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信之道,难于上青天;失信之祸,只在反掌间。但是再难于上青天,也要“从现在做起,从一言一行做起,从最高权力者做起”,把说真话守承诺当成首要大事、头等大事。否则,您就不要奇怪、更不要埋怨“老百姓怎么就是不信党和政府”?
一位有良知的老革命干过一件缺德事
《伐林追问》第49期,2020年1月27日首播
◆高伐林
今天是庚子年大年初三(本期《伐林追问》节目的首播日期)。这是两个世纪以来第四个庚子年,前三个我们民族都遇到大劫难:1840年庚子年,是鸦片战争;1900年庚子年,义和团动乱导致八国联军进京;1960年,毛泽东大跃进造成生产力大破坏,大饥荒进入最深重惨痛阶段……希望这个庚子年,能够转运——起承转合,物极必反,应该到了转的时候了吧?
命运不会自然转,德国人写贝多芬传,书名为“扼住命运的咽喉”——个人的命运,靠个人努力奋斗去转;民族的命运,靠全民族努力奋斗去转。要扭转民族的厄运劫难,最关键的是什么?见仁见智,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答案。我的看法是:最关键的是,最基本的是,从说实话做起,从守承诺做起,把重建信用,放在高于一切、先于一切、重于一切、大于一切的地位。
武汉2020年春节。由于当局百般压制,掩盖真实疫情,最终疫情爆发不得不封城。
这个党和政府,眼下几乎说每一句话,都被人怀疑是谎言和抵赖。中美签订第一阶段贸易协议,马上有人就断言,中国人签了也不会遵守;武汉官员说,多少多少人得了肺炎,多少多少人死亡,没人信。前几天,我在武汉的一位晚辈,很不理解在武汉肺炎爆发中竟然有人问责官员,认为这是“负能量”,对同心同德抗击瘟疫是“帮倒忙”。他振振有词地问:不信政府不信党,你告诉我信什么?难道信邪?我说,撒谎成性,隐瞒成性,而且对揭露事实真相的人封口、传唤,甚至判刑杀头,不管这个机构掌握多大权力,不管它叫什么崇高美好的名称,它不是邪是什么?我无法告诉你应该信什么,怎样找到真正值得你信的,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只能告诉你,在我看来,你现在信的,恰恰就是邪。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们不再相信共产党,是中共自己造成的。中共在成立以来的历史上,撒过多少弥天大谎,造成多么骇人听闻的灾难,不需要我来重复。今天我想从我十多年前读过的一本老干部回忆录中,找出一段往事来分析分析。
这本书的作者,是文革前的江苏省委书记江渭清。这本《江渭清回忆录:七十年征程》是上个世纪1996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江渭清回忆录:七十年征程》。
文革前的省委书记这个级别的元老首长,后来写回忆录啊出传记啊很不少,但是这本书很特别,得到已故著名历史学家高华的重视,专门写了一篇相当长的文章来分析此书许多内容。《七十年征程》一书披露了许多令人深思的史实,例如,江渭清如何对毛泽东和柯庆施抗命、不肯将自己的副手、当时江苏省委常务副书记刘顺元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又例如,在“四清”运动中左得不得了的刘少奇如何高调严辞批评江渭清,逼迫江渭清做检查,等等。
1983年2月,邓小平视察太湖时听取江渭清(中)汇报。
我说的这段江渭清的亲身经历,发生得更早,是国共两党谈判达成合作协议的抗日战争初期。
中国南方八省15个地区的中共领导的红军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1937年12月25日,新四军军部在汉口成立;1938年1月6日移至江西南昌。叶挺任军长,副军长项英,参谋长张云逸,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副主任邓子恢。全军共一万余人,下辖四个支队:第一支队,陈毅任司令员,傅秋涛任副司令员。江渭清所在部队就编为一支队下的第一团。江渭清写道:“团长由一支队副司令员傅秋涛兼任,我任副团长,参谋长王怀生,政治部主任钟期光。由于处在国共合作的特殊时期,尤其是在初期,军内党的组织是隐蔽的。新四军中的各级副职,其实就是党代表、政治委员。”也就是说,江渭清的公开职务是副团长,其实是团政委。
新四军部分将领,左起:袁国平、粟裕、陈毅、王集成、周恩来、邓子恢、项英。
下面我照原书念——
抗日民主根据地尚未建立,除国民党发军饷以外,部队没有其他经费来源。三战区顾祝同秉承蒋介石的旨意,既要我军在苏南敌后与鬼子拼杀,又不肯发军饷、拨枪支弹药,实际上是要让我军自生自灭。
