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之城

德裔女摄影师赫达·莫里逊（Hedda Morrison）镜头里的老北京独具味道，令人惊艳！

这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北京居住过的专业摄影师对北京城充满感情，她评价说：“这座古城象征着中国曾经的辉煌，它的城墙与建筑令世界任何一座古城都无法与之相媲美！”

她所留下的是七、八十年前老北京的真实影像。

只是，如今北京城的变化实在是太过剧烈，以至于当世界各地的人们前去追寻她历史的完整样貌时，却遗憾地发现许许多多并不久远的记忆，只能通过硕果仅存的老照片才能部分地唤醒。

赫达所拍摄的上万幅中国老照片，便是其中之一。此刻，它们正静静地躺在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内。

更值得提及的，是她所拍摄的天坛，充满韵味，有着极高的辨识度，使人过目不忘。

而天坛，算是北京老建筑中保存完好的一处。

月下圜丘坛：在月光的映照下，三层汉白玉石面皎洁地敞向天空，远远望去犹如来自外星的飞碟，神秘地飘浮在夜空中。它对称完美，简捷精妙，足以使其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建筑物之一

通向天坛的皇道。圜丘坛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1530年，是冬至日皇帝祭天之所

地面投影划出的优美弧线，展现出“天圆地方”巧妙寓意。祭坛的三层阶梯以及之上的三座白色大理石牌楼，代表着天、地和人

祈谷坛上的祈年殿，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的1420年。这里是皇帝每年春天来此祈谷祈雨之所

光绪十五年（1889年）8月24日，祈年殿不幸被雷电击中焚烧，那檀香木的燃烧气味竟香飘数里，后祈年殿重修

华夏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便有祭祀天地的习俗。这一延续数千年的传统表明：古之君王对“天”怀有敬畏之心。

既是祭天，那么“天”为何物？“天帝”又是何人？由此想到了古代“绝地天通”之典。

此典最早见于《尚书》，是说早在黄帝时代，人神杂糅，并未分开。人可以通过天梯自昆仑山上天，神也可以自由地来到地上。后因蚩尤作乱，殃及万民，导致倚强凌弱、刑滥屠戮不止。高阳氏颛顼继位后，欲整秩序、明法度，遂命他的一个孙子“重”用双手奋力托天上举，又令他的另一个孙子“黎”竭力按地下压，于是天地渐渐远隔幽渺，昆仑天梯就此失效，天地间的通道从此被阻隔，无论神还是人，不经“重”、“黎”许可，不得随便上天下地。也因此，“天地相分，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圣经《创世纪》同样有着人神分隔的描述，人类始祖亚当原本与上帝共享乐园，自由自在，却因未遵循上帝的告诫而偷吃了禁果，被上帝毫不留情地逐出乐园，人与神的关系就此断绝。

冬至帝王举行祭天大礼之所：圆形象征天，三层象征至高无上，露天象征与天无隔阂

如此看来，无论中西，远古的人们皆经历过人神共处的时代。只是比较而言，人神分隔的缘由以及人神关系继而恢复的主导，有着根本的分野。

对华夏来说，导致人与神相隔的发起者竟然不是神，而是人，是人帝颛顼！这实在是有些不得要领：难道人（皇帝）的“法力”会比神（天帝）还大？难道社会动乱的原因是因为人神共处？所以社会治理需要断绝人与神的关系？

而以基督信仰为根基的西方，上帝是宇宙间的唯一主宰。无论是人神关系的断绝或恢复，皆来自上帝的意志。

两相对照，“人本”还是“神本”，一目了然。

“神本”的西方，以上帝为中心，故而长存谦卑与敬畏之心。他们只顺服于神而不会屈服于人。在神的面前，人皆有罪，人皆平等，所谓圣人是不存在的。人之所以能够恢复与神的关系，皆因上帝的儿子、神人合一的耶稣基督作为中介、替人类赎罪的结果。

反之，“人本”的华夏，由于“人帝”主宰一切，成了“上帝”的化身，故而世人借拜服于口含天宪的“皇帝”脚下，人们相信“圣人”无暇，而“小人”只有被治理的份，人与人之间注定是不平等的。

圜丘的方形外墙与圆形内墙相互呼应，寓意天圆地方；周围四门分别取自《周易》中的“元亨利贞”（东泰元、南昭亨、西广力、北成贞），此与古人“天人合一”思想相合

既然绝地天通的目的是为了消弭人与神之间的无序互动，重新定义两者之间的关系，那就表明：古人认为祭天属于天界，而治理人民则是地界的事。天上和地上的事务应该由指定的人分别管理，如此方能维护神的权威和神之下人类世界的秩序。这样看来，似乎与西方“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异曲同工？

其实不然。两者根本的分歧在于：天与地之间的分工由谁划定？

又是“人本”还是“神本”。

然而，既是“人本”，为何还要祭天？而“天”又是什么？

哲学史学家张岱年曾说：中国古代哲学中所谓天，在不同的哲学家面前具有不同的含义。大致说来，所谓天有三种含义：一指最高主宰，二指大自然，三指最高原理，即“道”。

相对于“上帝”的概念，这样的指谓略显空泛且含糊。

至于皇帝为何还要祭天？理由无非有二：

一是权力的合法性来源和社会治理需要；二是个人内心对“安身立命”的诉求。

那么，祭天之时，人与天又如何沟通呢？

古代华夏，“人帝”是通过礼乐的运作来达到与神的交流，而完成这一运作的宗教群体便是经“人帝”认可的“巫”。

何谓“巫”？巫师也。巫师在当时绝非等闲之辈，他（她）们是“民”之精英，不但精爽、虔敬，而且在“智”、“圣”、“明”、“聪”四方面都要达到最高水平。只有具备了这些条件的“民”，无论男女，方能获得“明神降之”的荣宠。

