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泉
汉口桃园坊小学,顾名思义曾经是老武汉闹市买春的红灯区。我一上任就体音美所有的课都教。那个时候也不讲什么资质,只要把学生关在教室不闹腾就行。
学生最喜欢体育课,小孩子的天性就是喜欢玩,如果下雨他们就会很失望,关在教室听故事。
没有统考升学,学生都不怕老师。如果老师好欺负,他们会起诨名,跟着后面做鬼脸,甚至扔东西。开始的时候我好狼狈,度日如年,抱怨红灯区狗娘养的真让人烦。拳头痒痒又不能硬打。
不久发明了一个阴招:用体育老师的铁口哨嘴,砸额头太阳穴上方,口哨握在手中不显眼,打击动作小,周围的人并不会感觉你在打人,好像只在额头上点了一下,额头那地方也不会发肿,伤口特小,还有头发掩着,但是那个小血点会非常的痛。
这个办法颇有点杀人不见血,我手拽着口哨在校内晃悠,带着一副铁青的脸,像个邢警队长。
小学有一个很牛逼的宣传队,没有升学率,校长又想出风头,精力都放在宣传队。乐队指挥是个老右派加瘸子,校长嫌他形象不佳,让我接手做了乐队指挥,顺便练了一下钢琴。
学习没有竞争。聪明伶俐、老师喜欢的孩子就把他们拉进宣传队学点东西。交流、表演、表现自己,家长还不用花钱。
文革把干校搞得很大,人数不够就把教师也算国家干部,我这个流氓地痞也进了干校。
所谓的干部就是掌握国家行政资源的那拨人,个个是化公为私的高手,相比知青下乡,晚期干校办成了干部福利院。
住房工具土地都是国家白给,劳动者自带工资。农产品则自己享用。我分到蔬菜班,种菜兼职做白酒。夏天西瓜管够,冬天白酒管够,门梁上挂满青蒜,做泡蒜分糖醋和咸辣,每天小磨香油拌野菜,食堂提供油炸黄豆二分一碗,油炸花生三分一碗,都是大碗。粮食白酒,五毛1斤,我学会了做酒、调酒,大口喝酒。
这一喝就上了瘾,到加拿大以后,喝酒比餐馆的炒菜还贵,跑到广交会买了一套设备,海运到加拿大,放在家里的车库,一次可以做50公斤50多度的白酒。
继承我爷爷不怕见血,兼职杀猪官,从抓猪到抬上斩头台全是人工,疯狂对疯狂,关键是杀手的长尖刀从猪脖子插进去那一瞬间,必须准确刺破猪的心脏,否则到嘴边的肉,可能挣脱跑掉,还有很大概率伤人。干校明确规定:猪心肝内脏全归杀猪官,我们蔬菜班经常伙同炊事班开小灶。
会餐以班为单位,菜都是用脸盆装,流行的会餐秘诀朗朗上口:“看得准、夾得稳、舍得丢、不怕烫。” 可见我们的胃口有多好。
蓝天白云,打情骂俏,开怀痛饮,无忧无虑。一堆升迁无望的老党干,放下在本单位作领导的官话和面具,转身性情中人,畅言黄段子。称我是未开过荤的“满筒子货”,他们则互称“半筒子货”、“空筒子货”,整天对我教唆“只有开荤才让你对人生耿耿如怀”。
一次聚餐,广播站女播音唱了首电影南海风云主题歌,
“在那美丽的西沙岛上,有一只海鸥在展翅飞翔……”这是当年最好听最流行的歌,她就是音乐老师,音色很美,外貌神似广告上的女演员,饱满光亮柔软,好一个熟透了的西红柿,还特别会说话。在那个土得掉渣的年代,她穿衣服就懂得把自己的好线条显露出来,对美有天生的悟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风骚。领导的眼光都很毒,把她上调到教育局做秘书。
我当即上前表示我校小有名气的乐队随时愿意跟她合作演出,还搬出我的准文工团大牌高音朱胖。生瓜蛋子拉关系免不了动作僵硬,她则谈笑风生,面若桃花,说她擅长诗朗诵,让我给她的广播站写稿,“先让你的笔和我的声音合作”。
熟女人轻轻吹出一句暧昧,成了生瓜蛋子的七级风,那句话我在心里重复了100遍,浑身的血都冲到头上,夜不能寐,满脑子诗如泉涌。
开始是小诗,居然朗朗上口,自己都很吃惊! 她朗读得丝丝入扣,我陶醉得不能自拔。
精神亢奋走火入魔,人变得懵懵懂懂,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进入巅疯状态,诗也越写越长。
她和广播站另一个音乐老师精心选音乐,制作出男女声配乐诗朗诵。大喇叭对着汉南农场广阔山川田野多次播放,效果像中央电视台。
每次喇叭一响,音乐开始,然后报诗名、作者名,我成了干校的名诗人。
尼釆说:诗歌能够让地窖里的野狗,变成窗台上的鲜花。
时过境迁,到90年代再说谁是诗人,就是在骂他神经病了。
单身的 蔬菜班女班长是一个有名的劳动模范,女板王铁人,还整天做好人好事,由工业局工人变干部,做了局党委副书记。
我是自由散漫的边缘人,每次喝醉都是她过来默默为我收拾,大口喝酒时高兴,喝过了量就乐极生悲,躺在床上说胡话,吐得男宿舍满屋。她一定会过来收拾,给我捶背放松泡茶,我很感激,变得很听她的话。
每当她用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会遗憾的想,她为什么没有一双漂亮一点的眼睛?
耳听面授之下,我的言行举止不经意慢慢变成一个比较“正常”的人,开会也学会假假地说二句官话,还连拖带拉入了团。班长悄悄地说;“你的名气这么大,这里很多管事的人(领导干部),我想办法调你到工业局做个宣传干事,没有人会有意见”。
班长就是这个样子,干农活比男人还强。
劳动模范是性感的反义词,不触及身体内的荷尔蒙的开关。我心里还是罪孽地压不住喜欢那个嘤嘤的女播音。
只可恨那个男播音嗓音像块大磁铁,牢牢粘住了女播音,他俩整天纠缠一起,霸占广播台。我每次推门进去都惨不忍睹:西门庆和潘金莲正在那双目对视,秋波荡漾!外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现场旁观他俩的朗诵排练,那个一招一式,一举手一投足,我感觉已变成他俩卿卿我我的游戏,他一撅嘴、她就张口,一个哼哼,一个唧唧,目中无我。吃醋吃昏了头?每次我都是气鼓鼓的出来。
最后明白一个令人泄气的真相:无论我的作品多么汹涌澎湃、花里胡哨,相比男女之间的鼻息声音、肤肌辐射、眉来眼去,那都是隔山打驴,隔靴搔痒。
爱我的人让我愧疚,我爱的人让我难堪,我还没开荤,这二个女人就让我对人生耿耿于怀。
很晚才知道男播音其实有老婆,那个年代的人,都特别喜欢捉奸,自己不乱搞也不许别人占便宜,他俩终于逃不过“群众雪亮的眼睛”,被设埋伏抓奸、抓现行。被抓时候,他俩还画着妆,身上披着道具,真是作戏天生一对。应该去演《罗密欧和朱丽叶》。
女播音后来由教育局遣返原校。男播音不是党员,也没有行政级别,组织上讨论半天找不出处理办法。革命群众好一阵愤愤不平。我们已经干校毕业。
我的诗歌原稿累积一大盒,多少个不眠的夜晚?这一大盒满满的我的青春期精华荷尔蒙,后来让我姐卖房给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