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写下这样的挽联：“站着时，山河在您胸中，躺下后，你在大地怀里；活着时，人民在你心中，你走后，你在人民心中。”这是世上最美的送别辞。但是对于关心历史的追问者来讲，赵紫阳夫妇下葬，毋宁说开启了对历史是非功过的理性追问


　　赵紫阳下葬，中南海如释重负了吗？

　　《伐林追问》第九期 2019年10月18日首播

　　◆高伐林


　　昨天（2019年10月17日）是赵紫阳百年冥诞，冥诞一过，今天是赵紫阳梁伯琪夫妇下葬日。安葬仪式是北京时间10月18日中午1点举行的。下午以后，也就是我们西半球的18日凌晨，海外媒体纷纷报道，明镜网等还刊登了子女亲属发来的安葬文。
　　赵家子女在与官方协商后，为顺利举行安葬仪式，做出承诺：仅安排直系后裔以及媳妇和女婿参加，以家礼送葬。

　　家人送赵紫阳、梁伯琪夫妇入土为安。

　　前中共中央总书记、前国务院总理赵紫阳，在逝世14年后，与夫人梁伯琪的骨灰，终于在北京昌平区民间公墓天寿园，入土为安。
　　赵家子女经历多年波折，最后完成了心愿，他们此时的心情，是高度紧张之后的轻松，我们可以想见。一位亲友给我写的短信说：“在严密的控制下，凭自己一家及一些亲密朋友的帮助，完成了拖了十几年的大事，欣慰！”
　　紫阳家人在两年前就选定这个陵园，我早就得知。他们叮嘱保密，我也就守口如瓶。我体会，紫阳家人为这件事筹备了很久，与官方多次博弈，他们不愿意出现任何闪失，节外生枝，让官方抓住把柄，横加阻挠。
　　赵紫阳夫妇的墓地，占地约40平方米，墓碑重约10吨。我觉得，很厚重，很朴实，这么大一块接近正方体的石头，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这里当然是有寓意有考虑的，我就不妄加揣测了，反正，让我想起武则天的无字碑。

　　赵紫阳、梁伯琪夫妇的墓碑。

　　前几天赵二军对境外媒体说，地点已经选好，是离北京60多公里的民间墓地，将在今年年底前择期安葬。注意“今年年底前”——赵二军并没有说假话，10月18日，也是今年年底前啊。但是他也没有完全说实话，给大家划了两个半月的时间范围，让人们误以为并非“就在眼前”，我推测，也是出于尽量低调的苦心。如果预先明说了是10月18日，可以想见，这天亲友故旧和尊敬赵紫阳的人蜂拥而至，势必弄成浩大的群众大会，当局就不知要派多少警力前来、不知道多么紧张、多么恼火了。
　　赵家子女写了一篇感人的安葬文，在下葬仪式上，赵紫阳的女儿王雁南宣读了。下面我就请大家听一下王雁南宣读的录音。（播放王雁南录音）
　　我得到的录音只有这么开头的一段。下面我来接着把安葬文读完——

　　……你们一辈子没有私产，没有属于自已的片瓦和寸土，今天有了。您们从此摆脱了从南到北的羁旅迁徙；摆脱了呕心沥血的繁忙公务；也摆脱了白头羑里的境遇，回归了大地。这是真正属于您们的家，是您们的长眠之地。
　　这里有我们精心的营造；没有分毫公帑，没有奢华设计；有的，是简约和朴素。有的，是我们的思念，有的，是墓园朋友的好意和人们的关爱。
　　有人为您们做挽联：站着时，山河在您胸中，躺下后，你在大地怀里；活着时，人民在你心中，你走后，你在人民心中。这是世上最美的送别辞了。
　　爸爸妈妈，在这里，您们将相伴永远；在这里，我们也会象过去一样，常与您们相伴于此；将来，会常有“少长咸集、群賢毕至”的景象，爱您们的、尊敬您们的人，都会来这里探望。
　　您们认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并没有与生俱来的鸿鹄之志，也不把自己当成大人物。你们念兹在兹的，是国家的兴衰、人民的苦乐，这些，大家不会忘记。
　　我们会教育后代子孙，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我们会学习您们，决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我们会告诉大家：您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宁静，安祥，庄严的，是问心无悔的、无后顾之忧，是无所挂碍的。
　　爸爸、妈妈，请在这安息之地，永远安住吧！

　　安葬文中这段话，说得特别好、特别精炼，也特别贴切——“有人为您们做挽联：站着时，山河在您胸中，躺下后，你在大地怀里；活着时，人民在你心中，你走后，你在人民心中。这是世上最美的送别辞了。”
　　昨天我接到广州一位老资格领导人的女婿的短信，论年龄也是我的同辈人，定居在加州。他听了我在《伐林追问》第七期中说起：

　　……前广东党政负责人任仲夷、林若等六七位元老，执意要上京吊唁赵紫阳，坐轮椅也要来。在飞机起飞之前一个多小时，突然接到通知“中央批准了，马上动身”！这个平均年龄八十的“吊唁团”跌跌撞撞地赶往飞机场。前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的资格与赵紫阳相仿，比赵还大五岁，过去他与赵紫阳并没有私交，但他尊敬赵紫阳的风骨，理解赵紫阳的抉择。……

