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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教我学犁田——重庆老三届回忆录
送交者:  2024年05月21日10:22:46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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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芶洪俊 1952 年 10 月 12 日生。重庆四十中 68 级 5 组同学。1969 年 2 月下乡涪陵新力公社高峰一队。1971 年 6 月进入重钢建设公司。起重工、高级技师。曾任班长、大班长、设备管理员、重钢鹅公岩大桥指挥部生产技术部部长、钢结构厂副经理、建设公司总师室副主任。2007 年退休。


1969 年春耕之际,正是少年跳脱的我在多次软磨硬缠后,队长刘文德终于不情愿的同意了让我试试学习犁田。

黎明前黢黑的牛棚里,豆大的油灯下,一个典型的川东汉子正从衣兜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把东西塞进牛嘴里。我一惊:“干啥子?!”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打量他,我们生产队唯一的一个地主——袁克明。

“给它喂点黄豆。”他小声回答。

“不是说昨天晚上喂过了吗?”我奇怪道。晓得我有些犟,大队长周大义昨晚特带我到牛棚,交代用牛和学犁田的规矩道理。春耕前耕牛必须喂服蜂蜜(化去肚里的蚂蟥)。犁田头晚要喂一升(五斤)黄豆,牛儿第二天整天都经蹦得很。稻田三犁三耙,犁是把泥土翻转,耙是把泥土刨平。第一道犁是割谷子后立马把谷桩(秸秆)翻耕,埋在泥土下,蓄水沤过一个冬,来年就是肥料。现在春耕就是把田泥翻转耙平。不过天气太冷了,都不想做下水活路。眼下只有跟袁克明学到,原来先前队长不愿意是因为我学犁田只有先跟地主学,贫下中农们不好意思。

“再加点,它天天都要拼命。添恁一点逗可以把膘保到起。”

“昨天大队长在这里的时候就把黄豆都喂了噻,你勒又是哪里来的呢?”我不解道。“在屋头搲了点。牛有了气力,人少吃亏。”

“哦……?!”地主用自家的黄豆喂集体的牛给集体耕田,想起有些不对头,好像还有点理直气壮?我有点短路。

“莫看寡是给它添了这一丁丁儿。畜生也是恁个,它晓得你顾惜它,逗要听你的些。”黄豆入口大牯牛也不见咀嚼就合着草料囫囵吞下。

“做活路它跟我几年了。要说人苦,牛也苦。我每天做田头活路,都先喂它斤把豆子,恁个牛儿经熬些。日子久了,它也都要听我的些。” 无语。

天色快大亮了。袁克明把衣兜翻过来在大牯牛跟前晃了晃:“没得了。”转过身对我:“芶同学,把背后的枷担递给我。”

“枷担?”我没反应过来。

“那个弯拐的。”其实就是牛轭。他接过枷担放在木犁上捆好:“枷担就是牛的扁担,套在牛肩上;那一头是横担,连在一起拴犁用的。” 从木桩上解下牛鼻绳递给我:“捏拢点,它欺生。谨防牛角巴甩过来敲到你。”

大牯牛歇了一夜,又加了点精料,“哧!”雄赳赳的打个响鼻。我吓一跳:哟!一千多斤的大个子,昂着大盘角望着我,鼻孔呼出茫茫白气。我愣了一下:捏远了怕它牛角巴甩过来,手伸拢点又不敢。

袁克明浅浅一笑。我缓过神来:莫要给地主看笑话!鼓起劲抓到牛鼻处死死拽住:牛气呼呼喷到手背上,热乎乎湿漉漉的,我既不愿丢手又不敢动。“莫使力扯!你轻轻牵到它,它晓得跟到你走。”

农舍屋顶飘起冉冉烟霭,鸡鸣狗吠猪哼哼。牛蹄声在院坝石板上传出去:趵-趵-趵-趵-趵-趵……。

上工了!嘿嘿,牛走后来我走先。免了集体出工“早请示、晚汇报”的过场。我身披蓑衣拽着牛鼻绳,一手晃着牛鞭,走在最前面。袁克明扛着木犁跟在最后头。

高山晚春的清晨,天色惨白清冷,寒风割耳。眼前一片枯草黄中,土壁和几条石板道的石缝间青草尖依稀冒出,几小块荒滩中几簇青杠黄荆的乱枝间偶见嫩芽。浅浅薄雾里,远方重峦叠嶂,隐约有暗绿的枞树林(非想象中的林海茫茫、桃红李白——参天巨木已献身给了大炼钢铁。苍苍松杉胸径也就拳头大小)。从坡上望去,一弯弯冬水田,流水潺潺,时而传出声蛙鸣。水面上或隐或现着一条条泥线,象是梳子顺着田坎划过去的一样。那是去年秋收后翻耕的秸秆沤过了一个冬的犁沟,泥下秸秆已经腐烂沤熟。

“这是队里头的当家牛,专门训练过的。”一路上袁克明给我介绍大牯牛。“你拿行头到哪里,它逗晓得要做啥子。你跟它熟了逗听话得很。特别是遇到烂包,它晓得绕过去,不得遭陷倒起。”

“啥子烂包?”

“哦,就是田里头的陷坑。站在干坎上看不出来。有大有小,没得底底,晾衣杆都插不透。陷到起才晓得糟了。”

“遇到烂包田,没有教过的牛不晓得避开,陷进去就板都板不出来。”

“你看到它缘边绕开走的时候,在后面切莫直起跟到,顺到它的脚印走逗不得遭。”

“那些冬水田有烂包,标个位置记到起,二回不拢去就是了噻?” 我兀自不解。

“勒个都告过了的。经常是去年子标起,今年逗不见了。有的是搌了地方,有的还找不到了。”袁克明说得玄乎其玄,我半信半疑:“我们这一冲的水田头有没得?”

