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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美国:H教授的困惑
送交者:  2021年08月03日12:30:57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乐维

1996年,在Marquette 数学系学计算机的时候,我申请了数学助教(TA),被批准了。在美国数学课是基础课,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要学数学,即使是文科生。只是理工科学生需要B才能继续理工科学习,文科生CD就行了。我的一个学哲学的学生告诉我,他数学只需要D就算通过。所以大一数学课是开得最多的课,TA的需求就很大。像我这样做过三年多的化学TA,就很容易被接受做数学TA

数学助教大概有二十几人左右,中国人最多,大约十几个人,其他是美国学生,东欧学生。数学系在当年刚刚新建的计算机楼,这是一个校友捐钱建的。他有一个要求:这个楼要用他妈妈的名字命名,Katharine R. Cudahy 是他妈妈的名字,所以这个楼就叫做Katharine R. Cudahy  Hall。一楼是学校计算机中心,二楼是些行政部门,三楼则是数学系。

楼的结构是一个长方形的回形结构,就是中间是空的,走道是回字形。在回字形走廊的西南转角处的西边,是TA办公室。里面很大,大约有二十几张桌子,一个TA一张。出门后右拐,就是回形走廊南边短走廊,有两间办公室。H教授的办公室在西南转角处的南边,从TA办公室出来往右,马上左拐就是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窗户外面,可以俯瞰楼外的草坪,和稍远一点的94号高速公路与43号高速公路的立交桥。视野开阔,景色不错。落地窗玻璃隔音很好,室内宽敞安静。这是整个三楼最好的办公室之一,只有最有声望的教授才有资格分到这样的办公室。

H教授当时大约40多岁,高大英俊,礼貌儒雅,算是数学系里最帅,气质最佳的教授。他没有教过我,我也没有查过他到底是教什么的。只知道他不上本科生的大课,上不上研究生的课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主要是学计算机,只有一门数理统计是数学课,他没有教这门课。H教授为人低调,对人和气,但却不主动与人聊天。

因为他的办公室离TA办公室很近,所以我们从他门前走过的时候比较多。开始的时候,在走道上碰见他,我会微笑致意,他也会对我微笑一下,或“Hi!”一下回应。后来熟悉一些了,我就会说“Morning, Dr. H”。他总是很礼貌地回应我。

一个学期后,稍微熟悉一点了。我有时路过,见他在里面好像很清闲,偶然会停在他办公室门口与他打个招呼,他有时会和我聊几句客套话。慢慢地,我们之间互动多了起来。有时候他会主动邀请我进去坐坐,聊几分钟。常常聊的就是中美文化的差异,他对中国很多东西感兴趣,但不了解,所以我就给他一一介绍,但基本上都是蜻蜓点水式的一些东西。

这样的情况可能一个月有两三次。

一样的事情日复一日,大家各忙各的,生活波澜不惊地过着。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本来一直安安静静的数学系突然变得不平静了。

19978月,数学系一位中国女生的妹妹小Y,当年大约2425岁,经过几年的努力,成功联系到Marquette 数学系来学计算机。与她同时来的,还有她的父母,是以探视她姐姐的名义来的。

我和她姐姐,姐夫都很熟。他们比我晚一两年来Marquette, 男的学工程,女的学计算机,刚刚毕业了,而且都找到来工作。妹妹和父母到来,他们从校园附近的公寓搬到了西边远郊区大大房子去了,离学校二十分种车程。

Y,她父母,她姐姐和姐夫,一家人在美国团聚,实在是一件非常幸福,非常温馨的事。姐姐,姐夫毕业了,又找了工作了,几喜临门。对这位漂亮的四川姑娘来说,多年的梦想成真,虽然异国他乡,但亲人相伴,又是学找工作容易的计算机,真是好事连连。

Y本来就青春美丽,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人很亲和,很乐意与人交谈,对人礼貌,虚心求教。她的乐观精神感染着每一个与她接触的人,加上她能与父母一起来到姐姐的学校读书,这在任何中国留学生眼中都是最幸运的事情,都为她高兴。Marquette的中国学生不多,很快大家都知道她了。

我也听说了她,有一次远远地在数学系大楼里见到过,但一直没有与她交谈过。

9月初,学校开学了。

开学后大约一个星期的一个晚上,我正在TA办公室备Quiz课,就是专门给学生回答问题的习题课,包括讲解上次Quiz考试中的问题和怎么解题,一周两次,一次一小时。这是Marquette 的特色,别的学校很少有这样的配置。 我女儿 , 还有儿子上大学时数学课都没有这中专门的TA Quiz课。所以Marquette的本科教学质量在中西部的口碑是很不错的。

