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维

1996年，我在Marquette化学系的博士学业进入最后的准备论文的阶段，因为化学找工作比较难，计算机比较好找工作。Marquette没有计算机系，只有数学系教教一点计算机，我并在数学系开始学数学-统计-计算机的硕士学位。自己本来就不是学计算机的，数学系教授都是学数学的，也是边学边卖，水平不行。可想而知，学生能学到什么呢？

两年以后，拿了硕士学位，开始找工作。水平不高，没有经验，还没有绿卡，公司想招还得给办绿卡，至少也得是H-1，愿意招的公司就屈指可数了。

还好那时计算机很热，毕业不久我找到了一个小的咨询公司。因为没有经验，只能跟着学点Oracle 数据库方面的知识。三个月试用期后，没能续约。

再难也得找，于是只要觉得有1%机会的广告就发简历。

8月份我得到一个面试的机会，公司叫 Interaccess, 在芝加哥。于是我开车去了芝加哥Downtown，找到了一栋非常老旧的四层楼房，公司在第三层。

先见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先生，他不是做技术的，退休了没有事干出来找个事。身材保养的很好，T恤牛仔裤，每天骑着摩托来上班。他很绅士，也很客气，我们泛泛地闲聊了20分钟，没有任何技术方面的内容。

然后就是 Ari, 一个30出头，个字不高，也不怎么修边幅的年轻人来面试我。他介绍自己是公司请来的Consultant, 说公司不大，100来人，主要是做Internet Service Provider，就是提供上网服务的，有两万左右的用户，都是Small business。公司成立大约四年，发展很快，主要靠收购更小的公司成长起来。但收购的各小公司用的操作系统都不一样，数据处理系统也不一样，整合到统一的系统后问题很多。现在想整合到People’s Soft, 一个很适合网络服务数据的系统。People’s Soft 是建立在Oracle 数据库上的，所以需要一个Oracle DBA，就是我应聘的职位。

Ari是这个项目的技术总负责人，他是Oracle 方面的专家，其他方面也很精通。同时做几家公司的Consultant，Interaccess系统整合是他最大的项目，他已经为此工作了三个多月了。除了他还有几个从People’s Soft派来的Consultants, 在帮助安装调试系统。

Ari年龄不大，却已经担当大任，但说话很和气，没有一点架子。他问了我计算机都学了些什么，做过什么，懂多少Oracle，没有技术上的考试问题。我也如是说了情况，大概聊了半小时就结束了。

几天后就收到了Interaccess的应聘书，年薪5万，下周一就上班。公司负责办H-1，也帮助办绿卡。

我后来问过Ari: 我什么经验也没有，你怎么招了我？

Ari 想了一下说：凭感觉，我觉得你肯定行。

Oracle DBA要求比一般的IT工作高，合格的人很少，非常抢手。他们开始也是想招有经验的DBA，但那些人本来就看不起这样的小公司，而且要价很高，根本谈不拢。碰了几次壁后，他们转而想用低薪招一个没有经验但学得快的人。因为整合项目完成前，是不需要Oracle DBA的。如果能在短期学好，然后接手DBA工作，这是他们的如意算盘，也是一种赌博。

我就是这样被招了进来。

在Marquette数学系学计算机的中国留学生中，只有我刚毕业就找了DBA工作。同学中有恭喜的，也有说我胆大的，还有表示担忧的。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

就这样，我开始每天坐一个半小时火车从Milwaukee 到 Chicago, 单程两个多小时到公司上班。

按原计划，10月1日要完成整合上线，我只有一个多月学习和适应，不但要学Oracle, 还要学People’s Soft。我进去之后，公司马上送我去加州People’s Soft公司总部培训两个星期。

进公司不久，认识了两个做IT的华人。一个是台湾人小D，27，8岁，学计算机的，有几年经验，刚刚招来一个月，做操作系统管理员，年薪大概是10万。另外一个叫 Peter，比我稍小一点，大陆来的，做程序员，工作三年了，算是元老了。

公司操作系统情况很糟糕，整合测试几次都因为出问题而失败。小D年轻，想把事情搞好，冥思苦想，觉得有一个办法可能行，就想试试。于是在一个周末时，他自己来公司测试，结果整个操作系统一下全死了，到了周一早上上班也不能恢复。公司是24/7/365上线，操作系统死了，两万多客服没有了网络服务, 客服的电话被打烂了。公司紧急找来consultants 帮助恢复，但consultants 开始也束手无策。中午总裁Tom急急忙忙从家里赶来，气冲冲地马上把小D给开除了。可怜小D连向同事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叫来的警察押着离开了公司，来公司大约才两个月。

操作系统直到星期一的下午才恢复。

我被吓得不轻，心里直冒冷汗。我的技术远不如小D，下一个被赶走的可能就是我。

把小D赶走并不等于公司的操作系统就好了，问题仍然频出，原本10月1日上线推到了11月1日。但仍然不行，又被推到了12月1日。还是不行，最后推到了1月10日左右。People’s Soft 的人已经不能等了，都撤走了，只有Ari一个Consultant还在公司。

