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频

         我在为本文立名时，原意是走过三年坂，站在清水寺的大舞台上。当我阅读三年坂这条音羽山清水寺参拜道的历史沉积和其在佛教寓意时，越发觉得以前对这条道的认识竟肤浅地停留在文化古迹，越深究越感受到其中深不可测，从地理上它涉及到从清水寺到八坂神社至六道寺大片山地，从佛教教义上它印证了清水寺寺院宗派和寺院伽蓝的格局。于是我取“超度”的“度”为本文立名。

        大雨快晴，夏日晨光重新赐予这块土地盎然生机。我们驱车停在高台寺停车场后延石阶下走，山坡的对面一条石板路缓缓向上，隐藏到树叶和屋檐之后，朝日眷顾着整个山体和片片瓦块让石板路多添了份幽静。这是清水寺参道三年坂最初的石阶，因为时间尚早，沿石板路两旁的商家还正在收拾开张，一个老妇人喃喃自言手持扫把似乎在清扫屋檐底下，“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听到我们打招呼她略带窘意地赔笑着，本来还没到寺院参拜时辰，该是我们闯进了她的时间。妻不善徒步，但三年坂在她脚下不算吃力，看来是好走的石板山路。无论是观光旺季的气昂人流还是今天台阶明洁可见的幽静，都不会在意“三年坂”这条石阶名的由来，其实当地人都知道它极不友善，甚至对慕名而来的各方游人是一种不祥的恐吓。它文本上的日语是“この坂で転ぶと、三年の内にポックリ死んでしまうとのこと”。“如果在这石阶上摔倒了，三年内必死无疑。”

         在今天科学就是生产力时代，人们对形而上抱有付之一笑态度本没有错，知道“三年坂”名的由来，大多会视作一个典故或传说 ，不过当了解到以三年坂为界，这边是人声鼎沸的观光胜地，那边连接清水坂至今还是大片墓地时，任何人都会收起笑颜，走在三年坂不就是走在阳界和阴界之间吗？还好我和妻是参拜完清水寺以后才知实情，否则每一步台阶绝不敢造次。

        踏上三年坂最高层石阶，清水寺山门就在眼前，绕过“开山堂”就是著名的“普门阁”，这是表《妙法莲华经》二十五品《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普门示现神通力者”。山中寺庙比比皆是，但如清水寺主殿的一半搭在山崖上实属罕见，中国也有悬空寺但不如清水寺“大力无比”地承受大批游客和信众。音羽山这片佛教道场已有1200多年历史，最初就是深受广大庶民敬奉的大喜大悲观世音菩萨显灵的圣地，寺院群落历经多年灾难目前保存下来的是近400年前搭建的仿唐日本古建筑，主殿整个宏大屋檐完全用桧木树皮和木削建成，这也是表佛门将供奉的木材珍惜无比地用作佛事，当然这样的屋檐相比瓦片对斗拱的依撑就小了。因为游客稀少，我们有缘在大堂里敲响铜钵以表诚心，最令人殊胜的是大殿正面搭在悬崖上的大舞台，这里可依栏远眺群山和被树荫烘托的京都群落尽收眼帘。按书上记载，这舞台近200平方米靠18根有400年树龄的巨型木桩撑起400余块桧木木板，其中不用一根铁钉，这是一种称为“悬造”的日本从唐宋引进的传统建筑方法，其中木柱以格子结构相互支撑，即使在施工困难的悬崖上也能造出高度抗震的结构。

         清水寺佛教宗派“北法相宗”是日本现代佛门大德大西良庆所创，他在奈良兴福寺法相宗没落时在北方音羽山清水寺道场，以宣扬和平从事社会福利公益活动为观世音教义付诸实践而延续了在日本的法相宗派。法相宗又叫“唯识宗”，其源头就是唐朝三藏法师玄奘求学于中印度那烂陀寺戒贤论师，返回唐朝后开设译场译出《瑜伽师地论》等诸多唯识论经典后而开启的宗派。与着眼于佛性的禅宗不同，法相宗着眼于佛法，是研究佛法和实践佛法的理论学派，此宗所传“唯识因明之学”对后世影响很大，律宗道宣专事四分律的宣扬，在理论上也吸收了玄奘新译唯识学的观点。近代学者龚自珍，章太炎，太虚法师和熊十力等都曾将唯识论教义应用在自己的学术领域。但之所以在中国有盛变衰，除了其本身的学问高深不适合普通信众修行外，禅宗和净土宗的兴起也有影响。 直到今天的清水寺道场还有“涅槃会”来弘扬佛法，和《普门品》“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之教义而拯救六道众生不无关系，所以在音羽山自古存在大片墓地也就有其因缘了。至于鸠摩罗什译经译成“观世音”和玄奘译成“观自在”都各有其佛理依据，但中国后来直呼“观音菩萨”我想可能避讳皇帝李世民的大名有关。

        从主殿走下台阶是著名的音羽山泉口，相传早年为寻找清泉，贤心和尚从奈良出发来到音羽山此处遇到飞流而下清澈见底的泉水，于是在此留住修行，这是清水寺道场的由来。我们来到泉口下试着取一瓢饮上一口，水冰凉透心且略有甜味，真是“树荫照水，泉眼无声惜细流。”出了清水寺，我们还是沿三年坂往回去，此时游人多了起来，沿石板路旁的店家早已开张，行人不多但商家仔细地招呼着生意，一家京都酱菜店吸引了我们，与奈良不同的是，日语称“浅漬”的京都淡味酱菜闻名于世，店家听说我们想两天后带回九州时却皱起了眉头，最后终于挑选了两种耐于保存的推荐给我们，难得如此“商德”。

        在查阅三年坂地名来源时，得知它还有另外两地名：“产宁坂”和“再念坂”，而这三个日语读音完全一样“さんねんざか”。传说战国名将丰臣秀吉的正妻宁宁曾在清水寺附近居住时，为祈福世上婴儿能顺利健康临产而常来此参拜故得“产宁坂”，“再念坂”顾名思义便是“再次意念升起祈福还愿”之意。无论后人对这条上山拜佛参道作多重解释，自平安时代开始即1200年前京都建都以来，三年坂和延伸的清水坂南侧大片山野地一直是用做坟场，“鸟边野”的地名沿用至今，想当年这十几万人的大城市，生老病死终有个归宿，贵族富人会选择在此处火葬立碑，庶民就只能将遗体运到此地“风葬”也就是喂鸟，故得此名。同样久远的日本小说《源氏物语》也写到过这个地名。这么大个京城或许有似当年孔子那帮从事殡葬业的“儒者”？但贫苦百姓家是供不起他们一顿白米饭的。

        若从清水坂下山可直通京都腹地，而此路的终点就是六道珍皇寺，安居“阳界”的人们可以在此处为已在“阴界”亲人祈祷六道轮回转世。我和妻第二天将离开京都时特意参拜了深处住宅群落中不显眼的这座小寺庙，因没到祭祖日，寺庙冷清无人。我们供奉高香，为三年坂清水寺标上句号。驱车开往回九州的高速时我在想：“世间众生因造作善与不善诸业而有业报，六道轮回证实佛教因果报应，然既有轮回世上怎有物种灭绝？既然四大皆空，为何因果不空？”我绝无诽谤佛教，只是没有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