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沉的情谊，不会因言语而破裂，最坚强的自信，不必用禁忌去捍卫。

　　各位好，昨天写了篇文章，可能碰了有些读者的逆鳞。有人在留言里质问我：“西塞罗，我本来是你的忠实读者，但你这篇文章让我很失望！没想到你是这个立场。……（中间省略若干字）所以我要取关你！”

　　我是这么回复这类读者的：“您好，我所理解的忠实读者，可以不打赏我，不帮我转发，但一定不会因为一篇稿子我说的话不合他心意就取关。您为了这种事就要取关，本身就说明您不是我的忠实读者。所以也不用留言了，慢走不送。”

　　是的，写公号也有一年了，起初我挺担心掉粉这种事儿，但后来慢慢就看开了，对我的公号和我本人真正理解的读者，是和好朋友一样的，他们在有些事上的观点可能和我不一样，但不会说“再这么写就取关你”这类留言。

　　按我的理解，我真正的忠实读者们，他们看我本就是想听我实话实说，我得优先履行这个义务、用诚实满足他们的需求。至于觉得我说了什么就触怒他们的读者，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本就是很脆弱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不可能事事与你想的一致。

　　而以我这种想到啥说啥的性子，不在此事上的立场与你相左，也会在彼事上因此触怒你。所以咱还是尽早一拍两散的好。彼此图个清静，何乐而不为呢？

　　我觉得我们文化中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那就是动不动就喜欢逼人“表明立场”。

　　比如前两天看到一个短视频，在某个小学课堂上，老师挨个向学生提问：“请用一句话证明你是中国人！”

　　然后孩子们轮流亢奋异常的回答：

　　“我们打过免费的新冠疫苗！”

　　“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做中国人！”

　　“为中国之崛起而读书！”

　　“我骄傲我是中国人！”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愿以吾辈之青春，捍卫盛世之中华！”

　　……

　　看了这个视频，我觉得怪别扭的。

　　且不说一个小学生，究竟懂不懂“此生无悔”，“愿以吾辈之青春，捍卫盛世之中华”这种大词儿的意义。咱就问一个基本的问题：

　　“我是中国人”为什么非要用一句话来证明呢？即便要证明，为什么一定是要那种鸡血满满的宣誓才可以？

　　我说“豆腐脑要咸不要甜”可不可以？说句“二维码你扫我还是我扫你”行不行？我直接亮出身份证来给你看可不可以？

　　或者。我嘴笨，一时想不出这样一句鸡血满满的话。亦或者表达情绪不够饱满，那我就不是中国人了吗？老师您是打算代表国家立刻取消了我的国籍？还是怎么着？

　　是的，“用一句话证明你是中国人”，这个表达的潜台词就是觉得这群孩子当中有人不是中国人，或者至少不配当中国人。小学上个课，都能搞出“抓汉奸”的活动。老师你是不是有点过了？

　　咱我们中国人崇尚家国一体，那我们就以家庭为喻，请问，在一个正常家庭中，父母会不会让孩子从小一进家门就被追问“请用一句话证明你是我儿子（女儿）！”或动不动就抬出“你还是不是我儿子（女儿）”来绑架子女？

　　即便真有这样的家庭，那也一定是亲子关系极为紧张的。甚至是不是亲生的都不一定——要不然也不会用类似慈禧逼着光绪叫她“亲爸爸”的招儿来强化亲子关系。

　　而且，那些被硬逼出来的表态，就真的一定能强化亲子关系吗？

　　未必。

　　莎士比亚有部戏，叫《李尔王》。里面有个情节就是李尔王年老了，想把国家分给三个女儿掌管，分割前搞了个仪式，要几个姐妹自己对父王表一下忠心（“请用一句话证明你是李尔王的孝女”）。

　　于是大女儿高纳里尔和二女儿里根都把话说的感天动地、天花乱坠，唯独小女儿考狄利娅对大姐和二姐的肉麻表态很鄙夷。她决定不走寻常路。

　　于是考狄利娅说：我没什么可以表达的，“我爱您，但只按照我的本分，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于是李尔王大怒，剥夺了小女儿的继承权，将其赶出家门。