为了解決“人、枪、款”,我们在作战的同时,有目的地进行了一些调查研究。我了解到国民党在小丹阳开办的实业银行,有十几个董事。于是,就找傅秋涛、钟期光同志商量。我说:“我们团的经费很困难,陈司令员那里经费也很困难。没有钱怎么购买枪弹,怎么扩大队伍?过几天我想去小丹阳请实业银行的董事们吃顿饭。”傅秋涛纳闷地问:“怎么想起来请他们吃饭?”我说:“想向他们借点钱用用嘛!”钟期光也感到奇怪:“钱这么好借?吃顿饭就肯借钱给你?”我笑着解释道:“我有这么个设想,先借用顾祝同的名义搞一个电报,大意是:新四军在敌后抗战,坚持斗争功勋卓著,现因交通阻塞,军饷粮秣不便发至敌后,为解燃眉之急,望贵行先拨款一万元给新四军苏南部队暂用,不日由三战区奉还。顾祝同。”听毕这番话,傅、钟二位紧张地说:“这可不能搞,追查起来要杀头的啊!”我讲:“有的是办法,电报文稿不给他们嘛!这不就查无实据了吗?”经我这么一说,他们觉得有道理,便同意我去一试。
顾祝同。抗战期间担任三战区司令长官兼江苏省主席。
隔日,实业银行的几位主要董事应邀前来。他们显得很高兴,觉得战乱期间能得新四军第一团长官的青睐,还请吃饭,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席间,彼此一番寒暄,也算“礼多人不怪”吧!酒过三巡,我才“言归正传”,说:“今日请各位董事先生来,一是建立友情,二是有件事通报。顷接三战区顾司令长官电,暂借贵行一万元给我部作军费。电报在此,请各位先生过目。”说着,我打开挎包,一本正经地拿出电文给他们传阅,看完后,我漫不经心地又将电文收回。他们说,“江副团长,拿一万元现金出来有点困难,是否能现付五千元?”看来,董事们在酒酣之际,都很相信这个电报。我就顺水推舟说:“适逢国难当头之时,各有各的难处嘛。贵行若确有困难,那就先付五千元吧!”他们凑齐五千元,当场交给我之后,提出要打个收条备查,并解释说,这是例行手续。我灵机一动说:“收据当然应该有。因为顾司令长官明电借用一万元,而现在才有半数,等借足一万元时打一张总收条好了。”他们看我很顶真,也并不怀疑,於是同意付清钱后再找我拿收据。
我带着副官,拿了五千元现金喜滋滋地回到了老一团驻地。傅秋涛、钟期光等同志也非常高兴,于是商量这笔经费的用法。我说:“支队的困难更大,我意送三千元给陈毅司令员处,我们自己留二千元吧!”钟期光同志赞成我的意见说:“起码给陈司令员一半。”秋涛同志说:“好吧,一半就一半。”
陈毅(右)与粟裕。
第二天,我就带着二千五百元现金,向一支队司令部驻地出发。那时,陈毅同志住在镇江地区的宝堰,距离当涂小丹阳有几百里地,又是在江南敌后,不是一段简单的行程。多次穿越敌军封锁线,避开敌人据点,才安全抵达目的地。陈司令员见我这不速之客,颇感突然地问:“江渭清,你跑来干什么?”我笑嘻嘻地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来看看你。”他脸一板,严肃起来:“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是乐滋滋地说:“听说司令员这里很困难,我是来支援你的,给你送二千五百元现金!”他更迷惑不解,急着追问这么大一笔钱从何而来。此时,国民党的钞票还是很值钱的,新四军官兵每个人每天平均只有八分钱伙食费,这次搞来这么多钱,确实可以排点用场了。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讲了“借钱”经过,陈司令员听了哈哈大笑,说:“渭清同志,你还真有办法啊!好啊,今天我请你吃饭。”说罢,就吩咐机要科长到宝堰街上去安排炒几个菜,买两瓶好酒。支队司令部的同志们发现陈司令员情绪特好,那天兴致高,我和陈司令员都喝了不少酒,后来他留我在宝堰住了一夜。
抗战时期的江渭清。
江渭清的故事讲完了。我想提请注意几点:
1,当时国共合作,中共与国民党是“共赴国难”的友党;根据国共协议,新四军军部及所属江南部队主要是受第三战区及其所属部队指挥,顾祝同为三战区司令长官兼江苏省主席;
2,根据国共协议,国民政府应该给新四军发军饷。但是发多少?军饷只能根据当时双方商定的新四军人数乘以每天的标准来发。这里的矛盾是:新四军肯定想着要发展壮大,要不断补充新血,从顾祝同那里领到的军饷肯定总是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但从顾祝同的角度来看,第一他能掌握的经费也并不宽裕,第二他只能根据商定的金额发放,口说无凭嘛,不能下面军队报多少,他就给多少。
——关于顾祝同率领国军在抗战期间如何艰苦奋斗,台湾方面有很多史料。过去中共对顾祝同艰苦抗日只字不提,只宣传他怎么处处跟共产党新四军过不去。后来有段时间当局对出版的钳制出现一些松动和漏洞,中国作家碧野所撰《顾祝同传》出笼了,其中就写了他在抗日中的作为,以及与新四军的关系。也提到军饷问题:新四军说军饷不够,顾祝同又不相信新四军自报的人数,于是围绕点验新四军的实际人数,顾祝同及其同僚与新四军“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地斗了不少心眼。
新浪博客上有位“滴水斋主”,十几年前到安徽省黄山屯溪的新四军军部纪念馆参观,拍摄了一张展板的照片,可见新四军确实吃了空额,最后两行字就是铁证:“新四军每个班多吃两个空额,远远超过新四军的实际数字。”这可是中共当局的宣传资料自己承认的啊!
