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07  史南真

1957年1月25日,《诗刊》创刊号面市，正逢春节前夕。这一期诗刊，发表了毛泽东的18首诗词，其中10首，为首次发布，在诗歌爱好者中引起轰动。湖南长沙第二女中语文教师李淑一，读了这一期的诗刊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写信给毛泽东，谈她读了毛诗的感想，并随信附上她写的《菩萨蛮》词，请毛泽东指正。

　　三个多月后的5月11日，毛泽东给李淑一回信，称“大作读毕，感慨系之……有《游仙》诗一首为赠。”这就是后来正式发表时，将词题“游仙”改为了“答李淑一”的《蝶恋花》。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词中被尊称为“君”的李淑一，是“骄杨”（毛泽东妻子杨开慧）的好朋友，是柳直荀的夫人。两家早年在长沙时，不仅是朋友，还是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后来杨开慧被湖南军阀何健杀害，柳直荀死因不明，两家才断了联系。

李淑一唤起毛泽东“感慨系之”的《菩萨蛮》词，写于1933年，当时道路传言，离家6载的柳直荀已经遇难。但具体情景，却没有任何文字见诸报端。是耶非耶，令李淑一愁肠百结，肝肠碎断，竟至结想成梦，惊见丈夫衣衫褴褛，血迹斑斑。醒来想到梦中场景，禁不住痛哭失声，和泪写下菩萨蛮词《惊梦》：

兰闺索寞翻身早，夜来触动离愁了。底事太难堪，惊侬晓梦残。 征人何处觅？六载无消息。醒忆别伊时，满衫清泪滋。

　　其实早在一年前，柳直荀已经不在人世。而且死状之惨，绝非仅仅血迹斑斑而已。其中真相，直到50年后才被知晓。

　　1959年，毛泽东在长沙蓉园接见了李淑一，并和她合影留念。毛泽东对在座的客人说：“她就是李淑一，开慧的好朋友。”

　　这段美好，可以追溯到1920年，李淑一在湖南长沙福湘女中念书时，便与杨开慧相识并成为好友。杨开慧思想进步，经常向李淑一宣传妇女解放、婚姻自主的道理，对李淑一影响甚大。经杨开慧介绍，李淑一认识了柳直荀。两人一见钟情，随着交往日深而感情日笃。

　　1925年，李淑一与柳直荀结为夫妻。成家后，柳直荀一边办协均中学，一边参与社会活动。1926年北伐军攻占长沙，柳直荀任湖南省农民协会秘书长。1927年马日事变后，柳直荀前往江西，参加南昌起义，被编入贺龙领导的部队。不久便派往上海、天津等地从事秘密活动。1929年调任中共湖北省委书记，不久又调任中央军委特派员。1930年夏，受命进入洪湖革命根据地，先后任红二军团政治部主任、红六军政委、中共鄂西北特委书记、湘鄂西省苏维埃财政部长等职。

　　自柳直荀前往南昌，夫妻一别，李淑一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丈夫，也不知道丈夫身处何处，所做何事。仅有的两次信息，一次是1928年冬天，柳直荀30岁生日时，从上海寄来照片，背面题有两句唐诗：“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一次是1929年5月，柳直荀从天津来信，告知打算接李淑一和儿女赴津。从此就再无消息，只留给李淑一漫长的等待，以及无穷无尽的牵挂和思念。

　　李淑一早年与柳直荀有约，一定要将子女培养成才。柳直荀离家时，孩子尚幼，全靠李淑一孤身一人，教书为生，艰苦备尝，抚孤成立。女儿1945年毕业于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儿子1950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

　　面对柳直荀的遗像，李淑一可以告慰丈夫。唯独丈夫的死因，李淑一没法告慰自己。她从《毛主席诗词》的注释中，看到的解释是：柳直荀1932年在湖北洪湖战役中牺牲。李淑一不相信这是真的。几十年来，她始终没有放弃过对柳直荀死因的追寻

　　她怀疑过李立三，也怀疑过贺龙。但这些怀疑后来都被排除了。1949年建政后，李淑一写信问谢觉哉，希望听到真实消息。柳直荀被害前几天，谢觉哉曾到柳的住处要泡菜吃。谢觉哉回信时，仅表达了一番慰问，并未吐露真情。事实上，当年夏曦在洪湖苏区“肃反”，枪杀了一大批高级干部，谢觉哉是省委秘书长，也在夏曦准备处决的黑名单中，只是后来侥幸逃脱，免于一死。照理，谢觉哉是知道柳直荀被杀真相的，但面对李淑一的询问，谢觉哉选择了回避。

　　直到文革结束，担任过北京、昆明军区空军领导职务的老红军陈靖，才在他写的《蝶恋花•李淑一老人泪痕录》中，直呼“伤心最是留芳岭！”，透露了柳直荀被冤杀的历史悲剧。

　　更为悲剧的是，当时洪湖苏区的第一把手夏曦，与柳直荀原本是很相熟的朋友。柳直荀、李淑一夫妇成婚后，住在长沙兴汉门外的流芳岭24号，夏曦夫妇住楼上，柳李夫妇住楼下。毛泽东、杨开慧夫妇常来流芳岭商谈议事，大家相处融洽，其乐融融。柳直荀知识渊博，才华出众，很受组织器重。南昌起义后，几经辗转，受命进入洪湖根据地，是洪湖苏区的创建者和领导者之一。再后来，从莫斯科学习归来的夏曦，被指派进入湘鄂西分局担任书记，成为洪湖苏区的最高领导。夏曦在洪湖期间，推行左倾路线，大搞肃反。

　　柳直荀之被杀，来源于政见分歧。柳直荀反对夏曦在土改中侵犯中农利益，不主张杀地主全家，不赞成把富农赶出苏区，这些都触犯了夏曦的左倾政策。加之柳直荀对夏曦杀害原红三军政委万涛非常不满，议论了几句，夏曦得知后，竟下令将柳直荀逮捕杀害。柳直荀一被逮捕，未经审讯即被打昏，后几乎每天都被拷打至深夜。宣判死刑那天，柳直荀其实已经残废了，但还是被乱棍打死，罪名是反对苏维埃。

　　柳直荀被害后，红三军军长贺龙闻讯，从前线赶回，质问夏曦说：“他们创建了苏维埃，怎么会反对苏维埃政权?”夏曦回答说：“正因为他们创建了苏维埃，所以才反对苏维埃。”贺龙愤然斥责说：“这真是奇怪的理论!”苏区的肃反实际上是从斯大林那里学来的，把不同意见的同志当成敌人进行残酷斗争，甚至杀害。这种斗争哲学一直延续了几十年，使中共的高级干部被自己人杀害的，远远多于在战场上牺牲的。

　　贺龙后来在回忆录中提到此事，李淑一这才知道了丈夫柳直荀的真正死因。此时，距柳直荀被害，已经过去了50多年。而李淑一也从满头黑发的少妇，皤然白头，垂垂老矣。　1997年，李淑一在北京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