没想到还没有正式下田,就普及了恁个多常识,一个知青一个地主交流的都是共同语言。看他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我很奇怪:“解放时你也不过十几岁,啷个会是地主分子吔?”“勒个说起话逗长啰。还是该怪我各人,我们公社有两个袁克明,年纪也一样大,都是中学毕业。但我那会儿是地主子女,公社干部都晓得我。西北的地质队录取了个袁克明,公社干部倒把通知书给了我,我莫名其妙的高高兴兴去了。结果“四清”查出来是搞错了遭打发回来,怪我不老实。遇到文化革命,公社上头就鼓到戴了个地主分子帽子。”袁克明淡淡的说。 “其实我晓得,嘿多事情是做来给公社上头看的。”

原来不是真资格的反动地主。是说不得,队长大队长心头有底,不怕我跟到袁克明学犁田。我稍稍褪去些“戒备”。

薄雾徐徐散去,太阳从山坳里跳了出来,漫天金光灿灿。

转脸见他,目光清澈,鼻梁挺直,寸头虬髯有些胡子拉碴,包着粗布白头帕——有点儿时拍的纸画中水浒一百单八将里卢俊义的器宇轩昂,没得丁点儿印象中地主老财该有的“瓜皮帽小辫子贼眉鼠眼” 的样子。

“除了开会要去站在那里遭挨批斗,我这个地主,大伙儿才不得来管吔。就是苦些恼火些的活路都是我们这些‘地富反坏’做得多些。” 洗的泛白连肩上衣袋上都缀着补丁的中山服满是泥点和汗渍,一双大手满是老茧,扳着肩上几十斤重的犁头——除去脸上带些菜色,倒有些像海报宣传画里的贫下中农或乡村干部。看不出有啥子愤懑和阴郁,反差太大了。

边说边走到了地头。袁克明卸下木犁,仔细地给大牯牛套上枷担。裤腿挽到膝盖上下到田里,提着犁把。我站在田坎上把鞭子递给他。

“你先看我走两道,再下来试两下子!”

“驾!”牛儿乖乖地往前。犁铧划出宽宽的犁沟,水花四溅,清浊分明,像一条泥龙蜿蜒而去。

“你看到!犁头把正,往外微微倾斜。一铧过去七八寸宽就要得了!”

“犁把不能搊得太正了,啷个一哈就戳到底底去了。铧口铲起泥巴翻过来,靠的是牛拉犁向前奔的势子,犁田过筋过脉就在这点。”

“不是说深耕细作吗?”在田坎上跟在后面,我有点不解。

“立得太正,铧口就戳下去,钻的深,倒把底下的生土翻起来了,把熟土压在生土下面去了,秧子得不到肥力倒还长不好。”袁克明介绍道。“铧口犁尺把深的样子就要得了,把去年就翻来沤起的谷桩子肥翻匀,秧子栽起逗有肥力逗长得好。” 说话间到了水田的那一头:“吁——!”大牯牛停下。

“卧-卧-”大牯牛缓缓转过身来,袁克明迅速拉过犁头,廻到田角重新开铧:“驾!”第二铧平稳向前,等宽的田泥匀匀的盖住了第一铧留下的犁沟。

“看起不是很难!”我在田坎上跃跃欲试。

待第二铧犁到这一头,袁克明把木犁廻正后:“你来迈?”

我高高的挽起衣袖和裤腿,蹬下胶鞋踩入泥水:“哎哟!”澈骨之寒使我禁不住打了个冷噤:“恁个冷呀!”

“下来一会儿就好了!”

没得地主分子的样子,反倒一副师傅般的认真:感觉他有点不自觉。

没得啥子!我是学的犁田,是学技术,又不是学当地主。我顺了下思绪,咬了咬牙闭住气,缓缓道:“不怕,我年轻。先,先试一下!” 右手握住原本冰冷但已经握得有些暖意的犁把,左手接过牛鼻绳和牛鞭,我也驱牛往前:“驾!”……

刚迈出一步,就是一个趔趄。牛走了我也走了,犁没走!——犁铧扎进深土里卡住了,犁把前翻把我甩了一下——

“吁——!吁——!我正要说莫忙。”幸好袁克明伸手抓住了牛鼻绳:“你要把犁把捏紧押到点。”

“干坎上看不会,只有各人下(田)来试了过后才感觉得到!” 大牯牛静静地站在前面,晃了晃大盘角,呼哧呼哧地喷了喷鼻息,好像满不在乎。我衣袖裤腿都溅满泥水,满面通红。

“你该先给我说一下噻,我看你手搭在犁把上走得稳稳当当的!” 定了定神,我有点不服气道。心里在想:是不是问了他“地主分子” 不安逸,故意失我的格(出我的洋相)。 “哪里哟!”袁克明没笑:“牛(拉犁)耕田都有一千多年了,行头(指木犁)看起简单,说起技术就深奥得很。牛只是往前头拉,田犁得好撇,全靠人掌握木犁。泥巴田,沙土田;冬水田,干(旱)田;犁好宽,犁好深;犁头道,犁二道,犁三道,个个都不一样。都是要各人感觉!”真正当起老师了。

冷,又有点气鼓鼓的:“恁个说要是换一个木犁,另换头牛,犁把啷个掌握都要格外试过哟?”

“硬是吔!要是换了一头牛,别个教得不一样,你拿招呼这头牛的办法恐怕就吼不住。样分看起都差不多的木犁,其实也不是个个一样:这一根犁把木料长短是一样,但是每个铧口安上去的时候,安装得深浅、安装的角度的仰俯和偏斜,都不一模一样。”

“我也还在学。你看,要是这个犁把再长点,扳到起是不是省力点?要是短了点,扳起是不是要费力些?不过犁把长很了,又啷个按得到呢?铧口要往上提又去抓哪点呢?都是有规矩的。”

还硬是技术活。我这个初中一年级都没有读完全的知识青年就听到起读过高中干过地质勘探的落魄地主讲解农技知识了。

“我是回农村后才跟司达江学的犁田,头一回摸到起木犁还遭跶了一扑爬,这半边(身子)都是稀泥巴。他那会儿笑呵了。”袁克明比划着。原来你这个地主犁田的本事是跟到富农学的呀。

哦,你也遭过的嗦。我有点平衡了:“又来!”

握住犁把捏了又捏,再次摆好犁头角度:“恁个要不要得了?”

