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 —— 一个苍茫远去的背影 |
送交者: 2023年06月23日13:50:11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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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去国前任职于京城一家报社,同事中有一女一男两位北岛的发小,时不常“振开振开”的,只记得他们说振开为人豪爽大气,像个北京爷们儿。闻之不觉心生敬意,因为自己也算是北京人,也写诗,但却缺少这劲头儿。诗如其人,北岛的几首成名作沉郁雄豪,颇具拜伦式的英武气质,实则他从来都只是一个诗人,而非中国版的索尔仁尼琴。多年前在外漂泊日久的北岛又自愿回到了体制内,十分令人不解:一匹好不容易挣脱了笼头的千里马,在水草丰美的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奔放了许多年,竟又自己跑回到牢笼里去了,神马操作?如果是迫于生计倒还情有可原,但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十多年前就有人著文(祝勇《北岛的家》),谈及北岛在居大不易的加州拥有不错的房产,想来以他的名气,在西方找口好饭吃还是可行的,且没人一天到晚管你写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何乐而不为。他这一回国,伤了很多人的心:“北岛呢在人们眼中的定位本应是不媚俗,不低头,坚守文学良心的诗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人提名他获诺贝尔文学奖,这也就是为什么布朗大学会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国可以回,亲可以探,友可以访,也可参加一些民间,甚至地下的文学活动,但是为官方活动去做点缀就过分了,他让那些多年视他为旗帜为标杆的文化人失望,也让他各个时期的朋友们失望。北岛早年诗云:‘在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想不到一语成谶,命运又成就他,还他于常人之身。只是让渴望英雄的国人又有了一次失望,刻骨铭心。”(彭师旺《“人”者北岛》)当时和文友们讨论这个事件时,我既打了个圆场道:“大家对他的道义期望值太高,而他又难以胜任。双方都没有错。”也说了句气话:“位于通行证和墓志铭之间的北岛,如今的坐标更靠近通行证。” 出道即巅峰,北岛以早期诗作成名,其价值和意义在于率先于荒原上种树,呼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同胞们抬起头来看天空——在作品里他不厌其烦地引用太阳、月亮和星星。通过他的呐喊和呼唤人们发现,诗歌竟然还可以这样写,汉字原来还可以如此排列组合,人生居然还可以有其它的想法和活法。以下文字或许是对北岛的最佳小结:“在中国的诗歌史上北岛算得上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诗作象征了诗歌的新时代,在刚健沉雄的文字下面熔铸着广袤的民族苦难与博厚的历史思考。他以比卡夫卡更为开阔和承担意识的人道主义为支点,着力关注乖谬逻辑中作为个体命运的人的权利和真实生存状态,向不公平的时代索还人的自由。坚持自己的理想,拒绝向诡诈的现实出卖自己的真诚。”(望乡人《陌生人的反叛——卡夫卡与北岛的方式》)以诗歌开启民智,创立一代文风,北岛功莫大焉,以至多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以其筚路蓝缕的历史贡献,如能获奖可谓实至名归,绝对比高行健、莫言更能服众且影响深远。只可惜诺奖委员会的衮衮诸公不做如是想,背运的北岛只有长年陪太子读书,顶着个“诺奖候选人”的尴尬光环,和同龄的村上春树成了难兄难弟。虽不再是热门人选,希望尚且不老的他仍有机会,诺贝尔文学奖再不令人满意,也是人类文学的最高殿堂。当然,北岛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其得奖与否没有太大关系,没得不能说他不如获奖者,得了也不代表从此他更高大。得奖不得奖,北岛就是北岛。 既然出自荒原,树木即使挺拔高大,也不大可能枝繁叶茂。多年后北岛意识到了这点,为此反思过去:“现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会觉得惭愧,我对那类的诗基本持否定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那时候我们的写作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我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没法不受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作中反省,设法摆脱那种话语的影响。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这是一辈子的事。”(翟頔《北岛访谈: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有人为此抨击北岛:“他悔其少作,否定自己早期诗歌的艺术价值,也把其中的自由反叛精神一并否定掉了。美的诗歌必然是自由的象征,其中必然蕴含不与强权妥协的自由精神。从抗议强权、流亡他乡到回归体制,昔日的异议诗人在与权势者和解的同时,也背叛了诗歌的自由精神,其诗人的尊严就成了铺路的祭品。”(茉莉《北岛回国与王荔蕻入狱》)批得义正辞严,就人文意义而言不无道理,不可谓无的放矢,但要就此下结论说北岛这是晚节不保,我个人不愿对他施加这种黑白分明的残酷字眼,只能说他爱惜羽毛不够。