　　可是后来证明，他的另两个女儿都是口是心非的衣冠禽兽，时过境迁后百般虐待自己的老父亲，唯独只有这个不愿意表态的小女儿，才真的爱她的父亲。

　　我记得秦晖教授在他的《中国人真的“忠”、“孝”吗?》一文中也曾谈过这个问题。他举了近代思想家陈独秀的例子：

　　陈独秀因为鼓吹新文化，被人攻击是“讨父仇孝”。陈就辩驳说：我没这个意思，子女媳妇孝敬父母翁姑当然是好事，但是我非常反对用不合理的父权去恐吓和约束子女。既然父母和媳妇本来就是懂得孝顺父母公婆的，父母公婆何必拥有那么大的恐吓权力呢？什么“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何必搞得这样残酷呢？难道不这样，大家不也孝顺长辈了吗？如果只有当父母可以置子女于死地时，子女才肯孝顺父母，那这个“孝”还是真的“孝”吗？

　　然后陈独秀说，我当然是赞成孝道的，而且我也相信中国人民都是有孝的价值观的，所以我觉得才用不着使用强权过分的去维护“孝道”——即使爹不会杀我，我也懂得孝他，而并不是因为害怕爹杀我。这才是真的孝。

　　同样的道理，我们讲忠诚、讲爱国。什么才是真正的“忠诚”？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国”？

　　一定不是靠有人天天催逼着你，要你“请用一句话证明自己是中国人！”这种教育方式能搞出来的。

　　那种表态就跟李尔王那俩不孝女的肉麻表达一样，只能培养趋炎附势、畏威慕权的虚伪造作。而真正的爱国者，在这种环境下反而会沉默，甚至会像李尔王的小女儿考狄利娅一样执意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提醒父亲保持冷静。

　　中国古代，管这种行为叫“忠言逆耳利于行”，英国人在近代，管这叫“忠诚反对派”，美国总统杰斐逊则总结说：“异见，是最高的爱国形式。”

　　一个真正自信的国家，是不需要“请用一句话证明你是x国人！”这种质问经常出现的。因为它自信，所以默认它的大部分公民本能的都爱它，不会因为某个公民的一两句言语，动辄就把人打成“恨国党”——就像一个爱孩子也相信孩子爱她的母亲，不会因为孩子说错了哪句话，就吵着要断绝母子关系，甚至搬出“母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家法。

　　什么才是自信？不纠结，不追问、不催逼，这才是自信。

　　最深沉的情谊不会因言语而破裂，最坚强的自信不必用禁忌去捍卫。

　　国家如此，族群亦然。

　　昨天的文章提到了，这两天全网都因为“眯眯眼”的事件吵翻了天。

　　说实话，有些模特确实让我感觉审美不能，比如华为这张。实在不知好看在哪里。

　　你要是单从审美上去吐槽这些海报不好看，我举双手赞成。

　　但有些人非把它上纲上线成一种政治正确，说人家“辱华”之类的，这就太过分了。

　　这些企业，都是咱中国的民族品牌，平白无故的辱自己，图啥？

　　先不说这种用老外的歧视来整自己同胞的思路有多么奇葩。我就想问一个问题，就算我们能把这个“政治正确”搞成了，让眯眯眼无论在中国还是国外都成了最严格的禁忌，那又能怎样呢？

　　众所周知，眼下西方被“种族禁忌”保护的最严密的族群，是黑人：negro不能说，白人不能涂黑脸演黑人，当着黑人的面不能吃西瓜……

　　在黑人民权和白左的共同努力下，西方有关黑人的搞出了无数条。而且现在也都基本搞成了。

　　但结果怎样了呢？因为这些禁忌，黑人一跃成为了西方社会最受尊敬的种族了吗？好像并没有。

　　真正种族主义的白人在心底里该怎么歧视黑人还是怎么歧视他们。而那些禁忌的普及，只是把黑人受歧视的原因又广泛讲了一遍。让第三方（比如我们这些黄种人）知道：哦，原来他们祖上曾是奴隶，所以他们不自信，所以需要在言行上被特殊照顾……

