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之城

2022年年终，网上陆续开始了告别，有说“活着就好”的，有写“新年悼词”的，有准备“砥砺前行”的，读来感受如五味杂陈，但沉重总是绕不过去。

生活与活着，是有区别的！

当人生的标准已经降到只要能活着时，这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哀，更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持续了三年的大疫情，无数人或者被“铆”在原地，或者被阻隔在他乡。习惯于现代化的人们此刻才真切地体验到，有时不在话下的距离可能会变得不可逾越，与亲人的一次寻常告别可能会成为永别......

岁末年终，重洋相隔，更想到了故乡。

那么，故乡是什么？

有标准答案吗？

好像没有。

因为个人成长命运的千差万别，会诠释出不同的故乡定义来，“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在我看来，所谓故乡，就是你人生的起点，是你梦开始的地方。

我的故乡是北京，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故土，更有故人，他们之中有的还在那里，有的只在梦中。

有人说，北京的性格兼具悲喜剧，造就它的与其说是帝王将相、达官显贵，不如说是始终跌宕起伏的人生。

那里的韵味在于庙堂之高，也在于胡同之深；在于官宦之显，也在于平民之乐；在于历史的积淀，也在于当下的风云。悲酸与放达，自尊与自嘲，乐天知命，宽厚处世，缤纷斑斓，深邃无涯。

这就是故乡，魂牵梦绕。

有人认为，这样的理解过于狭隘，只有意识到故乡是一种理念时，我们才可能拥有广阔的胸怀去容纳世界。

对此我不这么看。

爱人类的前提是：首先要爱自己，爱自己的家乡，爱那片土地，爱那片土地上的故人。否则所谓世界大同便是一句空话！

长期的喧嚣鼓噪，让我早已厌倦了所谓的宏大叙事，亿万民众正是在这种“宏大叙事”中迷失了自我，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然，故乡不仅仅是一片土地，也不仅仅是故人，爱故乡也有着更广博的含义。

但首先，从爱脚下这片土地开始。

中国古代的文人骚客浪迹天涯，思乡之情尤甚，于是给后人留下佳句无数。

现今的后人也常常在异国他乡，常温常新，借此抒发对故乡与亲人的思念，尤其是冬日大雪之时。

或许是农耕社会对土地的依赖与眷恋，造就了华夏传统中故土难离的独特文化。所以对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故乡，意味着一种比其他国家民族更深的复杂和沉重。

在传统文化里，背井离乡的确含有不肖子孙的意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不是毫无人情味？

但若细究起背井离乡的缘由来，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迫于生计的背井离乡，由于出于无奈，对故乡自然有着深深的不舍，其思乡之情也会愈发地深切与沉重。还有被强迫、被驱赶，像拆迁、三峡库区移民等等，都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然而，出于利益盘算的背井离乡，却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为的是寻求更好的生活与机会，当然还有与亲人团聚等等。对于此类理智胜过感情的选择，尽管思乡之情仍在，但情感已不再纯粹，当中好像多了一层奢望“鱼和熊掌想要兼得（既要……又要……）”而不得的失落，全忘记了所有的选择都在取舍之间，有得必有失，完美的选择压根就不存在。

当然，更多的情形是：两相杂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结果便让思乡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有人分析过西方人，他们的故乡观念似与国人不同，在远走天涯时，他们多了几分决绝，少了许多儿女情长……

他们中有的凭借大航海时代，远离欧洲故土去寻找遥远的新世界。他们一踏上那块新的土地，就将充满未知与敌意的荒漠视为自己的故乡，他们用超人的勇敢与坚韧，竟撑起了一片新大陆，最终令世人瞩目。在他们眼里，脚下的土地便是故乡。

他们中还有这样一些不寻常的人，他们带着上帝的话语远离故乡，像利玛窦、汤若望、马礼逊、戴德生等，他们肩负着神圣的责任，倾其一生在异国的土地上耕耘，直到“客死他乡”。在他们眼里，所到之处尽属上帝的土地，所以都是自己的故乡。

开拓者，信仰者，更普遍的是有信仰的开拓者，他们有着对故乡的独特理解。对他们来说，利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去开垦，从无到有，从贫瘠到绿洲，那么，这片土地当然就是自己值得骄傲的故乡。

那么国人呢？追溯到源头，国人与西方人哪有今日这般不同？纵观人类的演进，从黄河长江到两河流域，他们繁衍生息，辛勤劳作，他们之中总会有先驱者脱颖而出，不甘现状，探向未知，在他们的引领下，才有了今天这幅模样。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国人的开拓与创造精神不见了。故乡，成了一种负担。

