米歇尔·福柯对现代自然科学的批判带有一种阴谋论的色彩。

我们看到：这一阴谋论色彩的批判被美国的白人民粹主义者拿来使用，过去几年的武肺疫情中，白人右翼挥动阴谋论的大棒，散布各种关于疫苗的流言，在北美掀起一浪一浪的反疫苗反口罩运动。与此同时，身份政治也被白人右翼，特别是白人民粹主义者拿来使用，他们掀起所谓“反向歧视”（即白人被黑人或其他有色人种歧视）的讨论、诉讼，反对大学考虑种族的录取标准，等等。

当人们不再相信普世价值或客观事实时，他们就陷入了零和博弈的权力之争。这就是今天美国的政治现实。

在互联网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技术对隐私权、言论自由的积极与消极影响也得到了福山的关注。他认为：隐私权是自由主义宽容精神的延伸，是对要求透明度、公开化的平衡与补充。美国社会要求透明度的思潮有走向极端化的趋势。透明度的要求对于反对腐败、反对滥用权力等是有益的，然而走极端的透明度是不利于对隐私权的保护、不利于言论自由的。

在自由主义一直避而不谈的民族身份问题上，福山认为：自由主义推崇的普世主义、世界公民理想未必就与民族身份发生冲突，自由主义的普世主义与民族的需要之间可以并行不悖。他提出了基于自由主义的民族身份建构的想法。福山的看法同样是在调和普世主义与民族身份，防止把普世主义推向极端的看法。

在本书的序言中，福山提出了本书意在为经典自由主义辩护。通读全书，福山的自由主义在框架上没有偏离经典自由主义，然而他为自由主义引入了中庸之道，用以纠正过去几十年西方特别是美国自由主义在经济、政治、思想等领域的极端化倾向。必须指出，中庸之道是我的理解。福山采用的是古希腊人推崇的“不过度”或“温和”原则。福山认为，自由主义要长存也好，要复兴也罢，都需要走”中间之道“，保持适度、温和、不过度、不极端。

经典自由主义从十七世纪下半叶以来，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了三百多年，至今依然是世界上最主要的意识形态。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苏联的解体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主化，让自由主义享受了无上荣光，也让福山宣告了“历史的终结”，认为：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迄今为止最完美的制度设计，没有其它政治制度较之更优越，因此自由民主制度将成为世界各国的主导政治制度。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看到：自由主义在民主国家内部面临上述左翼与右翼的攻击与批判，在国际上面临以中、俄、朝鲜、伊朗等为代表的威权主义、极权主义的竞争与对抗，确实让一些人，特别是政治立场左翼和中间的民众有很严重的危机感，以及许多的困惑、失望、不满与失落。

福山的《自由主义及其不满》对于自由主义的困境与前途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与分析，提出了温和化自由主义来应对各种内部、外部挑战的思路。不论这一思路能否得到采纳与推行，福山的这本书对于我们理解与观察今天在欧美各国的内部政治问题，以及国际上中美对抗的新冷战局势有很多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