说实话不清楚中年北岛否定青年北岛的真正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在此无意对其揣测追究。抛开政治谈诗艺,勇于自我解剖是令人敬重的行为,中国文人最缺的就是这个,北岛的卓尔不群在此。但是很不幸,北岛作为一代诗宗的文学价值及历史定位,还就在被其自我否定了的《回答》、《一切》等作品。更为不幸的是北岛诗歌短暂的生命,肯读、能读北岛的,大致为5、60年代生人,最多再加上个45后和75前,总共不过30来年一代人。这不是北岛一个人的问题——他已经够幸运的了,而是所有汉语白话文诗人的宿命,当时再流行的作品,顶多三五十年就要进文学馆,这还算好的,更多的是被掩埋在历史垃圾堆里淹没无闻。某网友曾有一言:“北岛的社会价值肯定比文学价值大”(胡拉),或许一语中的。至今人们谈起北岛,除了“卑鄙”还是“卑鄙”,国人就好这一口,谈起北岛就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谈起海子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谈起顾城就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永远不觉得贫,冷饭翻炒千百遍,总也吃不腻,每每看得我脊背阵阵发麻。北岛的“卑鄙格言”如同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一招鲜吃遍天,一吃就是半个世纪。李杜除了“床前明月光”、“朱门酒肉臭”外还有众多名句,可北岛还有啥?其实他并不是一招鲜,除了《回答》、《宣告——献给遇罗克》等,他的早期作品《走吧》、《雨夜》、《红帆船》、《迷途》等也都是好诗——其“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为我喜爱的名句(此处“了”字似多余),尤其考虑到它们的出品年代,当然能否成为传世杰作还有待时间的考验。只要诗歌不死就有希望,但诗歌有可能会死。见后! 公平地说,北岛不是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和他那一代迅速江郎才尽后安心顶着个诗人作家头衔坐吃一辈子老本的文爷们儿不同,颇有以诗歌为终身事业的使命感,不愿在功劳簿上躺平下半辈子。为此他勤勤恳恳,在广为吸收西方现代诗学流派的基础上,开始重整旗鼓独辟蹊径地写。半路出家的英文也达到了能够翻译诗歌和给文学院授课的水平,由此可见他的勤奋努力和语言天赋。拒绝固步自封,试图开辟新道路,动机绝佳,效果则不好说。维基百科介绍北岛的“后期作品”,只有寥寥几个字:“北岛的作品风格自八十年代起就发生了改变。北岛在世界各国漂流,作品更加孤独。后期作品大多与漂泊和故乡有关。比如北岛的代表作《城门开》。”注意《城门开》是散文而不是诗。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即使是北岛的研究者,对他的后期诗歌也是不甚了了,说白了就是看不懂,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办法只有草草应付两句了事。我读北岛的后期诗歌,几乎没发现令人眼目一亮者,大多是视觉上感觉挺工整,不短不长正好(不包括长诗《歧路行》等),文通字顺,节奏感也不错,无聱牙佶屈,总之技术上没问题。而内容,初看似有深意,细思却不得要领,越读越沮丧无助,随手仅举一例:“怀抱花朵的孩子走向新年/为黑暗纹身的指挥啊/在倾听那最短促的停顿//快把狮子关进音乐的牢宠/快让石头佯装成隐士/在平行之间移动//谁是客人?当所有的日子/倾巢而出在路上飞行/失败之书博大精深//每一刻都是捷径/我得以穿过东方的意义/回家,关上死亡之门”(《新年》)。其前后期作品对比,池水越来越深厚,也越来越浑浊,让人分辨不清是因为深厚所以浑浊,还是因为浑浊所以才显得深厚。总之是越来越脱离读者,诗潭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读不懂咱敬而远之总可以吧。如果读诗写诗多年的我都一头雾水,普天下能读懂的人还剩下几个。嘿,别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半瓶子醋乱晃的你不懂不代表别人也不懂,于是去搜寻反证资料,还真给我找到了一篇北岛后期诗歌赏析——贾鉴《北岛:一生一天一个句子》。读来如读甲骨文,比北岛的原作更让人头晕目眩,整个一不问你懂不懂就问你服不服的节奏。好在明白有一类文学评论出产的唯一目的就是坚决不让人读懂,不如此无法宣示作者的博大高深。以我的皮实,读过本文后都几乎生出几分绝望:原来我是一个诗盲,甚至汉语半文盲。不论是什么盲,好处是无知者无畏。绝大多数人不懂,却几乎无人发出质疑,因为你是大家,或出于尊崇,或羞于露怯,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敢于质疑大家,你必须有几分童言无忌的性情,和几分见权威则蔑之的气质。这是个脏活儿、苦活儿、挨骂的活儿,但总得有人去做。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北岛就有言:“诗歌面临著形式的危机,许多陈旧的表现手段已经远不够用了。隐喻、象征、通感、改变视角和透视关系,打破时空秩序等手法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前景。我试图把电影蒙太奇手法引入自己的诗中,造成意象的撞击和迅速转换,激发人们的想像力来填补大幅度跳跃留下的空白。另外,我还十分注重诗歌的容纳量、潜意识和瞬间感受的捕捉。”(百度百科)这话在当时先锋得振聋发聩,放到今天也不过时。说得再精彩不过,但理论终究需要实践来检验,北岛为之实践了几十年,目的达到了吗?也是,也不是。说他达到了,是说他言行一致,怎么说就怎么做,没有任何口是心非在里面,有的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北岛上述言论中罗列的那些文学手法或技艺,在他后期诗歌中应该随处可见,可除了个别以钻牛角尖为生的专业诗评家,没人有兴趣去研究查询。