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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事 (中国文学独一无二的1983年严打小说)
送交者:  2021年07月12日07:37:00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毕汝谐(作家 纽约)


人间事

      

   按:这是中国文学独一无二的关于1983年严打的小说。

   

   1983年严打草菅人命,许多人为枪毙朱德孙子等呆霸王拍手叫好;我冷笑道:

   

   看着吧,滥杀坏蛋是滥杀好人的前奏!

   

   果不其然,1989年6月4日!

   

   出国后,我迫不及待地写了“人间事”,先发表于“中国之春”杂志,后收入

   

   台湾版小说集“你好,自由”。

   

   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勃·迪伦有句名言:要勇于与众不同;于毕汝谐而言,

   

   即便努力与众相同,岂可得乎?

   

   这是我作为人的不幸,却是作为作家的大幸!

 

   

   一、

   

   月色溶溶,波光粼粼。在某大城市中山公园湖畔的树木花丛深处,在那一片目不可测的、馥郁芬芳的黑暗之中,隐着一对如胶似漆的年轻恋人。这一对如同电影明星一般出众——男的潇洒英俊,女的容貌美丽。他们紧紧的拥抱,热烈地相吻……成百次,上千次,乐此不倦。

   

   终于,他们感到一种心照不宣的遗憾:拥抱并不能消弭彼此的间隙,相吻不足以宣泄缱绻之深情;再说他们早就逾越了男女交往的最后界限,熟知个中三味。因此,以天地为洞房,将花木作帷帐——这一新的做爱地点令他俩心神向往……

   

   他们的手在彼此身上交织着……姑娘身上美好的气息和生命的热流激动着小伙子,他在一时冲动之下生出了豹子胆,竟然不顾天时、地利而为所欲为,那姑娘竟也像是干柴落入烈 火似地迎合他……一种无法言传的甜蜜的快意,微风细漪似地拂荡,泛起在他和她的心头。

   

   他俩小心翼翼地摸索出一种最能满足对方灵性要求的站姿,轻简的夏装予他俩以种种便 利……于是,他俩足不旋踵却得以升临羽化而登仙的绝妙之境,可谓如愿以偿!

   

   (道学家会为此大发雷霆,芸芸大众也会对这种有伤风化的丑行嗤之以鼻,责骂他们不该破坏公共场所约定俗成的行为尺度;须知,眼下的社会风尚还仅仅开化到对不择时机的动手动脚视而不见,谁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动干戈?!……不过,你道这一对才子佳人是谁?——男的名叫余汶,是某名牌大学中文系三年级高材生,早已在省市两级报刊上发表了许多长短文章,被视为极有培养前途的文坛新秀;他的文笔清新流畅,且对历史上那些大作家、 大艺术家的奇闻轶事、风流掌故了如指掌。那女的名叫龚雪枫,乃是本市公安局长龚猛之女,目前赋闲在家,有钱有闲而又任性,一旦春情泛滥便不可收拾……)

   

   事毕,余汶满足而又倦怠地轻吁一声,挪动了一下身子,把缀满花朵的繁枝碰得簌簌作响,月光透过叶隙,照出他佩在左臂的一方黑纱……

   

   这一方黑纱余汶已戴了长达两年之久。前年,本市曾发生一件轰动一时的人命案。一伙 如狼似虎、无人敢惹的纨绔子弟到个体酒馆“太白醉”酗酒作乐,因言语不合大打出手,为首者王永革用铁棍将酒馆主人余老头打得口吐鲜血,几日后一命呜呼。这王永革是一位已故 中共元老之嫡孙,其祖父曾为中共建党建军建国立下奇功殊勋,彪炳史册。政法机关因而 投鼠忌器(器者,全党全军全国之威望也),始终推三搪四,致使王永革一伙逍遥法外。

   

   余老头的独生子余汶不肯善罢甘休(王府曾表示只要免去王永革的牢狱之灾,赔款多寡尽可协商),援笔疾写鸣冤信,寄给中南海里诸位姓名经常见于报端的中央首长……结果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但是余汶仍然四处告状,发誓要给亡父戴孝戴到仇人受诛的那一天。因此,黑纱至今还没有除下……

   

   狂热的激情稍落,那习以为常的阴郁表情又回到他那西洋人式的、异常清秀的脸上。龚雪枫依然沉浸于缠绵之情,唧唧哝哝地劝说:“别想那些事儿了,恶有恶报。王永革早晚不得好死!……”

