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阔海

最近读完了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出版的《汪曾祺书信集》，来说说感想。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该集之薄之残。

书不厚，不足三百页，对于汪曾祺这样的作家，可谓薄矣。每信皆有日期（至少年月)，据日期判断，有很多空白，可谓残。

我发现：1958年至1980年之间的信绝少，估计不足半成。参照作者生平：1958年被划为右派，1980年复出。因此，要么作者这二十二年一封信都不写，要么就是作者对于中共文字狱心有余悸，以至于把这一期间的信件都毁了，怕身后被中共挖坟鞭尸，更怕累及后人。估计后一种可能性比较高。

其次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读出了三个汪曾祺。

《汪曾祺书信集》刻画了三个汪曾祺：被迫害之前，特别是1949年前的汪，青春年少、才气勃发、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对于文艺界诸人的针砭不假辞色。49年特别是58年之后的右派汪曾祺：屈指可数的少数信件主要说些寻常事务、工作等，更简短、评论更少，可谓谨言慎行。平反后的汪曾祺：信件最多，有时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味道，可惜毕竟是老了，也狂不起来了，所以就变成有点中庸、有点才气、有点务实的一个文坛中老年作家形象。

其三，汪曾祺书信真实地反应了知识人在极权主义中国被改造之后的典型心态。

书信是实用文体。作为作家，汪曾祺的书信不外与家人聊家务，与同事聊工作，与师友聊艺术。而由于写作的对象与作者之间的私人关系，书信较之于以大众为对象的其它文体更私人化、更坦诚。然而这本《汪曾祺书信集》却让我感到作为被中共迫害多年的汪曾祺对于无所不在的“老大哥”的忌惮。除了上面提及的入选书信在时代上明显的阙如之外，在已经入选的书信中，细心的读者可以读出字里行间作者的小心翼翼、有时甚至于是如履薄冰的心理。即便在数量最多，比例最高的八十年代复出之后的书信中，我明显感觉到汪习惯性的自我审查与不安。

最后，《汪曾祺书信集》是上个世纪中国知识人命运的一个写照。

书信、日记之所以被重视，是因为其更真实地反映了作者的生活。日记反应的是内心生活，精神生活。书信反应的是社交生活。读《汪曾祺书信集》最终读出的是汪曾祺这位中国作家残缺的社交生活。虽然残缺不足，然而从这些社交生活的碎片中，细心的读者还是可以看到他的生活经历，他的社交与想法，以及背后的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以49年、80年为界可以画出的三个不同历史时期。

汪的人生经历是中国知识人，特别是上一世纪的中国知识人典型的经历。《汪曾祺书信集》让我们看到上个世纪中国历史的三个阶段：49年之前在国民党政府治下，像汪曾祺这样的作家、知识人，有极大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创作自由，汪的信写得跳脱自然、活泼有趣，百无禁忌。49年之后共产极权政府治下，汪的自由被剥夺、政治上遭迫害，他的信写得谨小慎微、简短切实。八十年代之后有限度的言论、创作与思想自由，信写得中庸、平实、偶尔自由点，总体相当自律、克制（或者说“自我审查过了”）。

2022年的世界和中国与汪曾祺生活的时代已经有了一些改变，然而就中国社会的政治、思想领域的现实却没有多少改变，甚至可以说，不是前进，反而倒退了。人们甚至可以用“文革升级版”来概括中国大陆今天的社会现实。不仅是知识人、作家，中国的普通民众在思想、言论、创作上的自由被中国政府严格管控且随时迫害。汪曾祺如果活在今天，也许会说，哦，我有经验我知道怎么办。

对于未经历过文革与49年之前社会的我们，《汪曾祺书信集》让我们在一个作家的社交生活中看到了比中共官修史书的可笑与荒诞，从汪曾祺个人的悲剧中，我们可以看到上个世纪中国大陆民众悲哀的生活历程：最好的时候是49年之前，最糟的时候是49年之后的三十年，八十年代稍微好点了，然而……

然而历史不是如传说中的那样永远进步，历史可以倒退。我们正在见证中国历史的倒退，且还见不到这个倒退的谷底何在。汪曾祺个人的命运是一个中国悲剧。然而他的悲剧只是无数中国悲剧中的一个，只是无数极权主义社会中的悲剧中的一个。今天，这样的悲剧还在被不断的制造出来，还在不断地在中国大陆上演。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依然灾难深重。

从这个意义上说，《汪曾祺书信集》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一点宝贵的记录，提醒我们自由的宝贵，提醒我们：反共反极权主义的重要，特别是在2022年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