“你估摸得到铧口有好深不?”袁克明在田坎上问我。

“那啷个晓得吔?”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看这木犁,就象是个外国字码‘爱去’的样子。竖起这一笔,上头是犁把,下头装的铧口。这个九十度的曲木就是犁头,横担拴在这犁头上,就跟牛套在一起了。”袁克明跳下水来,就着泥巴在牛背上画了个木犁的 h 形。 “你可以恁个想:牛犁田的犁最早就是一根直棒子,下面是铧口,上头是犁把,套牛的横担直接拴在直棒下头。你看……”指着牛肩上的枷担,顺着麻绳到犁头再到犁柱铧尖,基本形似一条直线:“要是没得木犁本身的重量,牛就是拉着犁铧,你掌着棒棒头子,就是犁把。现在的木犁有犁头这根曲木就是绳子不能弯起受力才加装的。”

“对头!”我有些明白了:“正面看铧口是一个向下的三角箭头,侧面看铧口,是一个弧形线。犁把直立向前推,弧形跟地面夹角加大,铧口就往深处钻;稍提犁把往后押,弧形跟地面夹角变小,铧口就往上扬,越往浅处翘;适当保持犁把角度,铧口就在泥巴头平行前进了。

刚才牛拉到木犁走,我没有把犁把押住;铧口就往下钻扎深了,卡起了;犁把前倾,我没得按住,牛把我带翻了……”

“呵,逗是。你们大城市知识青年道理一说就通。”

我握住犁把,掂量着铧口四下轻轻摇摇,自觉位置差不多了:“驾!” 一步、一步……。这回稳住了,我攥紧犁头跟着牛儿蹒跚前行。

心头一松,铧口却歪歪扭扭的划向一边:没把住,木犁又倒了。

“吁——!”袁克明招呼住大牯牛:“莫慌,这路我犁过去,你先上去,跟到起再看哈儿!”

他轻松的把住犁把稳步前行。田坎上枯草根硌得冰冷的光脚板生疼,我踮着足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看着他从这头犁到那头,从那头犁到这头,时不时喝出“驾!驾!”的口令声。我满腿稀泥,从这头跟到那头,又从那头跟到这头,没顾得上两根光脚杆冷。我有点懵:犁把明明都稳到起了,啷个又没有稳得住呢?犁铧啷个歪起划了呢?琢磨半天,“干坎上看不会”提醒了我:问题究竟出在哪点,还是要摸到起才搞得归一。

“我再试一回嘛?”田坎上走起比田里头还冷,脚趾拇攒得梆紧。

又到这一头了,我急忙喊。

“吁——!”大牯牛乖乖的停了下来。 “要得。你莫要急,还是要一下一下子的来。”袁克明把木犁摆正教我握住犁把:“你要各人在心头默,铧口在泥巴头正不正了。” 啷个感觉嘛?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我心头又悬起了。

“真的是恁个。别个教不会,只能各人感觉。”袁克明攥着牛鼻绳,不紧不慢的说,那个样子没得商量。

干坎上看不会,只能各人感觉?我边嘀咕边把犁把提一提,左右摆一摆……。“噫!”脑海中好像有了泥水里的铧口了——原来船是这样转弯,我找到舵了。“驾!”我摇了摇鞭子,大牯牛开走,犁铧铲着田泥翻过,哗哗向前。

“这回头排得好。”袁克明给我打气:“看你是有点晓得门道了。

不过要犁得宽窄、深浅一样就不容易得很。不是寡说逗得行的。”

大牯牛平稳往前,我握住犁把微微往外侧带一点,感受铧口铲着下面的泥巴,“往外稍斜,轻轻后带……”我暗暗的在心头念叨:“喔,原来摆动犁把只是表象,所有的动作都汇到在铧口上,都是为了控制铧口走正,硬是要在心头感觉铧口正不正。”犁铧翻起厚厚的泥土盖过上一犁沟。我自觉稳得起了,又来了个:“驾!”……

“吁——”一铧犁到尽头,我喝住大牯牛。双手抓住犁把展起劲往田角拖,大声招呼大牯牛掉头:“卧——卧!”大牯牛慢慢地转过来,我却跟不上:犁陷在泥里了。

“回犁要使巧力!你看:先把犁往侧边稍平点,脚分开踩稳当,拽紧犁把使猛力一迸,趁木犁飘在泥水上的力,借这个势子拖起紧走两步就拽过来再一提,铧口就势就插在泥巴头里了。”

袁克明跨过来接过犁把边说边比划:“你刚才慢摇慢摇地拖,铧口、犁头都陷在耙泥巴里头了,你啷个还拉得动耶?你个个小,更要晓得使巧力。”

硬是要知其所以然,我提醒自己:做农活硬是不简单,今天犁田就处处都是规矩,都有讲究。光是晓得要啷个做,不晓得为啥子要恁个做还不得行,不只是有力气就得行的。

“还有,调头倒拐都是牛踩到生土转身,你顺到犁沟拖犁回到它后头。”

哦!我心里一边嘀咕,又是讲究:人走犁沟踩起轻松点;牛踩了犁沟二铧泥盖不住。一边扬鞭吆喝大牯牛:“驾!”这回不敢半点分心了。我全神贯注攥稳犁把,犁铧划起一道道田泥,盖在前一犁沟上…… 但见这一道道田泥,有些宽窄不一,感觉铧口也时深时浅。我努力控制犁把调正铧口,犁沟犁深了、走宽了犁把就押着点;铧口起飘、犁沟走窄了就前推着点;心里想的就是要使铧口在泥水里走在一条看不见的能保证每一铧都同样宽窄深浅的线上。

大牯牛拖着木犁哗哗地往前走,我一手握住犁把一手抓着牛鞭吆喝跟着。袁克明在旁不时招呼:“搊到点”、“往外押”、“摆正”……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翻过的田泥里时不时窜出条鱼鳅、黄鳝又惊惊慌慌的赶紧蹦回去潜入泥水中。

“整了一个多时辰了。牛没得恁个展劲了,它是嘴巴不能说闷到在做。你看它牙腮角搐泡子在滴口水了,就是它该歇稍的时候。你要晓得顾惜它。”又犁到一头田角后,袁克明招呼道:“我们都歇一会儿喘口气。”他犁田的我在田坎上看;我犁田时他怕我戳笨,在齐膝深的泥水里跟着我这头到那头,那头到这头没有停歇,煞是费力。

背心里早已经开始冒汗,膀子有点发胀,脚也蹬不起劲了。听得此话,我赶紧爬上田坎。顾不上满地泥水,气吁吁地解下蓑衣仰支八叉的躺在上面——糊了一脚的泥浆都不管了;大牯牛呼哧呼哧地昂着头望着我。袁克明靠着土壁摸出土烟叶裹起一杆烟卷,就着火石啪嗒啪嗒点燃的纸媒子,一阵吞云吐雾后,看我这瓜兮兮的样子,没话找话道:

“下水活路都是恁个。排头的时候看到别个在犁,觉得啥子都是牛拖起的,你掌到犁把跟到牛走就是了,没得好恼火。各人摸到了才晓得烫。”

“倒是。”我附和道:“恁个深的稀泥巴头,就是走都累死人!” 犁田的时候吆喝大牯牛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时还好。这一歇下来,到这会儿我都没有缓过劲来。

