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阔海

小时候读课本上的鲁迅，总觉得他是中共党员，虽然他在杂文里否认自己“拿了卢布”（即否认自己拿了苏共的钱，因为中共是苏共资助的，中共党员都拿了卢布，中共支持的左翼作家也拿了卢布之故）。

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杂文，比如《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文学与出汗》，都用上了中共的话术，甚至所谓“阶级分析的方法”。即便不是中共党员，其文字却也是中共文风。

长大后读了更多的鲁迅，才发现：他不简单。鲁迅文字也不是简单的一个面向。他虽然也作“遵命文学”、"革命文学”，然而其小说毕竟不是茅盾、郭沫若以及1949年后十七年文学中那类主题先行的革命文学能够望其项背的。

然而为什么中共用来洗脑中国人的课本会选用鲁迅的作品呢？如果不是鲁迅作品与中共意识形态的高度一致，又是什么？如果鲁迅能够写出这么有“党性”的文字，他是不是（地下的）中共成员呢？

鲁迅的传记读的不多，很多年前读过一本《无法直面的人生》。似乎是评传，已经不太记得了。最近读了朱正2007年在北京出版的《一个人的呐喊：鲁迅1881-1936》，得以进一步思考我的这些疑问。

朱正，不是哪个中国文学史上的名人，在维基百科上的词条极短，连他的这本书都没有列出。生于1931年，湖南，职业是编辑。然而其鲁迅传记却出乎意料的可读。

作为历史爱好者，我最喜欢的是他大量引用鲁迅自己的文字，书信、日记、文章等，以及与鲁迅有关系的人物，如周作人、冯雪峰、瞿秋白等人的文字。可以看出，朱正先生拿出编辑工作培训出来的考据功夫，认真地梳理了历史人物对于同一历史事件的各自表述，努力通过历史文本的对照来让读者自行判断。

从语言的角度看，朱正先生编辑功力了得，汉语语感极好。读书人大都知道：大量引用容易导致阅读上的文气阻断。而《一个人的呐喊》却在大量引用历史人物文字的情况下，保证了文气的流畅，读来毫无窒碍。

那么，回到我的疑问：鲁迅是不是中共党员？

从朱正的鲁迅传来看：似乎没有历史记录表明鲁迅加入了中共。然而有很多证据表明：二十年代末直至鲁迅身故（约略是鲁迅生命中最后十年），鲁迅左倾了。甚至我们可以说：鲁迅一度被卢布（中共）当枪使。

年少的时候知道的文学名家不多，一度喜欢鲁迅。记得当年就有人泼了点冷水，说：鲁迅后期的杂文不咋地。当时还不以为然。

后来自己读鲁迅杂文，最近又重读。必须承认：鲁迅的文字并不是都好。有些时候我感觉说过“辱骂与恐吓绝不是战斗”的鲁迅自己是在“辱骂”而非“战斗”，比如他与梁实秋论战中的某些文字。

朱正的鲁迅传提供了更多线索：比如被鲁迅引为知己的瞿秋白曾用鲁迅之名模仿鲁迅口吻写杂文，且还被鲁迅收入他的文集。又比如，鲁迅论战文字中也有对论敌的话“断章取义”故意曲解来当靶子的做法。

现在回过头来看：鲁迅的部分杂文简直就是泼皮骂街的翻版，难怪在文革中很有市场。鲁迅作品在1949年中国沦陷之后的崇高地位与他骂街文字中的“讲立场不讲对错”倾向兴许有精神上的契合。

当然，鲁迅向中共靠拢，原因复杂。中共对鲁迅的刻意拉拢与利用当是其中一大原因。

从朱正的这本书中，我们看到：中共派冯雪峰到鲁迅身边操弄他；一度的中共最高领导人李立三与鲁迅有过秘密会谈；两度是中共最高领导人瞿秋白曾经住到鲁迅家中，还替鲁迅捉刀代写文章；鲁迅还答应要替中共写一部关于红军的小说，为此还专访了陈赓；鲁迅参加了中共操弄的“左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等等。

鲁迅最后几年在上海的生活，其与中共之间的联系不可谓不紧密。虽然他或者还没有入党，却也算是中共的外围人士了，因此他在文字上流露出中共的流氓文风也就不奇怪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鲁迅又不是圣人。

这样看来，鲁迅是不是党员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最后几年中，鲁迅确实为中共利用了。

有人说：年轻时不信共产主义是没良心，中年后相信共产主义是没脑子。而鲁迅明显左倾时已经五十岁左右了，说他没脑子似乎说不过去。原因自然复杂，然而大约可从社会大环境、家庭小环境、个人内心世界三个主要层次去探讨。

《一个人的呐喊》对于鲁迅的社会交往、二三十年代中国（特别时上海）文艺论战有详细的叙述，有条不紊、资料详实、且能够比较不同人物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叙述，显示了作者的独立判断，颇有“发微抉隐”之功。可以说，朱正先生关于社会环境对最后十年的鲁迅的影响功夫够深。

然而这本书对于鲁迅的家庭小环境、个人内心世界两个层面的挖掘似乎不给力。我猜测与中共的言论思想审查有关。鲁迅虽然身故87年了，然而其利用价值还在，中共的审查就还在。

将来有一天，中共极权被推翻了，加在鲁迅及其家人身上的审查与禁止被彻底解除了，或者我们才能够读到一个更为真实的鲁迅。在那以前，朱正的《一个人的呐喊》还是值得一读、颇有价值的一部鲁迅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