这样一来，与“天”（神）交流的最高礼仪从此仅属于“人帝”一人，其结果是，地上的“人帝”通过对巫术的政治操纵，即巫师所具有的祭祀和占卜之类的“神通”，独占了与“天”交流的特权，成了人神之间的中介，进而获得统治的合法性。所谓“祭天”的实质恐怕就在于此。

这样的情形，早在“三代”之前便已开始。

礼乐源于祭祀，而祭祀又是自“巫”的宗教信仰中发展而来。但也正是“巫”文化，孕育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哲学思想，并为所谓的“轴心突破”提供了直接的历史文化背景。

先秦最先出现的道、儒、墨三学派，都是在礼乐传统中成长和发展起来的，他们之间的思想分歧皆源自对待“礼乐”态度各异，也正是对当时“巫”文化中“礼坏乐崩”的强烈不满，才催生出中国哲学性思维系统的发端。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曾说：中国的隐士与游士（指老子、孔子、墨子等）、印度的苦行者、希腊的哲学家、以色列的先知，无论彼此的信仰、思想内容与内在禀性的差异有多大，都属于同一类的人。这些人试图证明自己能够在内心中与整个宇宙相映照，并通过自己的生命成长发现自我升华的内在根源。

这，便是公元前第一个千纪之内神奇的、被雅斯贝尔斯命名的“轴心时代”。闻一多曾用诗样的语言描述那个时代：人类在进化的途程中蹒跚了多少万年，忽然这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人们都歌唱起来，并将他们的歌记录在文字里，流传到后代。

孟春之时帝王举行祈谷大典之处，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古人讲求“天人合一”，这种“天人关系”究其根本，乃是“人与神”（主宰力）、“人与自然”（无神论）之间的关系。对这一关系的不同认知，便形成了不同的信仰与文化体系。

就中西而言，尽管外在形式不同，但两者寻求“天人合一”的大目标似无差别，即人类的终极追求。“天人合一”可以理解为：人类超越自身的有限，通过领悟、跟随并遵循宇宙间独一的最高智慧和最高实体，最终达到与之合一的理想境界。

而“无神”和“有神”之间在世界观上的唯一差别只在于：对于一切存有的本源，是认定自然中的偶然而为，还是相信此乃上帝创造之必然。

具体到中国传统文化，从外在看，代表着王朝与下民全体的“皇帝”，需要时时与拟人化的“天”进行沟通，企望连年风调雨顺的自然和谐，以达到“天命”的延续；在内心中，作为个人，需要努力攀登“道”的精神高峰，以寻求生命与价值之源。

所谓“轴心超越”，便是指这种从外在到内心、从皇帝到个人的超越。

只是，这种超越仅发生在春秋时代，此后便是一片沉寂。

于是人们所看到的是：在历史漫长的演进中，无论内在还是外在，都逐渐将“天”与“人”合二为一、混为一体，“天即是人，人即是天，一切人生尽是天命的天人合一”。

先是自己造就出人间之“神”，之后众臣民全都俯伏于“天子”脚下。结果“周期律”不断上演，至今无法摆脱。

想那“绝地天通”如此蛮横，但几乎每一古籍，皆异口同声咒骂蚩尤苗民犯上作乱，同声称赞颛顼帝喾英明正确、铁腕钢拳、雷霆整顿，真可谓历史是为胜利者而书写。然其背后黎民之水火、是非之曲直，以及颛顼造成的“人神相隔”与强权治理，却丝毫无人提及，更无人在意！

更具讽刺的是，人一旦被视为“万物之灵”，顿觉身价倍增，便想与“天”平起平坐，征服自然之念油然而生，岂不见“人定胜天”？于是乎，向大自然穷追猛打，强征暴敛，暴殄天物，忘乎所以，一时间似乎成了“地球之主宰”！

古人向往“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

近代以来，世界逐渐步入现代化，在“人性”得以强势回归、“以人为本”大旗随之高扬之时，想来“人本”的中国本该如鱼得水、一路高歌才是，却为何又备受屈辱、屡遭重创，险些为现代化所抛弃？而进入后现代，人们愈加没有约束，极端思潮频现，荒诞奇葩现象常惊得人们目瞪口呆。

人本？神本？

这些拷问，无论中外，都值得深思！

对西方而言，现代化的动力源自何处？其取得的成果又该归功于谁？对中世纪“政教合一”的反动难道就是对传统的抛弃？或者更该是传统的复归与升华？新教改革、文艺复兴、大航海时代、启蒙运动等一系列进程的因果链又该怎样梳理？直到今天，失去基准的后现代化潮流会将社会引向何方？人们需要反思。

对中国而言，所谓“人本”实则“官本”，它既非“以人为本”，更与“神本”南辕北辙。而“官本位”才是进入现代化的最大障碍！尤其是当今一改“祭天”为“祭某种意识形态”时，更显荒谬，这不是社会进步，而是地地道道的倒退！

总之，对于人类一再突破底线、得寸进尺、永不餍足的需求，“天”的忍耐终归有限。一旦突破，对人类的惩罚甚至加倍的惩罚便会接踵而来！

古今中外，无一例外，毋庸置疑。

由COVID-19疫情引发出的种种乱象，便是上天给予人们的警示和惩罚。

（文中彩色图片均为作者2020年农历腊月二十八在北京拍摄。那日拜疫情所赐，罕见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