“牛比你还累些。”袁克明道:“我们犁田,它拉起木犁平平顺顺的走,使力是一样大小,铧口都是犁在耙泥巴头;你掌犁不稳当,深一铧浅一铧,宽一路窄一路,牛拉起冲一冲地。特别是铧口扎到底子

(生土)头的时候,你押不住犁把,牛犇起更费力。” 听到这话,我满身不自在的小声道:“我是在学噻。”

“倒是。”袁克明复了我一句:“你还是吃得苦的。恁个冷的天,别个喊都喊不下田,你个细娃学生还争都要争到起来。”

“累归累冷归冷,犁田还是巧活路。熟能生巧。你会犁了,犁顺了就没得恁个累了。”袁克明嘴里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关键是你还不得不听:“你看,我犁的时候,铧口在耙泥巴头顺到走,我走在犁沟头。牛拉起没得恁个费力,我走起也没得恁个费力。你犁的时候把不稳木犁,左晃右晃,左踩右踩:牛拉起木犁费力,你深一脚浅一脚肯定也累噻。”

“我是晓得走在犁沟头要省力些耶。”我爬起来,有点无可奈何道:“看到这一铧犁窄了就想回宽点,往外打犁把;手一扳,脚就晃出犁沟踩到刚翻过的铧泥上了;跟到铧口又走浅了,我赶紧把犁把搊立点;脚还没有踩稳一扑,手又把犁把推过了,铧口又扎深很了,顾到这头没有顾到那头。嘞个硬是‘顾此失彼。’”

“你才学嘛。今天头回摸到起,学成嘞个样子就不错了。你个个恁个小,本来就没得啥子本力,木犁歪多了要扳过来,只有把脚蹅过去才扳得动,肯定要晃出铧沟噻;铧口往上面飘起了,光是往前搊到还不得行,还要带到起提到点,防到铧口又戳到底子下去。块头大还是要占起手些。”

“哦,硬还是。”看着他挺着个将军肚,一米六七的个子:高过我大半个头,年龄相差一半。想到自己刚下乡时被看成是跟到哪个知青来耍的小毛弟,我有点尴尬。初学挖土,一双手不到半天打了十一个血泡。在身旁教导我的副队长家门大伯说,哪个初捏到锄把手板都要起泡,没得啥子奇怪,跟到下去血泡干了疤掉了磨起老茧就好了。他有气喘病,难得解释,由着我双手用手帕裹着血泡忍痛挥锄坚持。相形之下这个地主的道理讲得仔细得多。

太阳快当顶了,一弯弯冬水田像一面面镜子明晃晃照人。清风吹过,又化为了一片片波光粼粼。

叩掉烟灰,袁克明道:“你歇一会儿,我来犁。”

“要得。”我到田缺洗去腿上泥浆穿上鞋,看他吆喝大牯牛“悠悠闲闲”的一铧铧犁过去又犁回来……

“当!当!当!”远处收工的钟声响起。袁克明还催着大牯牛不紧不慢的在田里行进。

“回去吃饭了哟!”我喊道。

“你回嘛!我等到娃儿……给我送晌午来。耽搁久了……这块田今天……怕犁不完了。”袁克明远远答道。

“你啷个不早点说哎?”回家吃饭来回要耽搁一个多钟头,再说回去午饭还要现做,我有些埋怨道。

“没得啥子……你下午就不来了嘛。”

“下午不来了呀?”我窃喜。

一想,不对!昨天大队长给他交代的时候,说了是我帮他打下手,每天的定额是不得减的。肯定是嫌我耽搁了他——没得我在,他一个人快得多。

“不!”在队长、大队长面前劲扎扎的保证吃得下犁田的苦,这才刚学半天就歇火闪骰子,太臊皮了。我咬咬牙发狠,大不了饿到下午收工回去午饭晚饭一起整:“那我中午也不回去!”

“要得噻。”袁克明没有停下来,边犁边回应:“我…喊了娃儿他妈的…今天…给我多送点…饭的!”

我见过社员家的伙食。正是“神仙难过正二月”青黄不接的日子,都是老梭边泡胀了淘洗干净挤水斩细,大锅慢火煨耙后,撒上苞米面,和匀煮熟干巴巴的盛入大海碗。家境条件稍好的佐以一碗泡菜(如萝卜菜头豇豆辣椒),给细娃拈上一小块霉豆腐什么的;困难些的直接往锅里撒上些盐粒,品不出啥子咸味——盐巴也是凭票定量,金贵得很。这还是“农忙时干”。“农闲时稀”则大锅不变,加水同量,但老梭边减半,苞米面也是象征性的撒上一把,与菜叶和转后踪影全无,连汤水都不见粘稠,舀到碗里头也是晃晃荡荡的。无论老少,一律敞开肚皮整,一律屎肚疝——肚子胀得腆出忒大,肚脐眼都绷平了,连裤带都扎不稳;但没得油水,吃过饭不多一会就痨肠刮肚的。间或来客,在自留地摘一把(捧)时应蔬菜,灶龛上瓦罐里拈一坨盐腌边油,放锅里抹上几圈再放回罐里(一坨边油拇指大小,要反复抹锅多次至成油渣才完成使命),再放入蔬菜撒盐翻炒待客。余者难见荤腥。只有红白喜事的宴席上才见得到荤菜水八碗和苞米碴参大米的干饭

——那是列席的一家当家人或代表才享受得到的。(涪陵是榨菜之乡。其时漫山遍野均种青菜头——学名茎瘤芥,惊蛰前后成熟。菜头卖给榨菜厂,是集体、个人的主要经济收入。砍下的菜叶连梗留在地里略略晾去水汽,即收回家用草绳扎成一绺绺一排排挂屋檐下风干。此曰:老梭边——通常用作农户养猪主料。)

犁到一头时我伸手去牵牛鼻绳:“那你上来歇一会儿,我来犁到起。”我想少耽搁点时间。

“都歇下来。”

解下牛牵到田角边空地:“牛也该歇一哈了,喂点料。”袁克明在田缺洗净手脚,放下裤腿,垫坐着蓑衣,双手在衣服下摆勒干又摸出烟叶。

太阳当顶暖洋洋的,轻轻的清风里几只鸟雀划过;“呱…… 呱……”、“阁……阁……”一二声蛙鸣后,山野重复寂静。水中一动,是青蛙!我伏下身子沿田坎悄悄地摸过去……

“来了。”远远望见坡下一个身影悠哉游哉的姗姗而来。左手提着竹篮一晃一甩,右手拽着撘在肩头的一捆稻草,腰间挎一个笆篓。

竹篮中稻草编制的草窝子卧着一土钵苞米面煮菜叶,旁边一摞是两个土巴碗和一小碗腌藠头。

“这是我娃儿袁隆文。”袁克明给我介绍。再对儿子吩咐道:“叫芶叔。”

