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泉
一九九九年的今天,雨都温哥华连续几十天被阴沉沉的水雾笼罩,除了吃饭睡觉,好像其他的经济活动都停摆了。在路边偶然看到一个地产经纪朋友歪歪斜斜的卖房广告牌,我正有事要找他,顺手就拨了个电话。
他抓住我就发了一大通牢骚。说九四年考牌地产经纪之后,涨了几十年的房价忽然不长了,还开始下跌,而且一跌就没有人买,越跌越不买。开始还看看热闹,后来热闹都没了,“我插牌的那个房子,属于银行拍卖,牌子插了三个月,居然一个电话都没有!房子卖不动,每个月上交公司管理费一分不能少,真是不让人活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他突然一个机灵,话锋一转:哥们你就随便出个价吧,我这边好说,这个房东到东部工作,房子一跌价,他就不要了,房客是现成的,已经在里面住了四年,租金每月1300,完全不想搬家,你只拿个一两万首付就当房东了。
我看,这个房子敦敦实实,像个碉堡,楼梯水泥铁架,比教堂的大门还结实,随便房客怎么折腾都坏不到哪里去。
于是,六千呎内街、把角、平坦大地,楼上三室一厅加楼下一室一厅带厨房,17.4万就成交了。
(照片是最近新接手房东,刷了一下油漆。)
当时到银行去办贷款,银行经理见难得来了个客户,抓住我不放:“我这里还有一个法拍的,房子还要大一点,地点更好,你就一起买下来吧,贷款我帮你一起办。”
我还真去看了,房客是两家酒鬼,屋里凡是有木头的地方,都有啤酒瓶磕破的印记。房东赶不走他们,干脆连房子都不要了。我不信邪,打算接手,太太骂我:“财迷不要命,”一票否决。
接下来圣诞节在家开party,把这个事告诉朋友们,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好deal,因为独立屋只要不涨价,维护起来的费用和麻烦是很多的。
果不其然,房客本来一家四口,外加一猫一狗,读高中的女儿一口气又生了两个完全不同品种的baby。一个纯白蓝眼睛,一个纯黑满头圈圈毛。父母亲都是青少年,黑白兄弟精力旺盛地了不得。
出租屋一屋子生命,全都仰仗我的呵护运转,传到我这里的信息,总是今天洗碗机不转了,明天洗衣机不转了。房客叫我就像叫使换丫头一样。
屋漏又遭连阴雨,我带队老广东突击换屋顶,为了省钱,让老广东少雇一个人,把我当个强劳力用,往屋顶运材料,吭哧吭哧叫着劳动号子,满脑子都在琢磨,这房子买亏了。
房客跟我同龄,是个受过教育的西人,夫妻俩都上班,买房前签租房合同,我好奇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把这个房子买下来?他坦率直说,他爹在西区有个豪宅,等他爹过世后他就搬过去。
换屋顶那天,我在那呆了一整天,只见房客一大家其乐融融,她女儿与黑白外孙,都是一口一声叫他daddy,女儿要拿学位,外孙当真把爷爷当爸爸用。他一点也不在乎,反而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对我不停的指手画脚:“配电盘太老,供电不足,容易起火。”“屋内水系统的老旧铜质管道,铜绿锈点斑斑,已经开始往外渗水珠,可能需要全部更换…”
我眉头紧锁,房东还真他妈的难当。他斜眼看了我一眼,猜到我很烦,心里大概在想:当初你要我买房,哈哈,我把这个脏活交给你了,亲爱的乡巴佬、财迷。加拿大让你们进来,不是让你们来跟我们聊天的,就是让你们随叫随到。
当时我太太在外省工作,我更是两岸三地,四处财迷。哪有时间隔三差五过来伺候他们?感觉绝不能被这一家拖累!
换完屋顶,我跟房客做了一个历史性的谈话。
“l can’t do it, l can’t do it”,一开始我像是在自言自语,也是在给他发警报,脸上还自己抹了一把沥青,更显得脸色铁青。
“你也看到这个房子的开销吧?换个屋顶跟我买房子的首付都差不多了,房租涨一点根本不解决问题呀。”
到此,故意停顿了好一会看着他,至少,要杀杀他的趾高气昂,他开始紧张起来,担心我狮子大开口。
“你想让我把房子卖了?还是涨房租?”我接着说。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开始着急了,这么一大屋子又是baby又是猫狗,谁接收啊?
直到他彻底蔫了,我才接着说:“但是,从今天开始,如果你自己维修房子,自己维修一切,我就不涨房租,赔钱我都认。而且我可以保证,你永远不找我,我永远不涨房租,一分钱都不涨。”
柳暗花明,洋人从小住house,从来不在乎自己动手省钱。他马上伸手跟我握手,算是默认了这个协议。也没有去追究:这个永远到底有多远?
从此以后,我彻底解脱了,一个电话都没接到。他每年底把12张支票都写好,放进我的邮箱。尽管他的支票一年总有个一两次跳票,我心里也是底气十足,一点不操心。他也总是乖乖的补上。市面房租越涨,我对房客越放心。
接着我和他又搞个口头补充协议:租金跳票,追补进我邮箱的支票,每晚一天要多付10元,以补偿我在银行的损失。
就这么这两个简单的口头协议,竟然用了20多年,用到我们头发都白了。最后一次有10多年没见面,他留起了大胡子,走在街上,都互相不认识了。那对可爱的黑白兄弟,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
20多年不涨房租,算不算是个发明?我没有理由不高兴,房价翻了多少个跟头,租金多一点少一点算什么?
房客也是偷着乐,一千三的冻结租金,还全由加拿大政府包了,因为他女儿是两个孩子的单身母亲,需要继续上学受教育。房客省下大把现金,每年带队黑白外孙,全世界满处旅行晒太阳。女儿上大学都不用申请贷款,政府全额资助单身母亲上U BC大学,一直拿到硕士学位,找到工作,才停止资助。儿子则考下水电执照,拿着我的房子练手,换水管、换电箱,开公司、当仓库,做起了老板。
直到前不久卖房子,房客才开始面露愁容,眼下地下室的租金都不止一千三了。他开始拒绝搬家,理由是找不到地方。我始终不出面,20多年的关系,还是一团和气的收场比较好。由经纪拿着法律条文一条条读给他听,并同意他免交三个月租金,经纪帮他推荐basement新住处。
显而易见,他在西区的老爹依然健在,好一个漫漫长长的等待!当他搬进basement ,他还能盼望什么呢?这个时候的父子关系,早已不是童年时代,水汪汪的眼睛,满天的星星,肉砣砣的脸蛋,每天都是灿烂。
是不是加拿大生活医疗条件太好?养老院90多岁的老人一堆一堆的。有个哈佛教授说,人类的器官的设计使用年限是120年,不久的将来,谁活不过一百岁,将作为医疗事故立案调查。
这些本来都是好事,不经意却成了我房客的社会问题。
年纪大了,每天内心都在念叨对我此生有恩的人,房客真的应该算一个。那个房子不仅仅是增值,其间还为我们反复提供廉价贷款。
想着房客老两口弯腰驼背搬到basement,为他感到一阵心酸。住了快三十年的房子,做了两代人的好爸爸,最后,老爹靠不住,儿女靠不住,孙杂种更靠不住。我们契约中那个信誓旦旦的“永远”,居然也是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