　　但黑人的“种族禁忌”好歹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至少是不对内的。在美国，如果你看到一个脱口秀主持人随便开黑人的种族玩笑，那不用问，他一定自己就是个黑人。

　　因为人家黑人好歹还比较抱团，还没有自卑或者疯狂到丧失常识，觉得到处都是“黑奸”，觉得一个黑人会平白无故的自己辱自己，以便“谄媚白人”。

　　同样的道理，对于白人，有没有侮辱性的称谓？

　　当然也有。英语当中的白垃圾（white trash）、白鬼（Conky）、饼干佬（Cracker）、甚至酸奶（yoghourt），都曾经是侮辱白人族群的称谓，到现在还在被“活学活用”。

　　到了亚洲，那就更多了，日本当年管白人叫“英美鬼畜”，广东一度管白人叫“鬼佬”，中文互联网上现在还有人管人家叫“白皮猪”。甚至再往前追溯，我们古代管洋老外都叫“胡”，你看跟胡联系一块的都没什么好词儿，什么“胡说八道”、“胡吃海塞”、“胡言乱语”、“胡作非为”等等等等。

　　但我们好像没看到白人给他们自己人设立什么“政治正确”禁忌，我们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什么禁忌而不吃饼干、不喝酸奶。前段时间拜登在演讲里，直接开玩笑说华盛顿是“饼干佬”（Cracker）——按说这都不仅是“辱白”，简直涉嫌侮辱开国元勋。但即便川普都没那这个事儿太做文章。

　　为什么？答案不言自明，因为白人民族即便再怎么日薄西山，在西方甚至整个世界上依然是优势种族，优势种族就有这自信对“辱x”不感冒。你想辱？那你辱去呗！反正真实的实力如何，大家自己心里都清楚。

　　是的，人类文明就是在各种族互相歧视，互相谩骂中长大的。他们歧视过我们，我们也歧视过他们，这没什么可讳言的。只不过，强势的族群可以让歧视者自己闭嘴，只有弱势的族群才会试图用禁忌去堵人家的嘴。

　　那我们是要做强势族群？还是弱势族群？这个选择权在我们自己手里。

　　但一个规律是，一个民族，它有多大的自信力，总是与它会设立多少“政治正确”禁忌成反比的。人类历史发展到迄今为止，反正我是没看到有哪个种族能依靠把政治正确这种嘴炮玩到极致，来实现真正让别人高看一眼的。

　　像黑人那样给外族设定严格禁忌，已经是无奈中的下策了。

　　如果某个族群搞政治正确的方式，是还没把外人怎么着，先在自己人里搞“斗汉奸”，折腾个鸡飞狗跳——那我就只能理解为，这是一种举世罕见的奇葩行为艺术。传出去，能不给本民族丢脸，就已经算不错了。

　　还是那句话，最深沉的情谊不会因言语而破裂，最坚强的自信不必用禁忌去捍卫。

　　2021年马上就要结束了，我把这点感想送给大家，也用以勉励自己。

　　我知道这几年国内民粹力量抬头，有些公号牟足了劲儿要赚这波流量，他们是互联网上谄媚者，不仅谄媚权威，更谄媚受众，而后者其实比前者更致命。

　　但我不想凑这个热闹。

　　让这帮家伙忙去吧，他们尽可以去做他们的高纳里尔或里根，请让我做我的考狄利娅。

　　在我这里，我只把我对每件事的判断诚实的讲述给你听。

　　我相信我的核心读者们不会因为一两篇文章与我观点的相左与我掰了交情。

　　我更希望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国家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信，有雅量承担起我写下的每一个字。

　　我爱这个国家，我爱这个民族，我也爱每个读者。

　　只不过这爱，只会按照我的本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所以您关注我欢迎，取关也随意。

　　平等人与平等人之间最能相得，各尽本分的爱方能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