“你回屋吃,我跟芶叔把这块田犁完了收了活路再回来。”

小伙子十四五岁,和我这十六岁半的不肯长个子的知青比起,也就是伯仲之间。额头浅浅的汗露,鼻翼旁几颗雀斑,微微有些喘息。眼睛滴溜溜的望着我,目光中隐隐泛出不解。

啊,这袁克明分明是要把儿子撵回去,省下饭换给我。怕我不好意思不说透。“哞——”大牯牛一声长啸,它也饿了。我醒豁过来:“不不不!你们吃饭。我早晨吃得多没有饿。等下午收活路回去,我合到一起整。”我抱起稻草送到大牯牛跟前,解开分散,喂了一把。

“你是嫌孬呀?不如你们知识青年的净白米饭?”

“哪里哟!真的没饿。”我再推脱。

“那就是不能吃地主的饭呀?”

“真的不是……”我心头嘀咕:老梭边苞米面煮的粥,未必还算得上拉拢迈?

“真的不嫌弃的话,那就看你吃不吃得惯。”

“不是……”正解说间,肚子不争气的“咕——”了一声。两爷子歪起脑壳打了个抿笑,袁克明赶紧圆场:“正在长身板的时候,不吃晌午下午你啷个拖得动犁吔?吃了饭你才使得起劲噻。” 说话间,袁隆文已经盛好一碗,递给我道:“芶,芶叔……”。

“莫乱喊。”我打断道:“我大你一两岁,你喊得出来我还受不住。” 看他难堪,袁克明也愣了一下。

“我幺叔大我十三岁,你爸比我幺叔岁数还大。”我看着袁隆文缓缓解释道:“我们都喊名字就是了。”

我脸上板着点严肃,清口水早就吞了好几下了——不是馋,吃长饭的年岁,硬是饿了——接过碗就着咸菜刨了一口:煮烂的菜叶粥里间或有几个胡豆豌豆大小的没打散的苞米面疙瘩,微微的菜叶涩味中含着苞米面淡淡的回甜,还真是饥不择食。

“你们城里人还真的吃得下去吔。”袁隆文解下笆篓放在竹篮旁边,话音里有些不相信。

“你默到城里人有好不得了嗦?”细细嚼来,其实很难吃,浓浓的菜腥味里,碎菜梗没煮烂也煮不烂,面碴子满口钻。但象还是要装的,我边吃边答道:“灾荒年一样的饿。那些年我正读小学,一样都饿过的。都是吃过老菜帮子、土茯苓、豆渣面的。那个时候城头的人都羡慕家在农村的还有麦麸、米糠,靠山吃山啷个都想得到办法。”

“特别是土茯苓,就是树疙兜。打碎磨成面,吃的时候熬一晚上再和菜叶子煮粥(糊),点都不浑汤。嚼在嘴头吞不下,吃下去又屙不出来。这个饭算好的了。”

“说你两个老的都是老师噻。”袁克明边稀里呼噜地刨了一大口饭边问道,说起好像都不愿相信会如此困难。

我咽下一口菜粥,清清满口的苞面碴:“是吔。老师有啥子不得了迈?我爸爸妈妈是体育老师,说起定量还高吔。但是那会儿我们四子妹还小,我们老幺才三四岁,爸妈一口饭都要省半口给我们。”我不奇怪:“学校、老师还不是一样的要渡过灾荒年。那些年学校连操场、跑道都划片分给老师们开荒种菜,养小球藻(小便发酵盛入大缸加水露天暴晒光合作用生成的绿苔藻)。就是土茯苓都是学校专门组织老师上山挖回来统一发的,还要定量。还有学校伙食团(食堂)的土茯苓馒头,有老师趁热吞得下多吃了两个,消化不了屙不出来憋在厕所里耽误上课的笑话。”想到荒年中老师们苦中作乐互相调侃,称喝小球藻为吃营养餐;荒年后学校为储备的堆满几个大教室的土茯苓扔不掉而焦头烂额的样子,我嘴角微微抽了下。

操场坝分给老师开荒?听得稀奇,两爷子同时“哦”了一声。龙门阵下苞谷面菜粥,侃掉了些许隔阂。

“唧唧啾啾……”一只鸦雀落在大牯牛溜光的背上,啄啄叼叼,挑挑拣拣。牛儿置若罔闻,甩甩尾巴顾自咀嚼,不知是欢迎还是驱赶。

“看不出来你也是吃过苦的。”袁克明叹道:“农村才没得你们想的楞个好。过过灾荒年的人,才晓得饿肚子的味道。那个年头点下的是粮种收的是草。只要有口吃的,都不讲究吃野菜啥子了,那会儿只想啷个活得下去。你看那块土——”袁克明指着对面坡下坎脚地边几棵水青杠的一处田垄,道:“原来是个老屋基。那年实在过不下去了,老太婆回娘屋借了一升高粱回来,还没有进屋就被强盗敲死过去。强盗也是饿极了,生咽高粱米噎死路旁边,手中还拽着那个布袋子。那个屋基逗是这个惨事才荒了,才开成干田的。”

遭带歪了。我把话题拉回来:“我们来的第二天天没亮,隔壁操明华就敲门送来汤巴(当地的汤圆:糯包谷碾碎簸去皮,浸泡月余后磨成浆装布袋沥出水分,搓成指拇粗细再掐成指头大小粒,煮熟放入红糖即成)。然后几天有肖家肖淑玉端过来荷包蛋、家门大伯家柏术兄弟拿来的血豆腐、张纪堂家的腊肉、王会计家的糯米饭……”(社员们对我们这毛头小子知识青年,既存疑窦也带些怜爱,仅有的一点好吃的也与我们分享。这份情谊而今思忆仍然感念不已)。

“那是过年嘛,都要有点吃的准备到待客的。”袁克明解释道:“娃儿他妈都说起想给你们青年端点腊肉咸菜的,怕你们不要下不到台。” 阶级斗争!你好意思送,我肯定不得接到噻。“我们是来接受…… 再教育的。”我没接口,现在跟地主学犁田,没好意思说“贫下中农”:

“起码是要庄稼活路都做得来。学过了的有挖冬土、擀秧田,看了啷个撒谷种……”