我很担心新系统整合上线会出大问题，问管技术的副总裁：现在系统这么不稳定，上线能行吗？他回答说：“We have to take chances” (我们只能碰运气了)。 很多小公司就是这样靠胆大，碰运气，成了就发展起来，不成就完蛋。其实招我也是一着“ Take Chances”的棋，我能迅速掌握Oracle DBA的技能，就能留下，不然就滚蛋。

1月10日变成了最后的，不能更改的期限。

Ari 干脆睡在公司，圣诞节也没有回家。我问他怎么不回？他说我们不过圣诞节，我才知道他是犹太人，不过圣诞节。

1月10日新系统终于上线了。果然问题不断，Ari一直手忙脚乱地处理各种问题，天天睡在公司。我也开始了DBA的工作，本来Ari 有负责指导我的责任，但他根本没有时间管我，几天我们也谈不了几句话。

因为公司就我一个DBA，所以我24小时，包括周末都挂着BB机。到了2月份，Ari离开了，我完全独立掌管了Oracle 数据库，心里非常担心数据库会发生一些我不能处理问题。

接受小D的教训，我尽量少动数据库，稳定是第一位的。天天看专业书，同时准备考Oracle的证书考试。

当时看了一本书，作者是一个资深Oracle DBA。 他在书里说：至少三分之二Oracle数据库的问题是DBA的不当操作所致，建议数据库有小毛病时，只要不影响运作，不要去管。因为往往为了达到理想状态去改动数据库，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问题。

刚开始，我一个星期要接几次紧急电话，甚至深更半夜也被叫起，但每次问题都是由操作系统引起的。

春天来了，操作系统稳定一些了，数据库就没有出问题了，紧急电话也少多了。我紧张的心情稍微松弛了一点。

有一天，正在看书，一位略带书生气，有点腼腆的30出头的青年人走过来，对我说：“我是Bryan,  新来的Manager, 希望我们有愉快的合作“。

同事告诉我， Bryan是耶鲁大学毕业的，学文科的。

Bryan 来了之后，显得很积极，经常到处查看，问东问西。他的问题明显带有一丝责问，缺少学习的味道。

其他人的小隔间总有键盘的敲击声，只有我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响。来了两周后，他忍不住了，走到我的隔间问：“你怎么一天到晚老看书，不做事？”。我说：“我的任务是维持数据库正常运转，如果运转正常，我最好不要碰它”，他有点诧异。我就把那本书翻到“三分之二的数据库问题是DBA不当操作造成的”给他看。告诉他：我现在多看书就是尽量提高专业水平，如果出了问题，知道怎么解决。

他一脸迷惑地离开了。

不久一次小组会，讨论一些出现的问题。在说到数据库时，他用一些不专业的假设怀疑我做得不好。我忍不住反驳了他，指出他的假设从技术上说完全没有道理，并从专业角度给他分析，解释为什么他不对。他有点恼火，却因为确实不懂，只好不了了之。

其他几个同事也反映Bryan有时瞎指挥，虽然想把事情做好，但不懂技术，所以总抓不到要点而乱批评。

不久，我出大事了。

那天上午大概11点，我看专业本上说如果把两个参数调到一定范围可以使数据库处于更好的状态，于是我按照书上说的调了两个参数。过了一会，我去外面吃中饭去了。还没有吃完，BB机响了，说数据库有问题，造成整个系统运转异常。

我赶快回去查看，数据库很不稳定，但我找不到问题在哪里。只好打电话给Oracle Support, 他们让我提供很多数据，但折腾了几个小时他们也没有找到问题。这时候，整个公司基本都无法工作。Bryan很着急，不时过来问怎么样了。管技术的副总裁也来了，站在我的身后，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让我感到压力巨大。想起了小D，我觉得我今天玄了。

到了下班，我仍然没有找到问题所在。副总裁对我说：“你必须把问题解决了才能走”。

大家都走了，我一个人坐在空空的楼里，很焦虑，但又不知道怎么办？有点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感觉。

到了晚上10点钟，我突然想起我今天改了两个参数，是不是这事造成了数据库不稳？我马上把参数改回，数据库立即恢复正常。

“数据库三分之二的问题是DBA的不当操作造成的“，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我马上打电话给Bryan, 告诉他问题解决了。同时也打电话给副总裁，让他放下，睡个好觉。

我这才出去买东西吃。

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我紧张的心情根本没法放松下来，吃不下东西。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回到芝加哥北部的我租的公寓房（当时已经在芝加哥租了房），已经是凌晨1点了。我一晚没有睡好，第二天浑身没劲，头晕的厉害，起不了床。只好打电话给Bryan请假。他听起来有点不愿意，不过还是同意了。但要求我时刻待命，如果有问题，我需要立马上网解决。

连续几天我都感到头晕眼花，心想这种事如果再发生几次，我要么是心脏病发作，要么是中风，小命恐怕不保。

从此我不再改动任何数据库的参数，只要运转正常，绝对不碰它。

我的Oracle 证书考试进展顺利，每三到四个月通过一门。每通过一门，就报告给Bryan。他有点吃惊我的考试速度，因为我都是天天上班，下班还24小时待命的情况下考过的。当然，他也都按照公司规定每次给我涨$2000工资。