说他没达到,是说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剑走偏锋用力过猛也好,形式重于内容也罢,显而易见的是北岛的诗越写,技巧用得越多,读者越看不明白,像咱这样的不明白也罢了,合着北岛的朋友,美国大诗人金斯伯格也不明白,这可是北岛亲口说的:“说来我和艾伦南辕北辙,性格相反,诗歌上志趣也不同。”“他有一次告诉我,他看不懂我这些年的诗。我也如此,除了他早年的诗外,我根本不知他在写什么。”(北岛《艾伦·金斯堡》)。中美两位大诗人一沉雄一狂放虽然风格有所差异,但却拥有一个重要共同点即“反叛社会”,竟然也没能相看两不厌。当然金不懂北或许多少与翻译有关,在这里咱也不好过于拉大旗作虎皮了。总之技巧用多了,诗意不一定跟得上去,甚至有可能写作技巧用得越多,诗情画意就越少。一首好诗应该是一只飞鸟,而不是一架无人机。新形式整出来了,观众的欣赏水准却力所不及,人们的想象力没有进化发达到被诗人如愿以偿激发,去填补他的那些“大幅度跳跃留下的空白”。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掌故:多年前一位颇有水准的诗友十分崇拜北岛,特地去其主持的“今天”网站,拿自己的诗作向偶像请教,平易近人的北岛给他留言道:“你的问题是如何把词语转化成意象,否则就只是一堆词语而已。比如第一首开头,雀声怎么穿过骨髓,让人摸不着头脑。意象与词语在读者接受时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的呈现是直接的、近乎条件反射,不必用头脑勾连。”(况也:北岛对我诗歌的评价)叫我看:整首诗姑且不论,“雀鸣,嘹亮/穿越骨髓”这两句通俗易懂,“穿越骨髓”不过是一个小夸张,写诗人是否真正有此深切感受,外人无从得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北岛的批评有些吹毛求疵了,要知道这两句比你的大量诗句清晰得多,你这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而北岛随后的诗论可谓高妙:“意象与词语在读者接受时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的呈现是直接的、近乎条件反射,不必用头脑勾连。”说得好!问题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北岛自己诗歌中所应用的大量意象,想来定是符合他这里所定义的“呈现是直接的、近乎条件反射,不必用头脑勾连”的标准吧,但我们作为读者怎么还是读不懂呢?我们为什么没能产生那些“直接的、近乎条件反射”的意象接收呢?我们不用“头脑勾连”看不懂,我们用“头脑勾连”还是看不懂。在这里,失败的究竟是读者,还是作者呢?再来一例:“失魂落魄/提着灯笼追赶春天//伤疤发亮,杯子转动/光线被创造/看那迷人的时刻:/盗贼潜入邮局/信发出叫喊//钉子啊钉子/这歌词不可更改/木柴紧紧搂在一起/寻找听众//寻找冬天的心/河流尽头/船夫等待着茫茫暮色//必有人重写爱情”(《我们》)在这里高深如高僧的北岛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莫名其妙的结尾句还莫名其妙成了名言,张三李四都附庸风雅挂在嘴边。请问谁能填补其中的空白?更尖锐的问题或许是:作为诗作者,请问北岛你自己能填补这些空白吗? “写诗久了,和语言的关系紧张,像琴弦越拧越紧。”(翟頔《北岛访谈: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这或许就是走火入魔,路越走越窄后的必然结果。佛洛斯特有言:“作者不含着泪写,读者就不会含着泪读。写的人既然没有惊喜,读的人也绝不会觉得有趣。”按照此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写的人和语言的关系紧张,读的人将不是困惑就是抓狂。诗人和语言,本应是一种永恒的恋人关系,越写越相看两不厌,直叫水乳交融生死相依才对。写诗不应该是打造迷宫,打造到最后把自己都给封在里面转不出来了;读诗不应该是猜谜,现代人什么都喜欢短平快,没时间心思接受你的智力测验,更何况读不懂大诗人的佳作,感觉自己的IQ一下子掉到了80,谁高兴,欣赏诗歌变成了找闷气受。众多现代诗歌愈是晦涩扭曲,愈反映作者自身逻辑思维的懵懂混乱。北岛的后期诗歌为什么不容易读?一大问题在“逻辑”,诗句之间,跳跃幅度太大过猛;词汇组合,意象选择随意纷纭,都缺少一根逻辑主线——中式说法叫一股“气”——以融会贯通前后呼应,于是整体就散了,陷入支离破碎,结局是不知所云。让人站立起来的是脊椎,让诗站立起来的是逻辑;思维的混沌必然造成逻辑的无序,逻辑的无序必然造成语言的迷失。按照最高标准,一个全才型优秀诗人应该具备三样素质:领先于时代的思想,热烈而丰富的情感,与精密严谨的思辨理性,是谓三足鼎立,其后方为想象力、文笔、知识、阅历等。或是限于天赋,或因教育欠缺,北岛似乎不擅长逻辑思维,他的名言警句大多出自诗句而非论说可为佐证。一个人的字如果写得过于潦草花哨,其结果是自己回过头来都不认得了,诗歌也一样。数千年来人类诗歌的发展轨迹:有话直截了当地说 > 有话简洁优美地说 > 有话婉转含蓄地说 > 有话模棱两可地说 > 有话说一句留三句...... 越说越玄乎,越说越深不可测,结果是听众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诗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形影相吊。艾略特说诗歌有三种声音:对自己说话,对听众说话,以第三人称说话。我想说没那么复杂了,简而言之诗歌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对“人”说话,这个“人”包括读者和诗人自己。一首诗杀青后,如同婴儿脱离母体,她就是一个独立体,对她的创造者也一样。儿女有你的遗传基因,仅此而已,不要指望他们对你忠心耿耿,如假包换地自各个角度反射代表着你。诗人操弄语言,语言也反过来操弄诗人。