“其实挖土考究人的是挖冬土,那是收了大春后。现在是春天,你挖的那个土叫欠土,是把冻泡酥了的冬土欠细(锄散)整平,准备打窝子点包谷的。真的挖冬土是站在坡上向下挖,将泥巴合着枯干的包谷桩连须根挖断,一锄一锄往上提,倒提上来翻转,一砖砖垒成厢,冻过一个冬,恁个泥巴逗冻泡起硝添肥又冻死了土里头的害虫。你想会儿看,等于把一块土往坡上挖,整整搌上去一尺。种田的活路里,犁田耙田都是大市货,真正过筋过脉的绝活是发(浸泡)谷种、看水。节气、温度、天色、时间……”这个地主倒没有计较我不接他的话,一说起农活就滔滔不绝。

“冬土是倒起往高处挖?”我不大明白。

“是噻。不然年年往下挖,要不到几年坡上就没得泥巴了。”是啊,恁个简单的道理,不说还硬是没想到。

我刨干净碗沿的菜渣抿了下咽下去,到田角涮了涮碗放到竹篮里。

一捆稻草袁隆文已喂大牯牛吃得干干净净。“你也听神了嗦?”袁克明催促儿子:“回去给你妈说今天收活路要晚点。”

“要得,要得。那笆篓留给你哈!”袁隆文嘟噜着拎着竹篮一步三摇消失在坡下。袁克明重新套好牛,我挽起裤腿去拿牛鞭:“我先来!”

“莫忙。晚都晚了,不着急这一会儿。你再看会儿我犁到田角啷个回犁(调头)的。不忙下来,你在田坎两边挡头等到起下细看。”

“驾!”山野中,又响起木犁划过泥水轻轻的哗哗声……。

我赶在大牯牛前面到另一头田角,看着袁克明喝止大牯牛、廻犁时大牯牛转身、侧下木犁、大牯牛往回两步留出木犁起铧位置的同时,拽住犁把拖过来提起顺势将铧口插入下一路重新开始:“驾!”……。他技术娴熟,人高马大,木犁像活在他的手中一样,腾挪自如,毫不拖泥带水。

下午上工的钟声响起时,袁克明已经犁过好几个来回。这一铧到头,我赶紧抓住牛鼻绳:“我来嘛!”

“我先廻过来。木犁停下来就坐下去(陷进泥里)了你拉不动。 ——卧!…卧!…”袁克明边说边招呼大牯牛转过身,重新开铧后把牛鞭递给我:“悠到点,一下一下的来。”我脸一红:上午各人觉得还完整的犁了两铧,其实是搞刨了,整得宽窄不均深浅不一,就像蛐蟮喷砂——没得道法。

压力也是动力!这回一下一下的整,把稳!我给自己打气。

我右手握住犁把轻轻地摇了一摇,用心感受铧口位置:宽七八寸大概二十五公分、深一尺把大概三十五公分……我在心里默念着嘴上吆喝:“驾!”大牯牛拉着木犁哗哗地向前走。

“宽二十五深三十五…宽二十五深三十五…啊!宽二十五深三十五划对角线夹角不就是三十五度左右吗?我蓦然反应过来,铧口深三十五公分,木犁偏三十五度,一铧的宽度就是二十五公分嘛。

这下子有下数了,我握住犁把扬鞭:“驾!”大牯牛奋力一蹬,昂头前奔,犁头唰唰唰地分开水面,一道田泥哗哗地翻起盖过上一犁沟……。硬是怪了,把道理理顺了,犁起也顺了。

“一样宽一样深,犁得快点的话,一天犁得到好多亩?”我问道。

跟在后边的袁克明手里抓着根黄鳝正塞进笆篓里:“看田的远近、大小,小块点的六、七分,大概三天两亩;大块的七、八分,估摸到三亩要四天的样子。”

我刚才吃了袁隆文那份饭,还是有点抱歉。估摸道:“你娃儿拿个笆篓就是下午来捉黄鳝鱼鳅嗦?” “儿娃子,生就是要下力的,他想早点把犁田学会。”袁克明又掐住条鱼鳅塞进笆篓:“去年子就跟到我试过,整过几回。今天他妈喊他送晌午,他是想又来学一会儿,搭到捉几根黄鳝鱼鳅回去喂麻二(猫儿)。他们(社员们)下田都是十分,我一天八分。隔两年娃儿大点犁田的话,也该是八分噻。比他这会儿做一天得四分五分好些。” 几尾鲫鱼晃过,我急道:“啷个不要吔?鱼儿比黄鳝鱼鳅好噻。”

“你看到牛!”袁克明有点不客气道:“嘞些鱼饿了一个冬没得啥子肉,又要产籽了,这会儿捉可惜了。割谷子才是最肥的时候,那会儿再捉。”

“啊!又遭犁歪了。”我赶紧提住犁把走正,一边说着,心头还在默:地主富农下田做一天八分,贫下中农十个工分都不愿意做。不是说是地主阶级剥削农民吗?阶级斗争逗是恁个呀?

我没有做声,心中感觉像吃了苍蝇:“驾!”啪的一鞭抽在大牯牛背上。

“昂!昂——”大牯牛一惊,拖着木犁唰唰唰地奋力前奔,一铧铧田泥刷刷地翻起,盖过上一犁沟,我把着木犁晃着牛鞭气喘吁吁的大步跟上……

“莫打,莫打!”袁克明赶上来夺过鞭子:“吁——!吁——!你啷个了吔?” 我无言以对。

“哞——”低沉的吼声。大牯牛立在前面,尾巴夹在后腿间,大盘角往前翘起,让人感到它的愤怒。袁克明丢下牛鞭,把笆篓撸到身后,伸手抚住牛额头:“好好的你打牛啥子吔?”兀自不知我因何撒气。

“我想犁快点。”我敷衍道。

“你要牛快点,招呼它把鞭子晃一下就要得了噻,打它啥子吔?” 望着大牯牛背上的鞭痕和袁克明阴沉的脸,我内心自责:社员们看我们是来农村锻炼的知识青年,实际上我也自认是浪迹天涯,把自己看成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外人”,并没有真正融入这一方世界。在这茫茫的大山之中,要生存要丰收,牛是不可或缺的主要生产力,是一年的希望。身为这片土地的一员,这牛是农民的命,未必不是我们自己的命吗?它与我们相伴无言,相依为命。

我为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恼。尤为别扭的是:不是“刘文学与王荣学”斗争的版本——不是知识青年制止地主虐待耕牛而恰恰相反—— 倒还是我拿牛儿使气。太扯了!