我们一个TA带两个班(Section一个班大约20人。每次讲解之前,要把布置给学生的习题,和上次考试Quiz题全部做一遍,以便讲解时心中有数,因为学生可能会就如何一个题提出问题。加上改上次的Quiz题,打印下次的Quiz考题,以便在下次Quiz课开始时发给学生做。所以TA的工作量是很大的。

大约8点多,我正在埋头忙着,小Y和几个人进来了。办公室TA很少,她和其他几个人打了招呼后,到了我的桌子边,和我聊起来。我问她:习惯吗?她说:挺好。我问:感觉怎么样?她说:很高兴,大家都很礼貌,很愿意帮助我。我问:你现在住哪里?她说:住在姐姐家里。我说:“那你怎么到学校来上课?”她说:“有时姐姐送,邻居也在Marquette上课,有时搭她的车来“。然后,她告诉我,她选了些什么课,说心里有点紧张,怕自己英文不好,听不懂。我说:你的英文比我来的时候好多了,很快就会适应的。她谦虚地说:我新来咋到,什么都不懂,希望你们老同学多帮助我。我告诉她:”这是肯定的“。

她年轻漂亮,笑容满面,显得对前途充满信心。几分钟后,有人叫她。她对我说:”我要搭车回家了,明天再见!“,莞尔一笑,离开了。

我真的为她高兴。

第二天早晨,大概九点钟,我照例来到TA办公室,准备一下要上课。

像往常一样,先查查email。一看有人发了信息,说今天早晨车祸,数学系中国留学生YXX伤重身亡,请大家帮助安抚她的家人。我头一晕,心一沉,谁死了?姓Y?我当时不知道小Y的全名,只知道姓Y。不会吧?我昨晚才和她谈了几分钟的话啊。

后来的消息证实了早晨在车祸中遇难的真是小Y

我一下懵了,脑子里全部都是她头晚和我谈话时的情景:她的笑容,她充满希望的眼神,她说话是的笑声 。。。。。

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突然就没有了,这叫人怎么接受得了?

慢慢地,大家知道了车祸的情况。

那天早晨,小Y的姐姐姐夫因为上班还是有事不能送小Y上学,就让小Y搭邻居的车。邻居P女士也在Marquette上学,人很善良,愿意帮助他人。她自己考下驾照不久,但至少几个月了,加上Milwaukee的交通不是很槽糕,大多数时候车不多。她自己开着车上学回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都没有问题。当小Y家人请她带小Y去学校时,她同意了。

Y搭她的车很多次了,没有然后问题。

那天早晨她们来 Marquette上课,上路后,先上41号高速南,然后需要在2英里之内要转到94号高速西。她们的车要从左边的转,那地方道比较多,好像是四条道。当P女士在往左变道时,突然发现左侧后面有一辆车,速度比较快,她心一慌,急忙往回打方向盘,但可能用力过大,车子打横失控,侧翻还是180度翻转后高速撞向隔离墙,副驾驶端向撞上,坐在副驾驶的小Y当时可能就死了。P女士受轻伤,但车子变形严重,门打不开。警察后来用电锯切割了车门才把她们拖出来。虽然立即用直升飞机送小Y去了医院,但回天乏术,小Y不幸去世。

这如同晴天霹雳,震惊了所有数学系的中国学生,包括一些认识她的教授。数学系一片肃穆,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我也坐立不安。昨晚才和她聊天,今天早晨就永远地消失了。心里感到疼,却无人可以诉说。更为她姐姐,姐夫,还有年迈的父母担心,他们是否能挺过去?

很快,中国学生会组织通过email号召大家提供帮助。数学系和学校请了教堂的一位中年女士去她家安抚,系里的领导和部分教授也去她家安慰。怕她父母想不通,教堂的人24小时轮流在她家安抚。

她姐夫也在中国学生会email网发消息,感谢大家的支持,同时请大家帮助。我主动接下帮他家买花圈的任务,想尽一份力减轻他们的痛苦。

几天后,在教堂的一个会议室里举行了小Y的追悼会。

教堂请来安抚小Y父母的M女士,早已来到现场。数学系能来的教授,研究生都出席了追悼会,H教授也来了。大幅小Y照片悬挂在台前,年轻漂亮,充满朝气的笑容,让大家更加感到惋惜,个个内心叹息,神色严峻。

Y的爸爸妈妈进场时,看见女儿的大幅遗照时,妈妈顿时双腿发软,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在人的搀扶下才没有倒下。M女士赶忙上前,小Y妈妈一下扑进她的怀抱,痛哭不已,全场无不为之动容。