北岛对此终于有所觉悟,发出了“诗人落进诗的圈套/他一夜白了头/满楼狂风”(《晴空》)的哀叹。现代诗人都应该了解一下语言学和语言哲学(我也很需要学习),对语言的作用和功能有一个基本判断。我以为诗歌的语言是一种思维发散后的转换变形,扎心点说就是自欺欺人的美丽欺骗,童话不是现实,语言并非存在,诗人越是把语言当作万能钥匙,被语言的反作用力回击得就越狠。“曲径通幽博大精深的‘思’能够被文字这一人造工具精确完整地记录下来么?绝对不能,‘写’实质上是对‘思’的一种或深或浅的转换、演变乃至背叛,这是人类语言文字与生俱来的局限,与书写者的人格心理与主观意志无关。既然是转换演变,‘写’的目的就不应该是为了与本我的‘思’进行内部私密沟通,而是为了将自己主观之‘思’与外部他人客观之‘思’进行一种发射与接收的交流,纵然自己的‘思’已经被‘写’通过语言这一模糊媒介不动声色地装扮、玷污、偷换概念得不那么原始纯洁了,即使不能说是面目全非。”(章凝《闲评海子》) 普希金有名句:“无意取悦高傲的世人/只爱无微不至的友情/我在这世界上一无所有/唯有一颗虔诚的心灵。”(《叶甫盖尼·奥涅金》)可怜的大诗人在这里有些矫情了,除非你封笔不写,写就必须取悦世人,当然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三流诗人取悦庸者,二流诗人取悦知者,一流诗人取悦智者,无论如何也还是要取悦。不想取悦任何人,那你就什么都别写,有什么奇思妙想都让它烂在肚子里;只想取悦自己,那你写了就别公开,读者就你独自一人,边读边偷着乐或哭。诗人<>诗歌<>读者,说到底就是一个平衡的游戏。诗歌是桥梁,连接着诗人和读者,诗人希望读者通过欣赏桥梁、穿越桥梁而理解自己,造桥于是成了一门大学问。桥造得太低太平,阿猫阿狗都上得去,搞成了下里巴人聚会;太高太陡,连专业登山客都望而生畏,就只有孤芳自赏了。所以关键在一个“度”,凡事过犹不及。“(记者问)你现在的诗和出国前有何不同?(北岛答)我没有觉得有什么断裂,语言经验上是一致的。如果说变化,可能现在的诗更往里走,更想探讨自己内心历程,更复杂,更难懂。有时朗诵会上碰到中国听众,他们说更喜欢我早期的诗。我能感到和读者的距离在拉大。”(翟頔《北岛访谈: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怎么理解?因为诗人的“内心历程”丰富深邃,所以越往里探索,诗就越“复杂难懂”?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如此看来情思幽深的诗人的作品理应复杂繁博如天书,那么大道至简、简约至美又怎么说?北岛的诗为什么会越写越玄,由朦胧走向了混沌?我有一个揣测版本:多年的亲身实践让我有一个感受:诗写得过于直白浅显了,热乎劲儿过后就容易自我不满,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写山歌呐,你就这个水平?回顾往昔的那些质朴拙作,每每汗颜不已。反过来诗写得艰深厚重了,读者又不高兴:你这黑压压的一大片弄的是啥玩意儿?如一位诗友曾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表示总算读懂了我的一首迷你小品(《秋叶与落花》:如果/我的秋叶/飘去了你的花园/请留下吧//因为/你的落花/亦洒满了我的庭院)。以此推度,北岛莫非是宁叫我负天下读者,休叫天下读者负我,告别早年的天真,把高深进行到底,这才配得上自己的水平和名声?这么说我冤枉他了吗?其实对诗歌而言,文本的难易与内容的高低并没有必然关联,简洁的语言时常更能表现深挚的思想和感情。过于追求所谓的深沉,反而可能陷于肤浅。具有内在高度的诗歌,表面或许很平坦,且看:“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瓦雷里《海滨墓园》,卞之琳译)也是现代主义,没有令人晕眩的表面形式,不借助任何花哨的修辞手段,读来就是感人至深,回味无穷。再举一例:被北岛本人推崇备至为“这是一首完美到几乎无懈可击的诗作”(北岛《里尔克: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中的高潮名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里尔克《秋日》,北岛译)这里的“房子”半实半虚,算是个双关语,其余文字没有任何诗艺技法,全都是实话实说。原来北岛是能够欣赏他人实话实说的诗作的,可轮到他自己写诗,却是越来越不肯实话实说,越来越实话就不实说。顺便说一句:我个人不很欣赏里尔克这两句,因为没啥共鸣:有房子仍旧可能孤独,比如我;一时孤独不能代表永久,再比如我。说实话我现在挺烦那些一天到晚把“孤独”二字当口头禅挂在嘴边,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的诗人哲学家们,转抄几句自己的随笔:“开始谈论孤独,是精神成熟的表现。反复谈论孤独,就又回到幼稚了。不管你是诗人还是哲学家,如果不能超越独孤,终究只是高雅的俗人一枚。” 回到问题“北岛你自己能填补这些空白吗”,此乃质疑作者本人是否吃透了自己书写的若干诗歌——那些高深之作。为行文方便,以下将时下为数众多貌似复杂深奥,而难以为大多数读诗人所理解的诗歌统称为“高作”,高深之作,高超之作,虚高之作,或褒扬或嘲讽,词义视所谈内容而定。先来探讨一个问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作是如何产生的?简而言之,高作由两种方式产生,一为自然生成,二为非自然生成。自然生成即有感而发,或灵感来袭挥就,或苦心孤诣书写;而非自然生成即无感而发,或为赋新诗强说愁,为写而写闲着也是闲着,或为掩盖情思贫弱而求助于文字游戏,欺语文不如数学严谨精密,以高深莫测的外表掩盖肤浅虚妄的本质。自然生成之作,无论怎么艰深晦涩,如果需要作者有能力以简洁的语言将其解析阐明。相反非自然生成之作,作者肚子里本来就没啥实货,面对质疑只有以狡辩对应,将文字游戏玩弄到底。现身说法:拙作多属有限朦胧,却也有高作数篇,如《春之歌》、《夜歌》等,极尽玄奥艰深之能事,十个读者里一打看不懂,我很欣赏的几位诗友竟也莫明其妙。