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飞
他,2015年63岁,电子工程师,卖掉上海的房子,润出中国到加拿大。为什么?他讲了两个故事: 70年代一船偷渡客从广东润去香港,每人300元人民币。夜班更深看到香港的灯火,船老大突然宣布:准备弃船,不能再开了,香港水警会发现并遣返我们,每人拿一块木板,游过去,现在就把船凿沉! 30多人一片哀嚎。
好几个人说不会游泳。船老大不管这些:听天由命吧!说着就沉船,他先游走了。 说这个真实故事的人是那上海工程师郭寅的香港同事。他当年是家在广东的学生,偷了家里300块钱,去逃港。拼命地游啊游,在天亮的时候,他筋疲力尽地上了岸。迎接他的是香港巡警,而他已经没有力气跑了,准备束手就擒,回老家吧。
恻隐之心,那警察说:你休息一下,赶快离开。今天在港岛中环有特赦,你赶快去拿居留证。他拿到香港身份,在八十年去深圳做了港资公司的主管。他告诉郭寅:他十多年来,走在繁华的街上,总是不自禁地去搜寻,看看有没有当年那30多个同船的难友?结果一个也没有发现。 第二个故事,也是郭寅的香港同事说的:香港的很多粮食和肉类都是从京广线火车运来的,货运火车过中港边界,不做检查。牵引车头在广东韶关那里换班,于是就有年轻人趴火车逃港。 香港另一个同事,那天刚爬上火车,车就开动了。他的老乡一不小心掉了下去!老乡的一只胳膊立刻被压掉了,老乡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捡他的胳膊,结果那只手也被压掉了! 这两个真实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郭寅的内心。他明白:当年那些人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去逃港,逃离自己的故乡。 郭寅50年代出生在上海,父亲是邮电系统的职员,母亲是轮渡公司的职员,家境还是可以的。但是他父亲一直背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参加过抗日武装。抗日不是好人吗?不应该是英雄吗?当年的抗日武装有三种:正规军-国军,假抗日-八路军,杂牌军-地方武装。他父亲就是既不归国民党领导也不归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武装。而这两种真抗日的队伍里的人,后来都被打入冷宫。文革一来,就被抄了家,他在学校被红五类同学丢大泥巴,因为他是黑六类。不能参加红卫兵,他成了“逍遥派”,一个月家里给他个2块钱,他就在家装收音机,甚至用示波器上的示波管做小电视。谁知道,这练就了他一辈子的本事。 他父亲从财务科长一撸到底,和那些老“历史反革命”一起油漆车间刷漆去了。68年他老人家“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号令一下,上海,也是左派的摇篮,动员下乡到了什么程度?说是下乡自愿,可是谁家有孩子不下乡,他们敲锣打鼓到你家,你不下,他们就不走,晚上也敲打的让你家不能睡觉!如果孩子的父母有“历史问题”,马上架到台上批斗。郭寅看到这伟大领袖号召的“大好形势”,赶快走吧,别给父母添罪状。 吉林延边自治州接受知青代表团到上海说:延边是黑土地,不用送粪不挑担。郭寅和几个上海同学就去了那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到了那里才发现“翻身做主”农民的生活是如此不可想象! 那年大丰收,干1天挣10个工分,8毛5分钱。朝鲜族的农民都高兴坏了,买酒跳舞 把火炕都跳塌了。附近12户人家,只有两家收入是正数,其他人家,年终收入都还了往年买粮食的欠账。秋天打下来粮食,只允许自留360斤带皮的谷子,其余的全部“上交国家”。秋天收获,吃到来年6月就没有了,要赊账买安徽运来的地瓜片。粮少,皮糠也少,连猪都养不活,更别想吃肉了。 说农村人不卫生,知青也是一样。下地一天回来,太阳落山,井里打上来水冰凉,冷天几个月不洗澡是常事。郭寅实在受不了了,就用喂牛煮谷草的黄水擦澡。膝盖上的垢都擦不掉,要用镰刀刮。裤子里面的皱褶里全是虱子卵,真实虱子多了不咬,感觉不到了。 四人帮倒台后,说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郭寅最有体会,他本人就到了那边缘。
