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之城

经历过“文革”的人，想必大多能背诵出这段“最高指示”：“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这就是当年“伟大领袖”著名的“五七指示”。在这一光芒的照耀下，当年全中国所有的学生都开始了学工、学农、学军的实践。至于批判，更是不在话下，不但学制缩短了，连高考也废了。

今天是5月7号，是“五七指示”纪念日，从1966年到今天，恰好57年。

巧合吗？

巧合的不仅于此，还有1969年牛田洋的“728”。那之后又过了7年，是又一个更令人心痛的“728”——唐山大地震。

不知人们是否还记得牛田洋？我，只能在他人触发下才依稀记起那个名字。

牛田洋，是“五七指示”的“发祥地”，当年毛泽东正是在总后关于牛田洋军垦报告上批语了“五七指示”。

这是广东汕头西郊的一个军垦区。上世纪60年代，为解决国内粮食短缺，解放军55军219师和军炮团1万多名官兵开赴到这里，围海造田7.8平方公里，仅三年便创造出亩产1100多斤的神话。

那时的中国，早已进入了一个“神话”遍地的时代。

一同奋斗的，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当年为了响应领袖号召，2183名在校大学生和毕业待分配大学生，“自愿”上山下乡来到牛田洋改天换地。

牛田洋，藏龙卧虎。

没有人知道，距“五七”指示发表仅3年，这里便成为一次历史罕见的悲剧现场。

1969年，太平洋台风季的热带气旋风暴维奥娜来临。7月28日，超强台风登陆汕头，90公里长的大堤溃决，海潮汹涌而入，全区水深达3米，死亡954人（不含下述牛田洋部分），受伤10347人，房屋倒塌82381间，耕地受淹119万亩，农作物受损131万亩，全区公路交通全部瘫痪，通讯联络全部中断……

然而，在这一超强自然灾害面前，“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牛田洋人相信的是“人定胜天”。为了保住垦区耕地和“五七指示”圣地，围垦官兵和大学生无惧生命，以“人在大堤在”的豪言，毅然决然以身护堤，最终导致惨剧发生，不但大堤没能护成，更有470名官兵和83名大学生失去了生命，围内2万多亩土地和生产设备被淹没。

时间凝固在1969年7月28日早上十点半，陈树仁所在的标兵班40位同学一起被困在了岌岌可危的大堤上。这位幸存者回忆：当时整个牛田洋的水已经漫腰，那是我从来没经历过的海浪，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像天塌一般推过，两三层楼高的海浪一层接一层地压过来。第一层海浪过后，堤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所剩无几，全被卷入海中，只一瞬，就没有了。台风过后那个惨呀，那些遇难的军人和大学生，漂上来的尸体像空降兵一样，被水泡后肿得像两个人，一捞就全烂了，而且台风之后又是高温……

他清晰地记得，临危之际，这些解放军官兵和大学生们在大堤上诵读语录。一时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呼喊声、风雨逞威的凄厉声，还有海浪撞击的咆哮声混成一片，震撼至极，人们面色铁青。

在狂风大作中，在第三排巨浪的冲刷下，陈树仁等40个人大声呼喊着毛主席，被狂风巨浪卷入海中，仅陈树仁一人得以生还，其余战友全部遇难。

陈树仁活了，幸存后的他花了数年时间整理、核对当年亡故的战友名单与事迹，他要用自己的笔为这段历史留下一些真实的记录，他开始拼命地写书。在海堤上经历了生死瞬间的陈树仁坦言：只我一人活着，我不写，怎么对得起我的战友？我不写，他们那些生离死别的故事谁能知道？

于是，有了那本《牛田洋灾难亲历记》，人们从中知道了一连串默默无闻的名字。

如果没有陈树仁、没有这本书呢？

现在看，过去的多少年来，好像国人总能成功地将无法避免的天灾，活生生转变为本可避免的人祸！

而且人祸之后，必定是英雄人物涌现出来，成为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以此证明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国人境界的“崇高”！

说到崇高，外国人就是不如国人。

比如西方哲人认为，人类行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趋乐避苦、趋安全避危险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对于幼儿的教育，也是要先从学会如何保护、保存自己开始，之后再顾及其它。

但国人正相反。

14岁的刘文学为制止一名正在偷公社地里辣椒的地主，在搏斗中被杀害，他因此成为全国少先队员争相学习的榜样；

19岁的上海知青金训华，为了抢救人民公社两根被卷入山洪中的木电杆，被洪水冲走，溺水而亡，他因此成为全体革命青年学习的榜样；

还有朝鲜战争长津湖战役中的“冰雕连”……

既然是榜样，就是要让全国人民学习效仿。如此这般，国人也就习惯于在漠视生命的前提塑造英雄，甚至成为社会上的一种主流叙事，却可以全然不问那些人牺牲生命是否值得。

倘若你定要追问：难道那点辣椒就值得一名14岁的少年付出生命？难道那两根木杆就可以让一名19岁的知识青年付出年轻的生命？那么等待你的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因为这是典型的“负能量”。

“不惜一切代价”一说，如今似乎早已播入亿万公众心中，竟激不起丝毫涟漪。可我却对其深恶痛绝！除非是在战争年代，在激烈战斗的战场上，指挥员狂怒之下的一时之语。

原本，人人都追求快乐这事儿是不言自明的。可这个时代偏偏鼓励人们选择痛苦！几天前曾报道，“一尊”鼓励年轻人“自找苦吃”便是一例。

我们到底该追求快乐？还是追求痛苦？

答案明摆着，当然先是避苦避害。

试想，如果人类都像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愚公那样，用死磕的方式每天带着自己的全家用锄头挖山不止，而且还嘲笑智叟，那世界上压根就不会有阿基米德、牛顿、瓦特……科学与现代化又从何而来？

西方人不会干这种傻事儿。

有人可能认为：大千世界，人各有志，有人追求聪明，有人追求愚蠢；有人追求富裕，有人追求贫穷；有人追求美丽大方，有人追求丑陋野蛮；有人追求智慧，有人追求糊涂；有人追求快乐，有人追求痛苦。有什么可指责的？我们自有我们的特色！

的确如此。

但前提一定要有，其一是：1加1等于2是共识；其二是：必须给人以选择的权利；其三是：敬请率先垂范。

可惜现实常常是：这些都没有！

人们不妨审视一下周围，在有选择权利的情况下，由谁会去主动追求贫穷、愚蠢、丑陋野蛮、糊涂与痛苦？

假设真有人追求，那就是人性的逆转！

王小波说，逆转人性仅需三个条件即可：1）无价值的劳动；2）暴力的胁迫；3）人性的脆弱。

事实上，国人一直生活在有害教育的影响之下。因为凡是在上述追求中选择前者的，注定都会成为问题青年，成为思想改造的重点对象。而改造的目的就是要让被改造者变得更笨一点，更蠢一点，更糊涂一点，更丑陋一点。

至于动机，还用说吗？

只是长此以往不倒退才怪！

那么，什么是崇高？

简单一句话：减少人们所受的苦和累、降低人们的牺牲就是崇高。倘若某人做出的牺牲，可以给自己或他人带来很多的幸福，那就是崇高。

人那，千万要警惕有人打着光荣、崇高的名义鼓励你轻易地做出牺牲，尤其是牺牲自己的生命。

在需要付出牺牲之前，先去衡量是否值得。这才称得上思想的觉醒，也才是人成熟的表现。对此，我们取杨朱而鄙孟子！

因为，前车之鉴足矣。

（文中图片均引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