　　这段话唤起了这位朋友的回忆。他说：

　　2005年赵去世那天，刚好我在广州，当天晚间回美。老岳父一早接到王雁南的手机短信，通报噩耗，心情沉重。退休的省委常委杜瑞芝在自己家里放赵的照片，一批老人前去吊唁。杜家在美华中路，几幢小楼，任仲夷张根生都住那里。六十年代赵家欧家都住那里，紧邻。
　　老岳父回来，说起中央和省委的态度，感慨更多。我当夜回美后，听说安排了专机，省委省府这些老人每人可带一名子女去北京吊唁。有位子女报名后获批，得知专机某天下午起飞就赶回家收拾，计划那天中午前回广州。不料当天一早，省委通知专机改早上起飞，一群老人匆忙登机，有些人没赶上。到京入住后有人来宣布纪律，但老人们不理会，跟广东驻京办事处要了车直奔赵家。
　　任仲夷跟我岳父说，他跟赵完全无私交，从未单独交谈。

　　任仲夷。他与赵紫阳并无私交，但以90高龄坐着轮椅也要上京吊唁赵紫阳。当年11月，他也去世了。

　　这番回忆让我感动。广东这批前领导人是这样，其他各省乃至其他机构的前领导人，是不是也这样呢？赵紫阳在干部、在群众心目中，究竟还有怎样潛在的影响力呢？江李体制、胡温体制、习近平体制，对这一点实在是心中打鼓，所以才持续紧张，甚至与时俱进地更加紧张！

　　王雁南在赵紫阳2005年元月去世之后，公布噩耗时，第一句话就说：他终于自由了。14年后的今天，子女们恐怕会说一句：我爸我妈终于安宁了。
　　但是赵紫阳的去世，没有让当局如释重负，赵紫阳的安葬，也不会让他们从此高枕无忧。独立学者、前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成员吴伟对BBC中文网说，“赵入土为安以后，将来再有人纪念他，也就是变了一种形式，换了一个地方而已。但我想，大家对他的怀念之情不会变，对他做过的事情会记在心里。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据吴伟分析赵紫阳刚去世时之所以没有及时下葬，因为当时的政治气氛，安放在哪里都会成为“革命圣地”，触及当局的敏感神经。现在天寿园，难道不也会这样吗？

　　连日来，到富强胡同6号赵家来吊唁的络绎不绝。人们可能都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前来这里了。

　　尽管逝世多年，赵紫阳的影响力依然存在。每逢他的忌日和传统清明节，即便大批公安驻守戒备，仍有不少赵生前的同事、好友、民运人士等去他的故居拜祭。可以预料，今后人们不太可能前往富强胡同6号了，将驱车前来天寿园。祭奠赵紫阳不是简单的祭奠一位老人，也是祭奠一种情怀，祭奠赵当年所做的事情，特别是涉及到“六四”问题。
　　对于关心历史事件，关心历史人物的追问者来讲，赵紫阳夫妇的下葬，让大家放下强烈的政治激情，开启了对有关历史是非功过的理性追问。例如，对赵紫阳的评价中，人们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他也曾犯过许多左的错误，从土改，到大跃进大饥荒中，他都有自己的一份责任。上个月我参加在纽约举行的关于土改国际研讨会上，有位学者找出了赵紫阳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在河南的一篇关于土改的经验介绍文章，其中讲到要善于利用农民个人对地主个人的私仇，来激发对地主阶级的仇恨，发动群众。我看这些史料披露出来，就非常好。卢跃刚所写的《赵紫阳传》，也大量涉及这些史实。
　　其实赵紫阳生前也深自忏悔。昨天，他的老部下杜导正在纽约时报中文网上发的悼念和缅怀文章，标题就是：“痛定思痛，改弦更张”。文中写赵紫阳曾经几次恳切地对杜导正说：“老杜你知道，我过去也是很左的。现在我是痛定思痛，改弦更张。”我的理解是，这话也是赵紫阳对所有后来者讲的，他殷切期望所有党员、所有国人认真反省、总结教训，找到中国和人类长治久安的道路。

　　杜导正（右）是赵紫阳的老部下，在赵被软禁期间多次探望、交谈。可能正是“痛定思痛，改弦更张”的心愿促使他坚决要办好《炎黄春秋》。

　　中共党内有一批这样的官员，开始完全服膺毛泽东乃至马克思的一套，犯下了很多错误甚至罪行，经过很多次政治运动而逐步觉醒、而要纠正中共和自己所犯的错误。我们不能因他们后来的觉醒，而无视他们先前的罪过；也不能因他们历史上有过恶劣记录，就抹杀、贬低他们拨乱反正的贡献。赵紫阳是如此，胡耀邦、周扬、习仲勋……不都是如此？某种程度上，我自己也是如此，虽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能跟他们相比，当时只是个小马仔而已。
　　关于赵紫阳，还有许多值得追问的话题。比如，赵紫阳何时失去邓小平的信任？赵紫阳为何要对戈尔巴乔夫透露邓小平是中共最后拍板人？赵紫阳与胡耀邦的关系究竟如何？赵紫阳被罢黜之后，邓小平两次派人来动员其复出、而他拒绝的真相？等等。我将在今后的《伐林追问》节目再来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