   

   那天,余汶仿效旧戏中拦青天大老爷轿子的办法,守在龚猛家门口递状子。适逢雪枫自英语补习班归来,好奇地先睹状纸为快,苦情打动了姑娘柔嫩的心,她流着眼泪咒骂那灭绝人性的凶手……更使她发生兴趣的是余汶那大学生的头衔;如今,女孩子寻个捏着文凭的男 朋友,已是大势所趋;何况雪枫连续三年高考落榜而又壮心未泯,正想借机多学东西。

   

   不知怎样一来,他们双双坠入情网。在雪枫,是得到了一位相貌俊、有学识的诚实君子;在余汶,则是那颗创深痛巨的心灵得到了女性的真诚慰藉。或许,他还有一层较为实际的打算,就是攀上这门高亲有利于报仇雪恨……谁知道呢。

   

   但是,龚猛坚决反对女儿与余汶交往。他嫌弃余汶的出身(个体户,不是正经人),更畏于深深巻入那桩无人胆敢认真受理的人命案。他担心招进这样一个女婿会令势力盘根错节的王府生出疑心,进而危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有时候,雪枫半娇半嗔地请求他为余汶做主;他总是板起一副秋风黑脸:“这个案子你少插嘴!我心里有数——只能这样拖着,时间一长,不了了之……”

   

   雪枫愤愤然为未曾见过面的未婚公公叫起了撞天冤:“爸,还有没有王法了?!老百姓就不是人?再说,王永革的爷爷早就死了!……”

   

   龚猛老世故地分析道:“船破有底,底烂有钉!王家不是好惹的!除非有一天中央直接下令,否则谁敢动他王永革一根毫毛?!……”他瞪起眼睛,“雪枫,你趁早跟余汶一刀两断!”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是深仇不能报的白面书生,一个是智力很平庸的窈窕淑女,他们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苦涩的向心力。他们常常躲在早已歇业的“太白醉”里一呆就是整整一天,两情相悦地行云雨之事,使得这座曾经发生过人命惨案的凶宅里充满柔情蜜意……

   

   “汶,今天怎么在公园里……多羞人……”雪枫那丰满茁实的处女似的胸部轻喘着。

   

   “是……是不好。”余汶似有悔意,絮声说,“都怪我,没管住自己……”

   

   雪枫爱抚着余汶那瘦削的肩头,吻着他额上沁出的一层汗星星:“不,不怪你……我真心爱你……怪我……”

   

   他俩争相延揽责任。最后,余汶解嘲地失笑了:“我俩都是孔夫子的徒子徒孙。雪枫,你知道孔老夫子从何而来?孔子的父母叔粱纥夫妇在田野里交合而生孔子……”

   

   “真的?”雪枫用娇中蕴蜜的声音道,更钦佩对方的博学广闻。

   

   “下次不这样了,下次……”余汶连声不迭地保证。

   

   “什么下次不这样了?!哼,有一次就有一百次!……”突然,花丛里响起一个炸雷般的粗嗄声音,把这一双恩爱才歇的情侣震懵了:“出来!”

   

   天!黑暗中不知怎地钻出七、八名汉子,人手一个多节手电筒,扭亮后一道道白晃晃的光柱交叉成包围圈,将余汶和雪枫罩在其中……这伙人横眉立目,左臂一律戴红袖章,胸前一律佩矩形塑料蓝牌——猛一看,真彷佛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红卫兵和后期的工人民兵又从尘封的历史中回来了。只是,这批角色清一色都是中年人。

   

   那个“粗嗄嗓门”是这伙人的头儿。他手中那道强大的光柱在余汶、雪枫身上横照竖照,忽然,光柱在雪枫那滚着花边的裙子上停住了,那里有挺大一摊显眼的、有家室者一望即知的污渍……“粗嗄嗓门”精神为之大爽:“哎哟嘿,乖乖,好大一片‘怂’咧!跑这儿要脸来了。×,带走……”

   

   这伙人像是吸食了鸦片似地兴奋起来,所有光柱一齐聚在彼处……-然后争先恐后地扭扯他俩……余汶虽然文弱,却倔强地挣扎着:“放手!你们有话说话,打人犯法……”

   