虽再无能力写出同质作品,但要给出写作感想则没有任何问题,可做到每段皆有出处,概因当初闭门造车时不是无病呻吟。回到北岛:他的作品属于哪类,自然还是非自然?对此问题我思忖、纠结良久,最后给出一个谨慎的答案:北岛的高作,既不是非自然生成,也不绝对是自然生成,而是处于一种中间的灰色地带。首先以北岛处事为人包括写作态度的正直严肃,他不是一个无病呻吟,喜欢玩弄文字游戏以糊弄读者的诗人。且慢,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评论诗歌我们要看作品而不是看人品。那么就来看作品,就其一众高作的文本看,思前想后我还是那句话:初看似有深意,细思却不得要领,越读越沮丧无助。绞尽脑汁后得出结论:北岛的高作,实乃自然生成的非自然产物。作诗时他确实有感,甚至深重有感,而非为赋新诗强说愁,但是,但是他不肯把他的“感”以直截了当、简洁优美、婉转含蓄、模棱两可、指东打西、挂一漏三,甚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所谓传统方式表达出来,他要用一种他认为的——先锋、高深、绝妙、复杂、神秘、超时空、测不准、莫须有、超对称性、多维宇宙、波粒二象性,等等——的后现代、超现实主义的方式表达出来。写诗成为一种“语言科学实验”,一种介于自然与非自然的文艺实践或行为艺术,在这里语言是小白鼠,读者是小白鼠,岂不知诗人自己更是小白鼠,虽然自认是实验的全权掌控者。原来都是小白鼠,那么谁又是那真正的实验者?答案是那只躲藏在诗人的大脑深处向外冷冷窥探着的薛定谔的猫。为高深而高深,为超现实而超现实;形式取代了内容,手段演变为目的。“诗人落进诗的圈套”,此之谓也! 早期的北岛宣称“诗歌面临著形式的危机”,可谓高瞻远瞩。时过境迁,多年后他在面对“诗歌形式过剩的危机”问题时回答:“现在我依然认为我们面临着‘形式的危机’,背后当然潜藏着各种危机。我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形式是我们唯一能看到的东西。诗歌神秘莫测,只有从形式入手,才骗不了人。这些年正因为我们忙于空谈,而缺少诸如细读这类的形式主义的批评,才造成鱼目混珠的现象。”(唐晓渡/北岛《“我一直在写作中寻找方向”——北岛访谈录》得,北岛铁了心和形式飙上了。叫后知后觉的我看,后期的北岛面临的既不是诗歌的“形式危机”,也不完全是“形式过剩危机”,而是典型的“内容危机”。内容危机简单说就是不知道该写什么,拔剑四顾心茫然,无处着墨魂飞散,不知道写什么但又必须写点什么,必须持续不断地写点什么,不然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诗人作家身份,越彷徨焦急越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苦闷下病急乱投医,将写不出、写不好的病因归咎于形式,于是向其宣战,这无异是缘木求鱼。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总体精神,在人格气质而不在高矮胖瘦外貌衣着,一首诗也同样。北岛越是重视“怎么写”,就越忽视乃至无视“写什么”,也就越难有所突破。他不知道“写什么”远比“怎么写”更为关键重要,内容是主人,形式是奴仆;内容是建筑物的地基支柱,而形式只是结构分支。形式永远必须服务于内容,而不是相反的本末倒置。诗歌展现给人看的首先是内容,其次才是形式;骗不了人的是实体内容,容易骗人的是外部形式。最考验诗人水准的标准之一为“选材”,也就是写什么。一个优秀诗人从来不担心写作内容,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太美丽,我们经历的人生太奇妙了,上到日月星辰,下的花鸟鱼虫,直至一草一木一沙粒,都是她/他的灵感和素材,心中有灵,满目风景,信手拈来,万物成诗。最让她/他担心的不是没有内容可写,而是内容太多写不过来,因为珍贵无比的人生短暂。还有“诗歌神秘莫测”,更是从何说起。在我们生存的这个星球上,神秘的是人生、生命、灵魂、大自然和上帝,诗人的使命和工作是借助于诗歌这一美学形式或曰工具,尽可能地将这些神秘以人类理解的语言方式优美地揭示展现出来,而不是利用诗歌的可塑性人为地制造没有意义的伪神秘,那只能造成写诗人和读诗人思维意识的混沌错乱。上面北岛罗列了他使用的一堆“形式工具”——“隐喻、象征、通感、视角和透视关系、时空秩序、蒙太奇、意象的撞击和迅速转换、容纳量、潜意识和瞬间感受的捕捉”,作为诗者我不清楚具体怎么操作这些宝贝,写诗时我会努力寻找既合理又美妙的意象以传达情思,仅此而已,其它修辞手法如隐喻、象征、通感等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诗人一边打着字,一边苦苦思索着“蒙太奇、容纳量、潜意识、视角透视、时空秩序、意象撞击、迅速转换、意识追踪、感受捕捉”等等,写诗岂不成了冰冷机械的科学实验,今天解剖麻雀,明天轮到了青蛙。为形式而写,越写越拧巴,北岛陷入了这样的一个怪圈,这对于维持诗命几乎致命,所以我怀疑北岛是否真正吃透了自己的作品,耶稣说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你的确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我的所作所为,我自己也经常怀疑。艾略特表示“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懂得自己在说些什么”(维基),莫非北岛也达到进入了这种造化境地?身处自己精心建造的高耸入云的形式象牙塔的顶端,俯瞰着大地表层上的芸芸读者,北岛是否感到了高处不胜寒? 文学作品内容涉及到写作者的三观,三观决定作品内容。后期北岛的三观或曰思想是什么——早期他是有的,统而言之就是追求个体乃至群体自由?我至今没有一个清晰的印象,因为在他的作品里几乎感受不到,也没发现他有文字具体谈及,包括许多对他的专访。早在2007年于一个北岛讨论线上我曾写道:“我想了解一下北岛的生命哲学或曰信仰是什么?