1999年的年度总评是，他给我的评语是好坏参半。缺点包括：专业知识欠缺，沟通不好，英文不行，不太接受意见，等等。5分最高分，他给我3分，差不多就是一个勉强合格的分数。

刚进入2000年，一个周末我在打排球时，跳起来拦网，被同队队友从侧面冲跳过来，落在我还没有站稳的踝关节部位，当时就剧痛不能动了。我以为是踝关节崴了。晚上小腿一直抽筋，剧烈疼痛，任何姿势都缓解不了。第二天早晨一看，整个脚全是淤血，脚踝并不肿。

我打电话请求在家上班，Bryan 同意了。我去急诊室检查，照了X光，医生说是骨头没有问题，回家养着就行了。

一个星期没有什么好转，仍然疼痛异常，根本不能走路。Bryan 问怎么样了？我说仍然不能走路。

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不能走。Bryan 显得有点不相信了，崴个脚怎么两个星期都不能走？但他又不好说我说假话，借着一个全体员工大会的机会，他说是所有的人必须参加，特意专门为我租了一个Limousine来接我。我只好一手拄拐，一手提着一包衣服上了车。

拄着拐进公司，听了Tom说公司的情况：公司不会卖，公司还会发现Stock Option, 大家都有份。这种信息显然不是什么非得当时要现场聆听的，我还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来了，Bryan显然夸大其词了。

那天下班，我从地铁站走回公寓，原本5分钟的路，我一步一挪，足足走了半小时才到。

连续两周我都拄着拐上班。Bryan 看我好像不是在装，说些关心的话，但又强调这事有点奇怪。

过了两个多月才能独立慢慢走路，一年以后仍然还痛。看过三个骨科大夫，都看不出问题在哪里。后来找了一个华人推拿师看，他诊断为“骨间肌严重撕裂“，说这是最痛也是最难好的伤。他说的症状与我感觉的实际情况非常吻合。三个骨科大夫竟然没有一个看出是骨间肌撕裂。

我把推拿师的诊断告诉Bryan, 他似乎有点相信了。

我的证书倒是考得很顺，基本上把Oracle8，8i的证书都考下来了。对数据库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凡是系统出事，肯定不是数据库的问题。后来Bryan 出了事也不再打电话给我了，有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系统出过事，因为操作系统恢复时，数据库就自动启动了。

原来一个星期要接几个紧急电话，到后来半年也接不到一个紧急电话，BB机成了一个装饰。

一天，Bryan 拿了一张单子，说需要这方面的数据，让我从数据库里给他调出来。然后他坐在我身边，好像要看着我怎么做。

我对他说： 我没有做过，但用SQL应该可以。

他既然在，我就边做边解释给他听：第一，我们需要这个数据R，那么先要得到数据X，可以用”Select X  from A table where B = blabla”, 一敲键盘，得出一大串数据。

我说：这里有些数据是我们不需要的，所以要过滤掉，需要加上限制条件“Y=LMN”。一敲键盘，又得到一组新数据。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讲解，最后把要的数据得到了，一共大概三分钟。Bryan似乎完全懂了，一声不吭地拿着打印出来的数据走了。

从此他再没有来麻烦过我。

2000年的工作总评，他给我的评语全部都是优点，没有任何缺点。评分提高到了4.3（这张纸我还留着）。2001年的总评优点更多，没有缺点，评分是4分多（不记得具体数据）。

他主动提出我可以在家上班，从开始每周两天到后来每周四天，最后变成没有特别需要，不需要到公司来。

数据库极其稳定，每天就是偶然查看一下，大部分时间不管。与Bryan的关系良好，他充分信任我。天天在家上班，很悠闲。两年期间工资也涨到了7万多。2002年2月，绿卡也下来。

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我觉得这就是理想的工作，没有想要跳槽。

但很快风云突变，网络服务公司新一轮的重新洗牌开始了。

我们公司很快被卖了，这次收购方并非要扩大业务，而是要消灭竞争对手，所以大裁员开始了。

Peter, 那个华人同事，早就离开公司移民加拿大了，不需要提心吊胆等着被裁。

2002年4月起就不断有人被裁，客服的人首先被大量裁掉。然后是人事，后勤，几乎天天在裁员。7月份，轮到Bryan接到裁员通知。

我们一起出去吃了散伙饭，也是我第一次与他一起共进午餐。他对大家说：很高兴能和大家共事两年多，我有对不起大家的地方，还请大家原谅。态度显得很诚恳。

在这之前，大家对他的反应也是觉得他是变得亲和了，也更尊重和信任别人了。

到了2002年10月，只剩我和另外两个IT人，最后也接到了裁员通知。公司所有系统由收购公司在亚特兰大总部的员工远程操控。半年后，收购公司自己也申请了破产保护。

很快，2003年3月，我搬到新泽西。

大约在2009年吧，我突然收到Bryan的email，说他要来新泽西了，想和我见个面。我回复说，好的，很期待。

但后来他再没有消息，不知道他是没有来，还是来了又不想见了。

2021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