僵持片刻,“还是我来犁嘛——”我从袁克明手中拉过牛鼻绳,拾起鞭子在水里摆了摆:“驾!”

大牯牛转头望着我,牛眼瞪得忒大。袁克明伸手抚摸着大牯牛额头,拍拍昂着的颈项,它才迈步往前。“还犟吔!”我扶着木犁悻悻地跟在后头……

木犁划过泥水轻轻的哗哗声中,袁克明跟在后面先打破沉默:“鞭子都是拿来招呼牛的,它不听招呼扯拐的时候,你晃下子吓它一下。没得过打的。”

“我是在想,过两年袁隆文学会了犁田,该是记十分(工分)了哟。”我还是娃儿包不住话。

“哦!”边说边把一根黄鳝塞进笆篓,袁克明道:“这个是高头的规矩。二队的王敦礼二十几(岁)了,在队里头做活路都是一天八分。”

“王敦礼呀,我在张世明家里面见过的。他们是同学,耍得好。没说他是地主子女吔。”我有点诧异。张世明是我们队里贫下中农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身材敦笃,待人亲和,给我的印象就是意气风发,行势得很。物以类聚,王敦礼人如其名白白净净的,一幅颜体圆润中隐隐透纸,知书达礼,谈吐间给人一种朝气。年轻人爱侃英雄,两个大哥没有不屑于我这个外来小弟。记得我们是吹的雨果《悲惨世界》中的滑铁卢。我为康布罗纳拒降的那声激愤并带鄙视的“屎!”和法兰西大军最后一个方队悲壮战殁在圣约翰山铮铮铁骨震撼;张世明扼腕长叹的是拿破仑面对整个世界的战争,惜败于屡屡被打的落花流水的威灵顿,颇似楚汉相争的项羽乌江自刎;王敦礼则称滑铁卢已不复返,评价德纳第的诅咒、沙威之死、冉阿让在彭眉胥·马吕斯误解中的沉默、卞福汝主教赠冉阿让的餐具等种种因果如数家珍;论及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的人生遭遇、对芳汀一诺、对珂赛特深沉的无私无边的爱,情到深处,荡气回肠——今天回想颇似桃花源中坐而论道。

“王敦礼人精灵,爱帮忙,会处事。叶祖贵(大队支书)屋头的收音机不响了都会整。开个电磨儿(打米机)安个抽水机(泵)修个风簸(风车)都是伸手就来。按成份给他定八分他才不说二话。他一个单身,一年的口粮款做起了就出去了。大伙儿念他的好都不开腔,倒还没得那个理麻他。”袁克明跟在后面娓娓回我,刚往笆篓里塞进一根黄鳝又拽住一根,不误副业。

他们是被改造分子。我有些明白了:“高头的规矩”就是政策。

接受现实、生活下去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你还想啷个?你的目标是学会犁田。真是替古人担忧!

攥紧犁把,静下心来。感受着铧口的深浅、偏移、速度,全神贯注,随时调正犁把。大牯牛奋力前行,我操控犁铧在泥下轻轻晃动,木犁划过,翻起田泥盖住前一犁沟……

日头偏西,静静的山野,人影、牛影、树影一点点拉得长长的。一湾湾梯田层层叠叠如一摞玉盘。玉盘中,受驱使的、在改造的、接受再教育的,两人一牛砥砺躬耕。

“勒个泥巴都是稀耙耙的,每一路都犁宽点就快起来了噻?”我说的歪主意。

“勒个豁不到人。”袁克明笑道:“泥巴要绒泛,跟犁得宽窄、深浅、均匀的关系大得很。”

“犁了过后又耙平了的——”我没有想明白: “啷个还看得出来一路犁了好宽吔?”

“做庄稼要凭良心。其实耙田只是把泥巴擀平整。泥巴要绒泛,还是靠木犁把泥巴一道道翻转。一铧犁得窄些当然泥巴搅得绒泛些,但是肯定逗慢了噻;一铧犁宽些,快是快起来了,但是泥巴就肯定搅不匀净没得恁个绒泛了,栽秧子的时候,手指拇一去就晓得。”

又有讲究了。“吁——!卧-卧-”犁到地头,我气喘吁吁地边招呼大牯牛调头,边廻木犁道:“都是…稀泥巴,哪…哪个晓得啥子吔?” 袁克明跟上来接住犁把,把笆篓递给我。“驾!”边摇摇鞭子驱牛边答道:“嘞个豁不到人。犁假了泥巴不绒泛,栽秧子那会儿,指拇捏到秧子多啄(插)几下就要起倒签;泥巴不绒泛,秧子须子在指拇上就搭不住插不进泥巴,就要遭抈起。你手指拇一放开秧子,须子在泥巴上面的,就定不住,要飘起来;你鼓到按得深点,须子抈起的也要很久才活得过来。”

“是恁个的嗦。”想想是这个道理。老早就晓得“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一分劳动一分收获”。唉,人在做天在看啦!

泥水里待久了手脚有点僵,我勉力爬上坎。满头大汗站到高处边活动边检阅我的劳动成果:一道道田泥盖住犁沟,一、二、三……十一、十二。这一会我犁了六个来回。初初一看还条是条道是道的,有点自得。细看就有区别了:还是有些宽窄不一,水面上像趴着一个个大乌龟小乌龟:犁得不均匀的稀泥巴一坨坨一堆堆冒出水面。我明白,还是经验不足:只有多干。

回到田边。大牯牛低头拖着木犁,呼哧呼哧地迎面而来。“哎呀!看,它在滴口水了。”我急道。它嘴边泛着白沫,累了。

“卧-卧-”袁克明提起木犁廻过来:“我默到赶紧点犁完。那歇…… 歇一会儿!”拽下头帕抹抹满头大汗扎在腰间。牛儿喘息着大气慢慢平缓下来,嘴里不停地咀嚼反刍的草料,嗝出浓浓的草酸味。

拉过笆篓,里面十多条黄鳝鱼鳅挤过来扭过去。我披上蓑衣背抵土壁,想把汗湿的内衣捂干。止不住的春眠困意沉沉中,飘过阵阵叶子烟味……

夕阳西下。“当!当!当!”收工的钟声再响。

“哟!歇久了。”袁克明赶忙叩掉烟灰起身道:“这块田今天还是要犁完,不是告不到口。明天该犁底下那一块了。”

“明天早点出来逗是了噻。”

“刘文德天天都要检查。本来也是一天的活路还一天。”