此乃诗人安身立命的根基,美学观念倒是其次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必须具有自己的思想及信仰,越独特、越鲜明越好,你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哪怕投身虚无或崇拜外星人,那也是你的思想和信仰。虽然没有直接相关证据,我很有些怀疑,北岛后期写作生涯遭遇到的“内容危机”或许与他的“三观危机”即“信仰危机”有关。人到中年移居欧美,骤然来到一个全新的人文环境,文化震荡在所难免。震荡后的结果二中取一:一为最终顺利完成意识理念蜕变,从而摆脱文化困境。二为陷入迷惘难以自拔,新老意识观念持续交战。其实也就是一直在震荡,始终没结果。北岛的震荡结果是什么?是没结果吗?是因为不明确寻求什么所以不清楚信奉什么,因为不知道信奉什么所以不确定写作什么吗?一位具有坚实信仰的诗人,很难会遭遇内容危机,因为随信仰之树蓬勃开花结果的思想情感是她/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和素材源泉,泰戈尔即为一例,在他的笔下世间万物无所不诗,无诗不美。逆之亦真吗?一位诗人如果不幸遭遇到信仰精神危机,是不是就一定会灵感断流、文笔枯干了呢?答案是不一定。人生危机常常是写作良机,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帝关上一扇门,必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在这种境况下,诗人最值得且能够书写的人事就是其危机本身。失恋也即爱情危机让歌德写出了《少年维特的烦恼》,让海涅写出了《诗歌集》;人生信仰危机让艾略特写出了《荒原》,现代化带来的精神幻灭让金斯伯格写出了《嚎叫》,皆为文学史上的典范。化危机为良机的前提是勇于正视危机,因为只有正视方能反思,经过反思才能超越。相反如果拒绝正视,讳病忌医充当鸵鸟,那么精神危机就将蔓延衍生其它问题比如写作危机。回到北岛,后期的他是否有过信仰危机、灵性问题,内容危机是否由其引起,眼下都不确定,这里只是作为旁观者提出一种探讨性的假设。无论如何让人难以回避的客观现实是,后期的北岛无论是在诗歌、散文还是专访中,让人击节赞赏的思想闪光点稀少,鲜有深刻精辟的智慧型谈论,这与他一代宗师的身份严重不符。如果没有经历过信仰危机,那他有可能是长期信仰缺失,一句话就是什么都不信,早年的北岛以其惊天动地的“我——不——相——信!”闻名于世,中晚年的北岛还是什么都不相信。可想而知,信仰缺失同样可以造成写作上的内容危机。当然并不绝对,信仰空缺但著作等身的诗人作家多了去了,但愿北岛不是其中一个。信仰比诗歌重要得多了,人生可以没有诗歌,但是不能没有信仰。没有诗歌不过是缺少了几分色彩,没有信仰则是缺少了几许魂灵。 个人习惯把诗人作家分为两大类,一为“社会型”,行文重点在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等,即形而下;二为“个体型”,笔尖指向个体生命、精神世界、存在的本质、意义和目的,即形而上。两类型并不绝对泾渭分明,相互亦有交汇融合,如“社会型”或可关注灵命,“个体型”不可能完全超脱社会,这里指的是其主攻方向或探讨主流。古往今来在中国,“社会型”作家、作品占据压倒性主导地位,概因汉自始至终是一个肉体高于灵魂、物质重于精神的民族,无有宗教,缺乏哲学,社会关系学根深蒂固一枝独秀,形而下尤其发达,形而上极度贫乏。在文学这个文化领域,我以为“个体型”诗人作家及作品,维度层次远高于“社会型”之同类,因为他们探索书写的是关乎人类更为本质、深邃且永恒的课题。唯其高超,故而稀少,即使在世界范围内“个体型”诗人作家相对也是凤毛麟角。那么北岛又是个什么“型”,“社会”还是“个体”?又是一个新难题。前期的北岛无疑是一位典型的“社会型”,而后期的北岛,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因为他没有宣示性文字以展现其三观,诗作又极尽晦涩不明。“在我看来,诗歌是一种苦难的艺术。自50年代后,诗歌在世界范围内开始走下坡路。这并非意味着苦难不复存在,而是人们不愿再正视它,越来越繁荣的电视等声像媒体,正迎合甚至创造了这种心理。文字退居次要地位。这不仅仅是中国诗歌的问题。”(翟頔《北岛访谈: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好,北岛谈到了苦难,这是一个大有可为的主题,正想洗耳聆听高论,他却是点到为止,让人泄气。北岛欲言又止的是什么苦难?什么性质的苦难?社会的苦难、个体的苦难、民族的苦难、群体的苦难、历史的苦难、现实的苦难、暂时的苦难、永恒的苦难、形而下的苦难、形而上的苦难,本质内涵都有差异乃至截然不同,祥林嫂孔乙己的苦难和尼采萨特的苦难放不到一个筐里。“可能现在的诗更往里走,更想探讨自己内心历程,更复杂,更难懂。”(翟頔《北岛访谈: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蜻蜓点水式的自我揭示,诗歌外的北岛确实不擅长表达自己。任何人都有个体心路历程,这不足为奇,北岛自称自己的内心历程“更复杂,更难懂”,却又浅尝辄止,没能具体深入说明“更复杂,更难懂”究竟在哪里,还是让人一团迷雾,不明所以,无奈只有转而去从他的作品中寻找蛛丝马迹。翻阅浏览至今,一首《无题(对于世界)》引起了我的兴趣:“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语言/它不懂我的沉默/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如同相逢在镜子中//对于自己/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畏惧黑暗/却用身体挡住了/那唯一的灯/我的影子是我的情人/心是仇敌”。这是相对早期的作品,毫无晦涩气,从中可以看到作者向“个体型”转向的某种迹象。这种转型最后行进到了何种程度,或说区区一首作品能否意味着转型,只能说局势不容乐观。根据北岛近20年的公开言论和所作所为,我基本上可以慎重地做出结论:虽然于自身领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北岛依旧、始终是一位“社会型”诗人,这使得他无以成为一位诗哲型人物。