   他的话招来一阵不堪入耳的嘲笑和诟骂……然而,当雪枫在情急之中自报家门之后,他们又齐刷刷地静了下来。

   

   “你这话是真是假?”“粗嗄嗓门”一时没了主意,“这年头就属冒充高干子弟的骗子多,一茬接一茬,抓都抓不过来……”

   

   “今天是啥日子哟!真是龚局长女儿又怎么样。先带回局里再说……”一个声音建议。

   

   众人一致赞成。这时的余汶和雪枫已是羞惭满面,深恨不能寻个地缝钻去,只得乖乖听从发落。他俩在娘天娘地的谩骂声中退下鞋子,跣足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走去……重新神气起来的“粗嗄嗓门”扬言:“你们俩臭货敢逃跑,老子一拳打死你们!”

   

   公园外面停着不止十辆警车,都敞着车门。约摸二、三百名在游园时被扣押的男女游客——主要是些“现代派”的青年恋人——在警察、便衣警察以及亦警亦民之徒的吆喝声中鱼贯上车,成双成对的情侣拆散后被分别赶进不同的车次。余汶、雪枫亦如此。有一对面孔粗俗的恋人稍有异议,结果是当众不分男女地吃了一顿老拳,男的鼻血流了一脸,女的折落了一颗门齿。人人噤不敢言……

   

   这一串满载而归的警车亮着迴旋警灯、鸣着警笛长驱驶入市公安局看守所。虽是深夜,这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余汶随着跳下车来,但见架置电网的高墙下,紧贴墙根蹲着难以计数的男男女女,许多武装警察始而相对然后相背来回巡弋着,不时无端地用电棍敲打人群中看着不顺眼者,及至惨厉的嚎叫划破夜空“啊——”'警察却又狠命地补上一脚:“嚎什么嚎?!你妈死了?!……”

   

   这种恐怖的场面使得一向清高自负的余汶乱了方寸,哪里再敢抗嘴乃至造次?他在那位“粗嗄嗓门”的口令指挥下,恭而敬之地蹲伏在地,不敢擅自动作。所幸,武装警察始终没有用电棍打他。时间久了,他也斗胆偷看四周,他发现一些看样子还老实的人由于恐惧、意外而变貌失色;相反的,那些流里流气的老油子则比较镇静,努力讨得警察的满意……

   

   忽然,那个“粗嗄嗓门”大步流星地由远而近,向余汶打个手势:“这主儿,站出来!……”

   

   余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浑身微微哆嗦。好在,这一回“粗嗄嗓门”没有动粗,只说了句:“过堂啦!老实点儿!”便把他带进十数步之外的一间大屋……

   

   余汶的眼睛霍然一亮!——只见他的仇家王永革直立在屋子中央,全身上下仅有一条花里胡哨的丝质内裤,想必是从床上被拖起来直接送到此处,余汶激动起来,复仇的喜悦挂上了眼角眉梢,完全忘记了自己同样处于危境之中……

   

   看,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叉腰撇腿,还在耍八旗子弟傲慢腔调:“江处长,三更半夜‘请’我来,有何贵干?”

   

   “嘿嘿!……随着这样一声阴森森的、令良民暴徒都会心惊肉跳的冷笑,角落里站起一个五短身材,却有一双大脚大手的中年汉子,余汶知道这位乃是市公安局第七处(预审处)处长江山。告了两年状,公检法诸部门科长级以上的干部,认识得差不多了。“请?!你他妈给我跪下……”

   

   “跪?江处长,你大概忘了我是谁,我爸爸、我爷爷是谁了吧?”王永革不软不硬地道。他是个长着两只牛眼睛、瘦骨伶仃的细高个儿,虽然貌不惊人,却是派头十足的贵人子弟。

  江山左手的拇指与中指一擦,打了个响亮的榧子……两条彪形大汉应声从他身后跃起,将王永革高擎过顶,然后齐心合力地向水泥地上狠劲一摔(这动作颇似搬运工人的“野蛮装卸”)!王永革怪叫一声瘫在地上,只剩下呻吟的气儿了……

   

   余汶心中暗暗喝彩!

