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与其说是“帝国坟场”,“民主坟场”,不如说是文明的坟场。这次美国的失败与其说是“美国失败”,“民主失败”,毋宁说是文明的失败。阿富汗历史的主题,其实不是反抗英、苏、美等等外来侵略者,而是阿富汗的改革力量与保守力量对决
老高按:几天来,人们被中共官媒集体转载李光满杀气腾腾的文章《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场深刻的变革正在进行!》感到震惊,几乎抢走了塔利班在阿富汗卷土重来这一重大事变的风头。但秦晖教授继续执着地注视阿富汗的事态。前此我转载了他在FT中文网的系列评论文章的第一篇和第二篇,随后他写出了第三篇《谁是塔利班?》、第四篇《平心而论看“巴铁”》。今天我转载秦晖教授的第五篇《如何走出“文明坟场”?》。
关于李光满文章引发的风波,引起我很多回忆和思考。有机会再来讨论。
如何走出“文明坟场”?
秦晖,FT中文网 2021年8月31日
本文为作者的阿富汗系列评论文章之五
阿富汗:征服者“成功”之地?
阿富汗最近的事态,使得“帝国坟场”之说又一次引起了热议。
不过,过去已经有人从历史角度对流行的“帝国坟场”之说做过事实和逻辑上的有力纠正:正如阿富汗裔作家安萨里指出的:“介入阿富汗事态的大国势力似乎总会一败涂地。这里地形复杂、⼈民善战,这对征服者而言确实是特殊的挑战。如此想法看似智慧超然,实则大错特错。历史上,阿富汗沦于外敌铁蹄之下的情况实在不知凡几。”
安萨里列举了雅利安⼈,他们给这里带来“雅利安那”之名(阿富汗国家航空公司一直就叫“雅利安那航空”)和印欧语言。后来波斯帝国征服此地,印欧语系中的伊朗语支延续至今(普什图语、达里语和塔吉克语均属该语支)。马其顿亚历山大的征服,带来延续200多年的“希腊化”诸王朝。南亚印度人的孔雀帝国和此后大月氏人的贵霜帝国先后征服此地,使阿富汗出现了数百年的佛教化,并与此前的希腊化文明融合,产生出了犍陀罗艺术,本来没有塑像的早期佛教正是在阿富汗,学会了这种源自希腊的造像艺术。没有这些征服,印度不会有阿旃陀,中国不会有敦煌,阿富汗本地也不会有巴米扬大佛——塔利班之祸使它从人类遗产沦为人类遗憾。
而如果阿拉伯人没有征服并长期统治阿富汗,今天这里几乎全民信奉的伊斯兰教,包括塔利班的“埃米尔”又从何而来?
到了近古,用安萨里的话说:“突厥人更是隔三岔五就会吞并此地。横扫而过的蒙古大军,把阿富汗化为了一片鬼域。”(注1)阿富汗是“帝国坟场”?至少它不是蒙古帝国的坟场。15世纪的突厥化蒙古人,帖木儿及其子孙巴布尔不仅征服了阿富汗,还以阿富汗为基地进一步征服了印度,在那里建立了持续300多年的莫卧儿帝国。
总体而言,如果把阿富汗当作普什图人(即古代所说的阿富汗人,自公元3-4世纪即见于史籍)的土地,那么这里两千年来绝大部分时期都是阿富汗人臣服于外部征服者的历史,这里与其说是“帝国坟场”,不如说是“帝国乐园”。
本地民族的“帝国坟场”?
而普什图或“阿富汗人”建立的国家,应该从1451-1526年的洛迪王朝算起。但它却不是建在今天的阿富汗,而是建在今天的印度。13世纪初从今阿富汗南下征服了印度的突厥人,曾建立历时3个多世纪的德里苏丹国,它包括五个短暂王朝,其中最后一个洛迪王朝,就是随突厥人南下的普什图将领巴鲁洛迪所建。笔者访印时就住在当年洛迪王陵区、今天德里市中心的“洛迪花园”附近,我曾徜徉在这里的古迹之中,很惊叹这些阿富汗人王陵和寺庙的典型印度风格。
除此以外,彪悍的普什图将领随主征战在外、又篡主夺权建立的短暂王权还有几个,如印度莫卧儿时期一度篡权16年的“苏里王朝”、割据孟加拉12年的“卡拉尼王朝”和1752-1757年割据伊朗西北部的阿扎德汗政权等。以上这些政权都远离今阿富汗,甚至远离“普什图斯坦”地区,而且都是昙花一现。给人的感觉,那时的普什图人似乎只善为将,不善为君。与其说阿富汗本土是“帝国坟场”,不如说阿富汗以外的地方是这些普什图皇帝梦者的“帝国坟场”。
而在今天阿富汗版图上,由普什图人建立的王国其实应该从18世纪初的霍塔克王国(1709-1738)开始,此后有杜兰尼王朝(1747-1823)、巴拉克宰王朝(1823–1926)和阿富汗王国(1926–1973)。有趣的是这些王朝都较短暂,除巴拉克宰王朝勉强维持一个世纪外,其余的国祚都只有几十年,比多数外来征服者建立的王朝寿命要更短。而且王朝存续期内的秩序也不稳定,政变、割据与军事冲突频繁。它反映了近代这个地区的长期政治动荡。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本土王朝的倏兴倏灭倒也可以说是“帝国坟场”,只是与外来征服者无关了。
反倒是今阿富汗的几个主要少数民族,建立国家的能力似乎比普什图人还要强些。塔吉克人历史上曾经建立过强大的萨曼王朝(819-999),国土一度囊括内亚大部分地区,国祚延续180年。古尔王朝(879-1215)曾据有中亚与北印度,有国长达三个世纪。卡尔提王朝(1244-1381)在今阿富汗、伊朗与土库曼的部分地区,立国137年。而作为中亚主要“政治民族”的乌兹别克人就更不用说了。但这两个民族今天的政治实体都在阿富汗境外,所谓的“帝国坟场”也包括他们吗?