一位超越于时代的伟大诗人应该是半个思想家加半个哲学家,而北岛距离思想家、哲学家的目标十分遥远。通俗些说,北岛或许可为东方的拜伦、海涅、莱蒙托夫,但不是但丁、歌德、雪莱等。当然拜伦、海涅、莱蒙托夫已经非常了不起。 北岛后期诗歌谈过,再来看看前期和其它。长处早已为人道尽,这里就不贫了,来点儿吹毛求疵吧:话说一个人的长处常常也是他的短板,北岛诗歌阳刚有余——有人称之为匕首,柔美不足——对大师求全不算苛求,谁叫你是大师呢,大师意味着众矢之的——而古今大师多为刚柔并济,所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除了小品《迷途》我一时想不起来还有啥比较温柔。连带着诗苑中的美泉爱情诗,以刚克柔,别有特色。《雨夜》、《红帆船》等为代表,全金属打造,直愣愣宁折不弯的铿锵玫瑰。北岛的个人情感生活好像很平淡,没有风流韵事流传,作为一个大名人这是他的美德——难能可贵,令人肃然起敬,而作为一个诗人这或许是他的缺陷。诗人不坏女人不爱,下流诗人能出上流诗歌,自然是所谓爱情诗,为傻傻的文艺女青年炮制的迷魂汤,不信你看顾城。除了诗歌还是诗歌,北岛的文学才能集中体现在诗,其它体裁的驾驭能力有限,小说、论文方面几乎没有建树,有人赞他的散文好,我觉得过于传统,内敛中庸,既缺乏哲学深度,也不够优美抒情,总之不是我的菜,当然读的还不够多:散文集《蓝房子》,有人诟病这是诗人集会游记,也就没兴致找来看。《芥末》还行吧,至少亲民接地气。《父亲》,回忆录不算散文,另当别论。原来北岛儿时还在阜外住过,哪条胡同呀?请看拙作《屠猫记》,那是我唯一的“京腔”。《游泳》,好像出自我手笔,后海、什刹海、颐和园、八一湖当年都是常客,不能说没有亲切感,却是边读边邹眉头:这玩意儿,也就网络二流水准,写这东西北岛你亏了自己。还有几篇回忆北京,《城门开》什么的,自小在那儿长大的我看了只是无感,或许因为我对那城市几乎没有怀旧之情,除了少年时暗恋过的美少女,故乡不是每个人的梦乡,至少于假洋鬼子的我不是。要说怀念,我更怀念我的第二故乡巴尔的摩马里兰,那我初到美国的地方。“(北岛)伊斯坦布尔保存得相当完好,而老北京却几乎荡然无存,这不是什么忧伤,而是绝望。我认为,近一个多世纪以来,我们被‘进步’、被所谓的现代化基本上给搞疯了。这首先跟自鸦片战争以来列强入侵所造成的民族屈辱有关,也和革命所带来的盲目性及粗鄙化有关。”(林思浩《北岛:我的记忆之城》)”“(北岛)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里,时间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气味、声音和光线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庙恢复原貌,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响彻深深的蓝天,孩子们熟知四季的变化,居民们胸有方向感。我打开城门,欢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孤魂,欢迎所有好奇的客人们。”(潘采夫《《城门开》:北岛讲述的北京往事》)噢呦我的北岛老哥哦,您老返老还童啦?说您是形而下还真不是过奖,都到这个年纪和级别了,还鸦片战争民族屈辱?还耿耿于怀一座尼尼微城?岂不闻“天地要废去,我的话却不能废去”(耶稣)么?北京爷们儿的心胸格局再大点儿好么?说北岛返老还童居然不是调侃,这里另有一铁证:2009年,他整出了个《对未来发出的9封信——致2049的读者》。2049?为什么要2049?咋不凑个整数?哦,明白了,原来是红朝建立百年大典,正巧又是北岛百岁诞辰,躬逢盛世普天同庆,借此良机再次向当局跪求文艺自由?您老穿越回上世纪7,80年代了。文章满是宣言式语调,“民族最重要的是文化复兴”,太扯了,梦呓般的口号声声中,我依稀看到了一个15、6岁的赵振开,只是无语,就此打住。 差不多了吧,原本是想效仿千把字的《闲评海子》,再整一篇《闲评北岛》玩玩,不承想话匣子打开了就刹不住,一发而不可收,竟洋洋洒洒整出了个万言书。好事情,有东西可写,至少是没有“内容危机”,原因嘛,在于北岛是一个让人有话说的人。都说“诗人是天生的”,克罗齐别出心裁将其改为“人是天生的诗人”,有点过了,人人心中都怀有诗情画意不假,但实际写诗的人还是需要天生,北岛就是最佳一例。他以残缺不全的教育背景,在戈壁沙漠的人文环境下,几乎以一己之力完成了给中国诗歌改朝换代脱胎换骨的伟业,这在世界诗歌史上如果不是绝无仅有,也是极其罕见。有人讨论北岛是否堪称“伟大”一词,对熟悉文学史的人而言这应该不是一个问题,北岛凭借其独创的充满自由精神和人格道义变革性的新型诗歌,足以跻身于20世纪东方少数伟大诗人之列,比其影响和成就更大者或许只有泰戈尔一人(谷川俊太郎等我还需要再看)。人无完人,在充分认可北岛前无古人的历史贡献的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对其时代局限视而不见闭口不言,此即本文探讨的主题。北岛对自己的局限有所意识吗?他转述“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说:人生像彗星一样,头部密集,尾部散漫。”(刘子超《那些经历根本算不了什么——对话北岛》)说的是他自己吗?有的人的人生像彗星,有的人的人生像行星,有的人的人生像恒星,有的人的人生像黑洞,哪里有千篇一律。很不幸,欣赏此言的北岛的人生确实为前者。拜伦逝于36,北岛作为伟大诗人的生命大约也就活到了这里。中晚期的北岛制造了一个有意思的个体文化现象,那就是他的意识形态日趋保守,而诗歌观念愈发前卫,意识形态与诗歌观念混杂纠结且矛盾。针对这一“晚期北岛现象”,以下解析一语中的:“北岛其实从一开始就于政治无关,从一开始他所写的就是从生命中流淌出来的纯诗,也正因为其灵魂的强大,这些诗歌才焕发出强大的震撼力!北岛从来就没有作为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存在过,他一直并且仅仅是一个有良知的艺术家,仅此而已!