新四军军部纪念馆展版。最后两行写道:“点验过程中,新四军每个班多吃两个空额,远远超过新四军的实际数字。”
纪念馆的展板制作者、审查者不懂“隐恶扬善”“内外有别”的重要性吗?竟然对观众端出来了;“滴水斋主”不知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竟然拍下来了;新浪博客的网管,竟然也就放过来了!
3,江渭清用欺骗手段“借钱”,是对谁呢?当时的敌人是日本侵略者,若骗敌人,“兵不厌诈”,当然没问题;但是他恰恰是打着国军上司批准的旗号,向国民党的实业银行下手——是欺骗盟友、欺骗民众。我不怀疑江渭清弄这笔钱确实是要用在新四军的生存壮大上。但是目的正当,就可以不择手段吗?
4,当时是特殊时期,如果说新四军为了生存,不得不出此下策,好,我表示理解。这笔巨款(江渭清自己说“这么多钱,确实可以排点用场”),他口口声声说是“借”,打算还了吗?如果真还了,回忆录中不可能不提。没有提,可见就不了了之了。实业银行的董事们,吃了个哑巴亏。如果不是江渭清自己说出来,这件事在历史上也就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了。
这也就是说,新四军一位相当级别的军人,存心要对这些商人当“老赖”,根本就没打算兑现。
5,当江渭清冒用三战区顾祝同司令的名义骗钱时,没有想到欺骗的后果吗?傅秋涛和钟期光就担心:“追查起来要杀头的啊!”但江渭清说:“电报文稿不给他们嘛!这不就查无实据了吗?”
董事们要江渭清出具五千元的收据,江渭清又找了个理由赖过去了,没有给他们白纸黑字。为什么不给?也就是为了“查无实据”。 这也就是说:欺骗没关系,只要不让人抓住把柄就行。
6,当江渭清把五千元骗到手,他的同事傅秋涛和钟期光都笑逐颜开;当他拿了一半去见上级陈毅司令员,陈毅一弄明白原委,也顿时“哈哈大笑”,吩咐手下“安排炒几个菜,买两瓶好酒”犒劳江渭清——他们都是把江渭清看成“有功之臣”的。
这也就是说,冒用长官名义、欺骗老百姓骗来巨款,不仅仅是江渭清一个人视作天经地义,而是中共上上下下的“共识”。
左起:陈毅、粟裕、傅秋涛、周恩来、朱克靖、叶挺。摄于新四军军部。
7,还不仅于此。江渭清晚年回忆起这件事,丝毫没有抱愧之心,没有认为有任何不妥,而是将之作为光荣经历而津津乐道讲出来的。给他的书写代序的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委副主席张震和江苏省委负责人等,想必对此过目吧,也都没提出异议。这也就是说,过了几十年,即使像江渭清这样还保留了一定良知的中共官员,对这个问题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思、检讨;更不用说别的官员了!
江渭清书中还有几句话我也念一下:
陈司令员同我边吃边谈,特别强调新四军在苏南敌后作战,不仅要抓“人、枪、款”,而且要注意宣传发动广大人民群众一齐参加抗日,要做好统一战线工作,尽可能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在上级与下级各拿了骗来的人民群众的二千五百元之后,陈毅边喝酒边冠冕堂皇讲这番话,让我哭笑不得。不知道这几位被骗了五千元的实业银行董事们,算不算“可以团结的人”?陈毅和江渭清打算怎么去团结他们?
陈毅(左)与毛泽东。
在中共对人民所说的诸多谎言中,这件事太小,小得根本夹不上筷子。当我看到现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人不管掏心掏肝地说什么,民众就是不信,陷于所谓“塔西佗陷阱”——“塔西佗陷阱”,是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根据其从政经验得出的结论:“好的政策与坏的政策都会同样得罪人民”。用大白话解读,就是:“无论说真话还是假话,都被认为是说假话;无论做好事还是坏事,都被认为是做坏事。”每当看到这种场合,我就想起了这件小事。共产党在民众心目中的公信力,就是从那时开始磨损、开始丢失的。江渭清骗到手没打算还的钱,加上一年一年所滚的利息,都落到今天的领导人头上了;而今天的领导人不仅还在延续惯性,更借助高科技手段变本加厉,继续瞒和骗,继续透支欠债。
取信之道,难于上青天;失信之祸,只在反掌间。但是再难于上青天,也要“从现在做起,从一言一行做起,从最高权力者做起”,把说真话、守承诺当成根本大事、头等大事。否则,你就不要奇怪、更不要埋怨“老百姓怎么就是不信党和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