显然,尽管阿富汗确实地形复杂、民风剽悍,但是,这其实并未妨碍外来征服者入主本地。反倒是崎岖的地形、复杂的族群、极端的教派政治和桀骜难驯的部落社会,更便于本土军阀割据。于是领主林立、群雄并起、民族国家整合困难,形成本土意义上的“帝国坟场”。
换言之,阿富汗的这些“特点”与其说利于“攘外”,不如说难于“安内”。在这种情况下,本土军阀要扫平群雄,手段往往比对付外部入侵者更加残暴,甚至比外部入侵者镇压本地人更残暴(犹如希克马蒂亚尔比苏军更残暴、塔利班比美军更残暴一样)。而外部入侵者面临的主要问题,也根本不是本地人团结御侮如何坚持抵抗、本土军勇敢善战斗志多么坚强,而是在(往往是轻而易举的)成功征服之后,要“捏合”这个国家并不容易——但只要足够野蛮,却也不比本土力量自力更生扫平群雄更难——这就是古代外部征服者在阿富汗建立的统治往往比本地人、尤其是普什图人的统治更稳定的原因。
文明与野蛮的悖论
所以,完成征服后的外部势力,其实后来都难免两个选择之一:要么撇开本地人,征服者直接“弱肉强食”,以主人姿态来治土临民,通过暴力镇压以克服土著的分散自主乃至离心割据状态,甚至实行种族清洗和文化灭绝(如雅利安征服后印度河流域古文明连同其土著都不复存在,波斯征服后雅利安-印度语支居民也不复存在,蒙古征服后“把阿富汗化为一片鬼域”,以及穆斯林征服后佛教文化惨遭灭绝——今天塔利班炸毁大佛,只不过是其“扫尾”工作而已),要么,如果想保持文明而心慈手软,那无论是直接治理还是扶持本地代理人治理,大概率的结果都是难以支付极端高昂的治理成本,最后不得不退出。
迄今为止,唯一逻辑上可能、但实际并未出现的例外就是:如果外部势力以完全不对称的超强武力为后盾来进行文明化的直接治理,如同二战后美国对日本、盟国对德国的那种占领式治理那样,经过一定时期的“强制文明化”改造后再退出,是可能整合出一个现代文明国家的。但这对本土居民的民族自尊心损害很大,而且也为现代国际关系原则所不容。除非是在如二战德日战败那种特殊情况下,很少有这种机会。
而外部势力如果不想退出,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直接进行野蛮治理,而是想扶植某个本地势力来治理,那还是难逃上述的两难选择:如果完全把被扶植者当傀儡,自己进行高强度的全面干预(如同日本当年用汪精卫),那与自己直接治理其实差不多,还是要面临“无毒不丈夫”的问题。
当年苏联扶持阿富汗的“红色政权”就是这么干的:没有任何选举,苏联人就自己作“主”,不满意阿明,就直接出兵把他抓住满门抄斩;不满卡尔迈勒,就直接把他叫到莫斯科流放并指令纳吉布拉取而代之。在苏联决定抛弃该政权前,大量苏联专家运作各权力部门,尤其情治部门由1500名克格勃军官指挥2.5万阿富汗雇员,阿党无法过问。(注2)这样的手段确实有效:现有研究证明:如果不是苏联改革派金盆洗手,他们继续用这样的“脏手”控制阿富汗,“圣战者”是无法奈何他们的。(注3)而这样调教出来的阿富汗“党卫军”也确有两下子,直到苏联撤军后的1989年贾拉拉巴德战役,他们尚能大败圣战者。
而如果文明起见,让自己扶植的本地势力完全自治,外部势力除了作为盟友在军事、经济上提供帮助,并不作为主子直接指挥,那就有个选择扶植谁的问题。如果这个本地势力是个不择手段、无法预料的“铁腕”,扶植它的成本会很高(不仅是人力物力的付出,还可能包括名誉损失)而且还有被反噬的风险(如当年越南扶植红色高棉,今天巴基斯坦扶植塔利班也有同样的风险)。但如果它温和、自限而软弱,外部势力只作为盟友予以扶植,很可能无济于事,结果是为“扶不起的阿斗”陷入无底洞式的投入,最终仍不得不放弃。这就是美国在阿富汗的困境。