可惜的是,北岛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众多世俗的偏见面前连北岛自己都误以为应当去追求一种更为纯粹的艺术之路了,一个原本就在纯粹之中的诗人,他非要去完成另一种乌托邦式的纯粹,其结果必然是过滤掉了他与时代的所有联系,北岛终于一步步走向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岑浪《北岛批判:丧魂落魄在异乡》)真可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诗艺讲,北岛的早期佳作既不直白也无晦涩,“朦胧”得其实恰到好处,那时年轻的他受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有限,凭借着自己非凡的文学天赋与精神气质,作品发自内心天然浑成。往后随着人生阅历的不断丰富,只要在内容上再多下些功夫,如有意识地自“社会型”向“个体型”转化,创作自可水到渠成更上一层楼。不意愈受西方文艺流派熏陶,北岛愈照猫画虎囫囵吞枣,如迷途的蒲公英渐渐迷失了原我本真。中晚年的北岛,早期赖以成功的思想逐渐落伍,激情日趋衰竭,思辨本不擅长,全才型优秀诗人三要素已无一达标,剩下的只有对诗歌的热爱与执著,外加一支日渐走火入魔的笔。而更致命的问题是:受制于出身、教育、经历、性情等,北岛没有能够攫取到西方文明的本质精髓——简而言之即以人为本,探索寻求世间所有存在的意义、目的与永恒——他对西方宗教和哲学似乎不感兴趣,科学更不用提(我以为科盲人文工作者如传统哲学家等将逐渐被现代潮流淘汰出局),而只买椟还珠、舍本求末地追求写作技巧的表皮,典型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就是他在诗歌创作上愈来愈重形式而轻内容的本因,其结局是青年过后再无杰作,老兵不死只是凋零,以身作则从反面验证了好诗是喷出来而不是挤出来的创作原理,撞上玻璃南墙在所难免。灵魂层面的北岛自始至终是一个本土中国人,于西方自由世界生活浸润了二十年上下,他的思维模式乃至意识形态等并没有与过去彻底切割,更谈不上脱胎换骨;情感深处与欧美人文环境即使不是格格不入,也是貌合神离,在那里他总感觉寄人篱下,怀有一种顾影自怜的漂泊心态,缺乏如鱼得水的归属感,终究未老就还乡,还乡不断肠,在故乡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最终归宿。 最后小结一下吧:北岛,是一棵树,茫茫荒原上的一棵树,高大挺拔,但不枝繁叶茂。高开后的北岛陷入低走,这并不令人惊讶,也无所谓遗憾,如果考虑到此种文化现象几乎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客观存在皆为历史必然,概因中国从来没有产生世界级个体型诗人作家的社会土壤,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在可见的将来仍然没有。什么土壤长什么树,什么树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我们对国产文人不应抱有不切实际的奢望期待,民族文化巨人如鲁迅也只是纯粹的社会型,北岛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大地,哪怕在西方接受再教育多年,先天基因难以彻底改变。虎头蛇尾并不影响北岛的历史定位,历史将证明这点。古诗太过遥远,现代汉语诗歌史上,北岛为百年一人,唯一堪称“大”的诗人,且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因为物质世界的高速发展改变扭曲着民族的魂灵,生成犬儒的土壤越来越广袤肥沃,公众尤其是青年一代的审美情趣和山河大地一道被重度污染,语言文字随着人性沉沦向鄙俗化演变,都使得北岛精神及其英雄类诗歌或许永远难以被超越——另辟蹊径,自人本个体领域开拓新天地另当别论,但此乃更高标准,一个更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屈原之后再无屈原,北岛之后再无北岛,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永远不再。我们不必为此而伤感,北岛苍茫远去的背影留下的是光芒不是阴霾,后北岛年代人们还会写诗,还会出名副其实的诗人,除北岛体外写得比他更好更丰富多彩,超越北岛不是将来时,而是现在完成进行时——注意到与上述说法有些矛盾。另外文坛江湖越来越酱缸化,江湖酿就酱缸,酱缸催生江湖,诗歌菜市场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声嘶力竭,小贩摊位远比前来赏光的顾客更多更杂更市侩更鱼目混珠,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不懂谁,谁也不服谁,都想卖个好价钱,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闹腾得不亦乐乎,却不知已大祸临头了,人类诗歌的命运开启了命悬一线模式,因为狼来了,因为狼真的来了,这头狼的名字叫AI。AI时代,诗歌有可能死去,文艺世界需要重新洗牌即大换血;诗歌即使劫后余生,生物诗人也很可能要死,因为AI把他们都变成了傻瓜,而傻瓜不配存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嗤之以鼻者自可不信,希望你们是对的。现在我们能够做的除了祷告就是等待,该来的挡也挡不住,该死的就由它去死,一切只有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只有一点永远不变,“天地要废去,我的话却不能废去!” 参考文献: 祝勇:北岛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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