行百里路半九十,正是人困“牛”乏之际。“就这几路了,我来。” 解下蓑衣,颇有点义无反顾的踏下田坎——时势如此,容不得退缩: “你不跟到了。”我提了提犁把感觉泥水中的铧口,晃了晃鞭子:“驾!” 大牯牛埋头奋力前拱……

步履沉重中,我蓦然惊觉:握住犁把不是要攥多紧而是根据铧口的位置随时调正犁把的角度,所谓拉、拽、搊、押、左摆、右摆都是为了犁铧走在合适的位置上。气昂昂的掌着木犁,我默念着:“尺把深、三十五度。”眼盯铧口翻起田泥盖过上一犁沟,努力感受铧口在泥下的划动,泥水哗哗填满过铧口划过后的泥槽变成新的犁沟。

清风拂过傍晚的山野,木犁划过泥水的哗哗声、归鸟的叽叽喳喳声、田角浮萍深处呱呱呱阁阁阁的蛙鸣声汇成一曲轻轻的交响乐,空肚子里时不时的咕……咕……与之呼应——我咬紧牙关收住肚皮,中午那一斗碗苞面菜粥已经消耗殆尽。

“吁——”终于犁完最后一铧,我松口气:“好了!”

“莫忙!你跟到起看我把田壁这一路收过去。”袁克明接过犁把廻过来道:“犁田壁这一下是把巴倒田壁壁的泥巴刮下来。要把犁头立到点,不要伤到壁头了。”

大牯牛折转身拖着木犁沿着田壁前行,袁克明提着犁把,木犁铧口划过田壁边缘,田壁边的泥巴纷纷滑入犁沟。我拖起有些发僵的双脚跟在后面:原来木犁收田壁这一路的泥巴只需要几分钟,如果换人工用爬梳抓下来就要用一两个钟头。

半个月亮升上来。袁克明卸下枷担与木犁捆好。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拔一把枯草,洗去牛儿身上腿上的泥浆。

“它不冷呀?”我问道。

“活动到起的,走回去一身都干了就好了。”袁克明解释道:“要是回去了再洗倒还不好。”

在田缺洗净泡的泛白的脚板,套进胶鞋。坡下影影绰绰有人:是队长刘文德来检查工作了——远远就是中气十足略带砂眼的声音:

“吔!还硬是整完了。”

“下水活路还是恼火些哈?我默到你整半天就幺台了嘢,刚才走院子过看到你门还锁起的就晓得还在坡上。”刘文德一阵连珠炮向我发来,透出股耿直爽快。转身对袁克明道:“啷个样?说起带知识青年犁个田你还苦起个脸。” “是,是。”袁克明陪笑应道:“小伙子吃得苦,脑筋转得快。搞一天就犁得有点像眉像眼的了。”

“那你就放心了噻。”刘文德话风一转:“我那二娃烧了两天了,娃儿他妈火急火燎的。等会儿去看潘登莲弄点啥子偏方整得住哈。”

(潘登莲就是袁克明的妻子。一手女红队里面的女人羡慕不已,补个疤都理得平平顺顺归归一一的。一般社员家的孩儿生疮害病上不起医院就找她讨个小单方捡几味草草药。队里孕妇接生,先想到的就是找潘登莲。)袁克明问道:“发烧呀?烫不烫?汗水大不大?”

“说逗是疯跑闭了汗。这会儿是发干烧,迷迷糊糊地,非烫!”

“去医院噻。我有电筒,回屋去拿。”我急道。

“走公社医院(卫生所)下岩都是几里路,大晚黑的还不晓得有没得人(医生)。”刘文德说起很是无奈。

“发干烧了?”袁克明也着急,解下蓑衣递给我:“恁个,芶同学你牵牛,犁头队长扛回去。”转头对刘文德:“犁头扛回去,搁到起你就顺路过去喊潘登莲,娃儿还是要看了才得行。我先去扯点臭草就上来。发干烧该臭草叶子舂绒了拌白酒滚胸脯就短得到。”(臭草:学名芸香,多年生草本植物)

袁克明边说边走,远远传来叮嘱声:“芶同学……牛要拴好了再……抱草料喂它哟!”

夜空朗朗,繁星漫天,金星伴随皎月越发明亮。队长刘文德扛着木犁急急忙忙赶在前面,我牵着牛提着蓑衣跟在后头。肚皮都巴背了,饥寒交迫……

到家生火做饭,挽一把稻草煮了三斤米的焖锅饭。没菜,一口气整下去了将近一半,余下闷在锅里当作明天的口粮——委实不想动了。

“茶”足饭饱已是夜深人静时。

困倦至极,仰面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铺草下的竹排嘠叽作响,眼前走马灯似的晃过白日的耕耘——大牯牛奋力前行,木犁翻过田泥的线条,铧口在泥下的划动、繁重的劳作吃的老梭边苞面粥、牛儿愤怒的瞪着我的眼睛……

朦胧中:“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得到了整个世界,还没有最终解决贫困。“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那么“解放”的定义是什么?解放的路在哪里呢?……

土地改革后,从互助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在这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上,农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艰辛劳作、努力耕耘。生产队一百六十余口人,一百七十余亩田土,年总产量约七万斤左右,纳公粮万余斤。人均口粮约三百六十斤(日不足一斤),摆脱不了在温饱线上挣扎。其时正值中国共产党九大召开,提出“阶级斗争为中心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基本路线,尔后十多年后是联产承包“大包干”。


上传者说明:

2021年12月,疫情中经常封城的重庆江北,某茶楼上,重庆40中、6中老三届同学商量“吃螃蟹”,发起编写《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

2022年3月始,仍在疫情中,更多的老三届同学,主要集中在重庆主城的十余所中学,踊跃参与了“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编。

他们的文章基调与中国老三届精神一脉相承,巴山蜀水的人文风貌,重庆豪爽的地方特色和感染力极强的韵味跃然纸上。

2023年5月,疫情解封后,《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正式出版。作为《中国老三届回忆录·重庆卷》,置身“中国老三届史”之下,犹如路面上镶嵌的一排碎石,花展中编织的一簇蔷薇,文明的火炬实现了接棒相传。历史需由参与者来书写,《老三届回忆录》就是参与者的亲笔记录,任何试图掩盖历史真相的龊劣行径,必在此昭然若揭。

173篇文章,篇篇皆真情。好文需分享,若束之高阁,实在可惜。作为回忆录的参与者,我将陆续转载其中的一些文章,预料共鸣者必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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