为什么军事更强的“文明征服者”会失败,而军事更弱的“野蛮征服者”反而成功?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所谓阿富汗“帝国的坟场”是怎么回事:如果说它的意思是阿富汗的山川人文条件使当地人抵抗侵略的力量坚强,那就无法理解这样的悖论:何以在漫长的传统冷兵器时代,外部势力与本土势力同样是刀枪弓箭,武力相差并不悬殊,而那时“阿富汗沦于外敌铁蹄之下的情况实在不知凡几”。到了近代,英俄的成熟热兵器军队与阿富汗冷热兵器过渡的传统武装,已经是质的差距,英俄反倒没能吞并了阿富汗。
——但是英国好歹对阿富汗的侵略还持续了80年,经历了三次英阿战争,几次维持了代理人政权,取得了相当的利益回报(划定了对英有利的杜兰线,在英俄“大博弈”中使阿富汗相对偏向英国,屏障了英属印度,堵住了俄国的扩张等等)。而当代,经历过几次军事革命的苏美两强与当年英军相比又要强大得多,阿富汗的圣战者和塔利班却基本上仍是传统的部族、教派武装,并不比当年的巴拉克宰王朝军队强大多少。武力的差异应该说又比英阿战争更大。可是苏美的介入都比当年英国更难持续,也更加得不偿失。为什么?
仅就苏美两家而论也是如此。
1980年代的苏军实力应不及21世纪刚赢得冷战、装备也更加先进的美军。而苏军要对付的“圣战者”是各族各派联手抗苏,其外援也包括公开支持的美、巴、中、沙(沙特等伊斯兰石油国)。而美军要对付的塔利班,却只是一支孤军奋战的普什图武装,其外援只有巴基斯坦,还是半明半暗。就装备而言,塔利班也不比此前的圣战者更好,至少美国提供给圣战者的“毒刺”导弹,塔利班就没用过。显然,塔利班的实力并不比此前的各支圣战者总和更大。但是,苏联不讲什么民主,它与阿富汗傀儡政权就是赤裸裸的“主仆”关系,不听话就杀你全家(如对阿明),这样野蛮的主仆配合却可以弄得十分紧密。而美国与其“民主”的阿富汗盟友则关系松散,几乎谈不上配合——后者只知要这要那,自己却什么都不做,美国也无法对之发号施令。其结果是:苏军对纳吉布拉军队的扶持显然比美军对阿富汗共和军的扶持有效得多。以至于苏军撤走后纳吉布拉军队还能坚持3年,而美军甚至来不及撤完,共和军就完全放弃了抵抗!
显然,就武力强大而言,美胜于苏,苏胜于英,英胜于阿富汗的传统外部征服者(从雅利安人到蒙古、突厥等),但就野蛮和不择手段而言,美不如苏,英不如传统征服者。仅就击败本土抵抗者而言,上述武力最差的征服者对付阿富汗落后的本土势力已经足够,无论传统征服者还是英苏美,都顺利地占领过阿富汗。但在征服后要整合这个国家,进行有效治理,则似乎是越野蛮越有效。雅利安人、蒙古、突厥等成功了,英国不成功但有所得,苏联和美国则几乎血本无归。
在这个意义上,阿富汗与其说是“帝国坟场”,“民主坟场”,“社会主义坟场”,不如说是文明的坟场。而最近这次美国的失败,与其说是美国失败,民主失败,毋宁说是文明的失败。这不仅对美国是个悲剧,对阿富汗又何尝不是悲剧?正如朱永彪先生读安萨里的书后感言:阿富汗历史的主题其实不是阿富汗反抗外来侵略者的历史,而是阿富汗改革力量与保守力量对决的历史,其结果往往以改革发起者和推动者的流血失败而告终,这最终造就了今天的阿富汗。
但历史只能如此吗?我们虽然不能代替阿富汗人做出选择,一国历史的教训和反思却不仅是该国的事,它应该成为人类的思想成果。阿富汗如何才能走出这种六道轮回呢?我想可以谈几点看法。
1. 塔米姆•安萨利:《无规则游戏:阿富汗屡被中断的历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前言。
2. HASSAN KAKAR, M. (1995). Afghanistan: The Soviet Invasion and the Afghan Response, 1979-1982.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P.153-168
3.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1/sep/27/10-myths-about-afghanis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