在那干了三年,他父亲找在江西林场工作的邻居,把郭寅调到了那林场。靠他的手艺,修广播喇叭,放电影,水泥厂修马达,他总算可以吃饱饭了。 天见了一些晴,77年恢复高考,他被江西九江师专“抓”去了。说是“振兴地方教育”,又留下他在学校当教员。 天又见了一些晴,80年代改开,南海那边有个老人画了一个圈,有人说那老人是华国锋,有人说是邓小平,反正那圈里人的收入是圈外人的十倍。郭寅破釜沉舟,辞职了,九江的房子工作也不要了,家具发回老家上海,自己下海,去了深圳。找到一家港资公司,做电路设计,一辈子第一回“专业对口”了。月收入1500,是在九江的10倍。但是不久他发现,他的香港同事,跟他做一样的工作,收入又是他的10倍。这使他又向往“一个圈”的另一边:香港和自由世界。 80年代的深圳,是非共产党传统意识形态的特区。好几年居然没有中央电视台的转播,家家户户用鱼骨天线看香港的四个电视台。一天他看到一则澳门新闻:在跑狗场,沾满了人,有两条腿上全是泥巴刚从河里爬过来的,有刚生完孩子被老公扶着的,夏天澳门气温30多度,人们拥挤得没有地方动,维持秩序的警察都被挤得站到墙上了。这些人在抢什么呢?在抢一个“身份”,一个非中国的身份。澳门葡萄牙当局特赦,发给非法入境人士,合法的居留身份。这个画面,再一次震撼了郭寅。 92年,可能“画了一个圈”的小个子,又一次勒令江泽民在全国多画几个圈。上海浦东开发了。郭寅在“广阔天地”里整夜魂牵梦绕的老家 -上海,终于可以有他一片生存之地了。不要户口,不要“组织关系”,不要“边防证”,不要“暂住证”,只要找到一个工作,就可以在那里生存。这本来是中国人几千年来一直有的权利和自由,郭寅在960万平方公里上绕了一个圈20多年,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这一次还是义无反顾,他离开深圳回到上海,找到电子设计的工作。
他从下乡到吉林,再转到江西,“裸奔”到深圳,20多年后,终于回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家乡 -上海。 他为什么在别人都在家抱孙子的年龄,想要润?他在梦里一直在追求什么? 他永远不会忘记1966,中学化学老师,从三楼一跃而下。她是出身不好,被打成“地主婆”,天天被她昔日的学生,今天的红卫兵批斗。一个男同学拿着剃头刀,要给她剃鸳鸯头,那女老师宁死不从,在三楼的教室冲上窗户,说: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但是他们不管这个,拿着剃刀就冲上来。 “嘣”!三楼不是很高,她在地上抽搐着,他们丧失了人性。她的丈夫赶来迎接他的是一群雄赳赳的红卫兵,跟他要14块5毛钱的火葬费!这段血腥的历史,我们反省了吗?我们忏悔了吗?没有!那就会重演。 郭寅回到了上海,夫妻都各自有了一份工作,买了房子。又过了20年,他梦里还在关注这那圈子外面的世界。居住在繁华的大上海,有吃有住,马上就可以退休领养老金,还想要什么?郭寅说:我要自由,要一个人应该享有的正常的生活。 那你现在还不自由?生活还不正常吗? 郭寅认为:我们还是生活在一个被圈起来的世界。他在深圳的时候,通过香港电视明珠台,看到了圈内与圈外的差别。90年代南联盟,米洛舍维奇,在中国被称作“反美英雄”,在国际上被判定种族屠杀刽子手;北约的空袭,在中国被称作“狂轰滥炸”,在国际媒体上是精确定点轰炸军事目标。 他不能相信中国媒体的新闻,回到上海就装卫星天线,后来用翻墙软件。“获得真实信息是公民的权利,这个信息指导你的价值观,决定你的人生观。60岁我也要走出去,就是到了70岁我也要走出去!” 在圈子里面,很多东西都是颠倒的,政治课上有个说法:“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就是说地主最愚蠢,贫农最聪明。这颠覆了社会的价值观。地主实际上是农村的精英,会经营管理土地。我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除了放牛种地说黄笑话,我的知识都不是从他们那得到的。 今天,每天都有新闻里听不到悲惨故事发生,你不要以为这些事情落不到你头上,以为你可以逃过这些悲剧。你只要到一个正常的社会,一个法治社会,才可以安稳地过日子。 郭寅,英语没有基础,年龄过了60,申请了加拿大的企业移民,条件是投资12万办一个生意,至少雇用一个加籍工人,三年后可以解除条件,成为永久居民。他通过他夫人在加拿大的亲属,找到了一个退休业主要转手的修理店,这正是他的长项。在移民计划还没有批下来的情况下,破釜沉舟,2015年来到温哥华对面维多利亚岛,两年后移民计划才被批准,2019年获得永久居民身份,2022年宣誓入籍加拿大。 “我们移民就要为当地社会服务。我觉得,有生之年能够来到这样一个自由的世界,有新鲜的空气,有安全的饮食有清洁的水,在这里可以施展我的技能,扩展我的爱好,拥有一个为社会服务的平台,我感到非常荣幸!” 他用20年圆了回家的梦,又用20年圆了自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