P女士也来到了现场,面容憔悴。感觉得到她心里的压力,愧疚,自责,和痛苦。

据说,小Y遇难后,小Y妈妈对全家人说:“我们绝对不能责怪P女士,是我们请求她送的,她是一片好心”。多么宽阔的胸怀。

M女士的劝慰下,小Y妈妈慢慢平静下来,到前面坐了下来。

追悼会开始了。

M女士第一个上台致辞。

她说了很多,包括几天与小Y父母朝夕相处,更加了解了他们一家的和睦的家庭关系,小Y的成长过程,和小Y对他们意味着什么。记得她说了一句话(大意):“当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突然在我们面前消失了,我们顿时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这话当时一下击中了我的心:“是的,面对如此的人间悲剧,任何语言都不可能表达此刻人们心中的痛苦”。

最后由小Y姐夫R先生代表家属介绍小Y的生平事迹。

R先生用英文介绍了小Y小时候的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勤奋好学,和善良友爱。后来考上了大学,一直品学兼优,圆满完成了学业。然后怀抱着要到美国留学的志向,刻苦学习英文。在父母的支持,姐姐的鼓励下,功夫不负苦心人,她的理想终于实现了,来到了她一直向往的美国留学。周围的亲戚,朋友都为她感到骄傲自豪。

R先生从头至尾强调小Y没有辜负人生,坚持追求,实现了她的理想,她是成功的。她的突然离去,让一家人悲痛欲绝,但永远记得她为自己的理想奋斗的精神。

这是一篇精心准备追悼词,加上R充满感情的演讲,很多人都被感动了,包括我自己。

追悼会后,连续几天,整个数学系尤其是中国留学生们仍然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之中。原本热闹的TA办公室也变得宁静,即使有很多人在里面,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大家都不想说话。

过了两三个星期,气氛才开始有所缓和。这天我走过H教授办公室门口,没有在门口停下与他打招呼,因为我仍然还没有完全缓过来,我想他可能也不想聊天。但我刚走过他的门口,就听见他叫我。我停下来,见他走到门口,认真地问:“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看他的神情,是有什么重要问题要问我。

我走进去,在他的桌子对面坐下。问他有什么事?他神色严肃,对我说起小Y来,说这么年轻的生命突然失去,真的让所有的人都很难过不已,他这些天也不好受。我表示我也深有同感。

然后他话题一转,说起小Y的追悼会来。他说他对小Y姐夫介绍小Y时,大篇幅地

强调小Y学英文,考托福,联系留学,说到美国留学是她的人生理想,他感到非常不理解。

H教授说,美国人在追悼会上主要是回忆逝去的人在生前曾经做过的好事,比如帮助过别人,为社区做过的好事,和其他善良的行为,或他给大家带来的快乐。好像R先生很少提到这方面,而小Y似乎只有到美国留学,才是她人生的理想,和幸福。这点让H教授觉得很困惑。

他有点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怕措辞不当而有所冒犯。显然,他一直陷在自己的困惑里不能释怀,所以才急于想找我聊聊,帮他疏解。

他这一问,倒让我困惑了起来。因为我当时没有觉得R先生的追悼词有任何问题,所有的中国人可能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H教授怎么会这样困惑?我知道中国人与美国人观念上是有很大不同,以前在和外国人的交往时,也碰到过一些观念的差异,思考过一些这些方面的问题。最早碰到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是80年代初在湖南农学院,当时与英国来的英语教师艾伦的交往中,常常被问到一些让他在中国让他困惑的问题,有时候涉及到人生,理想,但大都比较浅显,更没有碰到这种生离死别的情况。H教授的问题的深度大大超出了我过去碰到过的问题,我以前的那点思考顿时显得非常微不足道。

我当时有点懵。但我极力地调整思路,一边回忆自己过去思考过的中外对生死,理想,成功,幸福观念上的差异,并重新再思考,讲出自己新的感悟。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具体是怎么向他解释的,只记得和他讲了中国光宗耀祖的观念,中国人的面子观念,中国人怎么看待成功,怎么看待金钱;还讲了当年中国经济状况,与美国的生活条件的差异,等等。

因为他需要了解这些才可能理解R先生在追悼会上为什么那么介绍小Y,为什么小Y把来美留学当成理想和人生目标?慢慢地,他开始有点理解了。

坦率地说,这个过程也逼着我自己想得更多,我自己第一次察觉到了融入了自己骨髓里的中国传统观念。

我当时的英文基本上属于Chinglish,解释这么深奥的人生哲理很困难,但H教授似乎听懂了我说的话。

那次谈话至少一个多小时,是我们之间最长的一次谈话。交谈中,他也告诉我美国人的幸福观,理想,和人生目的。当然,他代表的应该是美国知识分子的世界观。

他基本上满意我的解释,表示明白了R先生的追悼词,理解了小Y为什么把来美留学当成人生的目的。他紧绷的脸终于慢慢地松弛了下来,走的时候对我再三表示感谢。

那次谈话以后,我和H教授再没有过长时间的交谈。但感觉我们心里距离更近了,每次碰到都像老朋友那样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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