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人的记忆深处,总会有一些人和事,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尤其是当你回溯你的成长经历中的一些困顿的日子里,那些曾经帮助过你的人,会如电影一般,在你的眼前,在你的脑海里,变得清晰伟岸,或者被一些特殊场景突然触发起你的回忆。当我还没有患老年性痴呆,需要及时记录下来。 但有时又在想,把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记录下来, 又会有谁愿意看,尤其是当下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 至少在我的后代里, 包括儿子儿媳,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 没有感觉出他们对你的文字的关心热爱, 但又可以理解, 因为他们也在为生计奔忙,谁又有闲情逸致来读你枯燥的文字。
前些天刷抖音,刷到一个做泥瓦的视频,立即让我想起了我的三个哥哥,他们有过做泥瓦工的历程。其中二哥三哥做泥瓦工赚取工分的时间更长,大哥有段时间在瓦窑看火(专业术语)。三哥有两三年一直在家门口做瓦(大约是71-73年),和同村的群华,玉良一起。 在这段时间里, 我虽然也有机会学做泥瓦,不是那么熟练。对于晒瓦,收瓦,墙瓦,防雨也算是有一点了解。这些不是我今天想要记述的重点,我要讲述的是我们村的瓦厂请下的窑匠粟自成老师。
我们村的瓦窑在大队部的右边,大队部的左侧有我们生产队的四间房的队部,其中有两间是战备粮仓库,离我家的直线距离不足100米。当年村里没有瓦厂,村民又没有钱, 建房要买瓦,需要到两里路开外的别村去买, 于是通过生产队集体讨论,利用我家门口鱼塘外的一块不足0.05亩的水田作为窑厂口,田的北面挖窑烧瓦。 事实上我们村没有人精通烧瓦之道,于是不知道通过了哪一位村民, 找到了一位远在洪江的粟自成师傅,指导村里的年轻人做瓦, 农民挖窑,妇孺老幼上山砍柴。 粟师傅其时年纪大约45左右,方脸,头发发白,下颌右侧的第二切齿镶嵌金牙。粟师傅个子大,高约一米八,体魄宽。虽然天天需要与泥土打交道,但他总是衣着整齐清洁,起初总是以为粟师傅是一位学者或者领导。他说话声音不大,富有磁性。在我所熟知的人中,就只有他和我曾经在苏格兰给我讲解圣经的长者David 有这种特别富含吸引力的磁性声音。他来到不久,就教人如何做瓦,言传身教,亲历亲为。不久瓦窑就挖好了,他安排填料, 开火烧瓦,指导火候并调控降温时间,瓦窑一次成功,粟师傅名声大震。
我与粟师傅一开始其实没有交集,只是时间久了,我大哥有时请他过来喝酒(我家是酿酒世家,大哥酿酒在当地小有名气),一来二往,自然就混熟悉了。从他的言谈中, 知道了他是五十年代末的大学生,被打成右派,回到了乡村。 由于当地乡村缺乏教师,他变成了乡村数学和物理教师。文革开始后,他作为当年的老右派,不能幸免,被学校清退,没有了维生之道。自然,四十多岁的他兀自一身,没有结婚。由于他的学识,他选择了一个与世无争的行当,开始了他的窑匠生涯。
回头说我的教育经历,和同龄人一样,是悲催的一代,也就是被耽搁的一代。生于三年困难时期,没有被饿死; 十年的初级教育(65-76)是在文革中度过。老师被抓,老师被批斗的情形,今天都依然历历在目。 有强烈的求知欲高,但课堂上学的东西贫乏。 家的贫穷,饥饿,就像无形的一道坎,无法逾越。但是个下偏偏是一个所谓的学好数理化走偏天下都不怕的初中生,我会抓住每一个机会向别人学习,得知粟师傅是大学毕业,又有多年教学经验,自然不会放过学习的机会。他的知识面很广,水平远远高于我同期在初中的老师。他总会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和老师,谆谆教导每一个关键点,从平面几何,立体几何,代数,似乎他都非常精通,同时他又善于引导你对于学习的兴趣。
一天傍晚,他邀我去他的住处,说有东西给我。其实他家就是生产队的一间屋子, 里面其实只有一张床,一个饭桌,一个马灯,一个简易的灶。 他从床下的一个箱子里,翻出一本书【几何学习题集】,递给了我,告诉我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几何学参考资料,你好好学,有问题问我。 我捧到这本书大约18X12cm 足足有300页的保管得非常好的书,爱不释手,连声道谢。在以后的接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沉湎于里面的各种各样的习题,当然难度超乎我的想象。虽然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但也时常有攻克不下的难题,我会跑去向他求教,他总会耐心细致的教我。
大约在拥有这本书后一年左右,我基本上解答了里面一半以上的习题。然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那么喜欢的书不见了,我如五雷轰顶,欲哭无泪。翻遍书包和家中的每个角落,没有找到它。我一下子变得消沉,少语寡言。大约在书失踪后两个月,我的同班同学殷向阳要我陪他去他哥哥的办公室,他哥哥殷庆云是我们乡小学和中学的校长,也是数学老师。在他的办公桌上赫然发现了我的书。 我立即明白了:是殷庆云偷了我的书!我大声说这书是我的,然后听到的是大声呵斥:这书是我的教学参考书,怎么会是你的?我完全没有任何办法要回自己心爱的书,我是那么的绝望!以至于在73年以后,我都不愿意和这一家人有任何说话交流,我恨他们,生生世世。
73年后,粟师傅,也是我心心念念的粟老师离开了我们村,没有了任何音讯。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想念他,我的粟老师。 如果您还健在,应该是九十五六的人了,我默默祝您健康快乐,如果您已经远离人世,远离这纷纭繁杂的土地,我默默祝您,天堂安好。孤寂的心与您同在。
诗一首,送粟老师
十年文革雨新晴,喜遇良师粟自成。
嗟叹奇才落村野,寻思羁客本精英。
寒窑虽破烧砖瓦,歧路何曾忘姓名。
卅载无为千里外,存心在处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