其实，故乡并不仅仅意味着爱。还有恨，还有漠然。城市里殷实之家的富有、美好、阳光和充实，与乡村中贫困之家的艰辛、饥饿、遭人鄙视与步履维艰，带给人的故乡记忆可能是天壤之别，又怎能用简单的一句“思乡”说清楚呢？

改开之后，越来越多的国人告别故乡，走出国门，在世界各地安家落户。这当中不乏扬帆远航的勇敢与进取，功成名就的踌躇与得意，更有逃离般地慌不择路的决绝与无奈……

不同的经历，造就了千差万别的思乡情结，又怎能以统一的模式加以概括呢？

1000年前，登上岳阳楼的高人韵士，见到洞庭湖之浩渺，却因四时之景与顺逆之境而心情各异：或“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或“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些人生活在异乡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吧。

但是，故乡的概念的确需要升华，需要从农耕文化对故土的依恋中走出，去面对更加广阔的世界。

确有不少选择在异国安家的人，他们有勇气离开故乡那片土地，但却没有勇气摆脱故乡的陈旧观念。他们走到哪里，就将落后的烙印带到哪里，不仅不愿融入新的环境，而且常常简单地加以排斥甚至谩骂。他们好像完全忘了，当初的逃离正是由于故乡的不堪。

对于那些永远认为自己“身在异乡为异客”，却从未下决心归属在脚下土地的人来说，好像已陷入了奇怪的悖论：自己诅咒自己的选择，却又欲罢不能。

他们在远离故乡的人生旅途上不停地回首那个已经无法看见的故乡。随着空间的广漠和时间的久远，故乡居然梦幻般地变得越来越美好起来。他们因此而不厌其烦地美化着故乡，不断地权衡居住地和故乡之间的得失。他们把美好的言辞送给故乡，却把现实的利益藏在异乡。

加籍华裔林炎平先生说，我尊敬那些身在异乡怀念故乡的人，我只是无法赞同那些在异乡捞世界却不热爱异乡的人。

深以为然！

反观那些曾经来自欧洲的新大陆开拓者，他们并非不热爱自己的故乡，但他们的背井离乡是义无反顾的，他们对新大陆的热爱是毫无保留的。他们把故乡远远地留在身后，毫无顾忌地拥抱正在站立的那片土地。

那些唐朝以来从西方来华的传教士，神圣的信仰让他们确信：脚下这片土地就是自己的归宿。哪里有上帝，哪里就是故乡。包括唐代的鉴真，信仰让他远渡东瀛，永不还乡。哪里有佛祖，哪里便是故乡。

还有那些在1949年以后选择在中国居住生活的西方人。他们不会因为唱中国歌就被他的同胞斥为数典忘祖，也不会因为热爱中国而被他的故乡打入另类。

他们首先热爱的，是自己作为公民的国家。

因为，曾经的故乡与现实的“异乡”，从来就不是你死我活的对立。

忽然想到了“双重国籍”的概念，这实在是一种最好的安排！

它将故乡与他乡用一条纽带联结起来，当两头都让人难以割舍时，人们不必再为那种极端的选择而纠结。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请允许我可以既有狭义的故乡情感，又有广义的故乡情怀。

故乡，可以是一种怀念，也可以意味着一种责任。

曾经的故乡充满着对成长养育的怀念，而新的“故乡”则意味着与带给你尊严和希望相伴随的责任。

对人生而言，终点与过程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起点，你又如何开始？

相比于古人，我们今天要幸运得多。

古人的背井离乡，常常意味着与故乡终生不得相见，因为路途的遥远已成为无数百姓无法承受的代价，当离别就是诀别时，那情感怎能不沉重？

但对今人来说，即便是远走他乡，远隔重洋，借助于现代化的工具，再远的距离一日便可抵达。也因此，故乡似乎已变得不再遥远，甚至唾手可及。

从这个意义上看，故乡的观念正在变得淡薄。

问过儿子，昔日的故乡还有多少印象？他茫然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没有故乡的时代，我们的故乡观念正在变化。

也许三年的疫情，让人们的故乡情结再次得到强化。

但时代终将前行。

无论如何，我们期待疫情尽快过去。

好让“我没有故乡，到处都是我的故乡”的情怀慢慢地、真正地进入人的内心。

像余英时：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

像本杰明·富兰克林：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