   

   江山转身在暗影里抓摸起什么东西掷在王永革头上,破口大骂:“王八××,也不看看今天的黄历!……”

   

   余汶屏住呼吸瞄了一眼:那是一本一九八三年八月份的电影明星挂历。

   

   江山晃过来,用脚下那小船似的四十二号皮凉鞋抬起王永革的下颏:“说说吧,你爸爸、你爷爷是谁?”他激动得两腮频频抽搐。

   

   王永革喘着吐出一口血沫,乖觉而谦卑地呻吟着:“……是你。”

   

   江山却还是不买账,他抬起熊掌一样厚重的巴掌,有板有眼地扇打着王永革,那两位也争着插手……于是,王永革在一阵冰雹般的狂踢乱打中再次倒了下去……江山又是几声嘿嘿冷笑,吩咐那两位用粗麻绳将已然失去知觉的王永革吊在墙上的铁钩上,脚不沾地,由两条业已脱臼的胳臂痛楚、艰难地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江山轻轻合掌,往前几步又退后几步,像雕塑家欣赏自己的得意杰作那样盯着王永革看个没够,然后赞一声“好”,再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屋里添了新人,“咦,这不是大才子余汶吗?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定定地望着余汶那清秀白晰的脸孔,一瞬不瞬。

   

   “粗嗄嗓门”挤挤眼:“在公园里擒住的一对儿。正在露天地里××呢。”他还用左右手比划出一个下流动作。

   

   出乎余汶以及其他入意料之外,江山和悦地摇摇头说:“唉!年轻人嘛!真是荒唐。余汶这两年一直告王永革,好样的!他的情况我摸底……坐,把情况写一下,你就可以走人啦!……”他挥掌示意手下人立即出去。

   

   余汶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遇上了包拯式的清官。江山不独为民除害,还打算替自己解围,真是天大的好人!余汶坐下来写材料,脸红得像个关公。多亏他娴于笔墨,把那一段“野合”的经过交代得既含蓄又明白。最后又喟然长叹,签上名字……猛一抬头,却发现江山用异样的、炯炯有神的目光死盯着他,而“粗嗄嗓门”等人早已不见了。除了被痛殴得不省人事的王永革,这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余汶,你想从宽还是从严?”不知怎地,江山的声音忽然变得女里女气,而后又发出一阵“吃吃”、“嘻嘻”的浪笑……

   

   余汶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江山刚才还活像大花脸,此刻又好似小娇娘,这番独脚戏把他唬得呆如木人。余汶机械地答说:“从宽。”

   

   江山淫猥地将双手交叠在腹部以下,毛草地自行抚弄了几回,待情绪刺激起来后,色迷迷地在余汶脸上拧了一把,骚声骚调地哼唧着:“汶,我疼你……我护着你……替你收拾王永革……”

   

   一闪,江山转到了余汶身后,脉脉温情地说出许多话:“汶,往后咱俩就是两口子了,我早就看中你了,没机会跟你张口呀,我爱你……”他迅速而老练地替僵在那里的余汶宽衣解带,还忙中偷闲地灭了灯……余汶完全傻了,直到某种硬物以破竹之势顶入他的肛门,剧痛伴着奇耻大辱轰然传遍全身,他才清醒过来,急急地侧一下身子,然后用臀部猛撞江山那赖以进袭的利具,同时放声怒吼:

   

   “我要求从严!”

   

   

   

   二、

   

   数日之后,在市公安局会议室里,本市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三家的领导人济济一堂。一份打印的、拟于讨论后付诸执行的死刑犯名单,依次在与会者手中传阅……

   

   八月骄阳的燠热的光线直照进来,室内虽置有若干电扇,温度仍然降不下去。不少人勤快地扇着手中的折扇,却还是大汗涔涔……

   

   “对于我市第一批处决的这三十名罪犯,大家有什么意见?”体如犍牛、声若洪钟的市公安局长龚猛,踌躇满志地放出这话。几天来,他亲在局里日夜挂帅,指挥全市“严厉打击刑事罪犯”工作。尽管三餐不周,严重缺眠,他却显得精神愈益抖擞。

   

   在龚猛背后的那堵墙上,新添了一行虽无书法根底却是横平竖直的墨字标语:“贯彻中央精神,严厉打击刑事罪犯!”……

   

   坐在龚猛右侧的市法院院长罗老,是与会者中最年长的一位。他眉眼淳厚,银须飘然,颇有仙风道骨之姿;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如瓶底的深度近视眼镜,一圈圈地闪着才高八斗的光芒。他用与亢奋的会场气氛不相称的慢条斯理的声调说:“王永革名列第一。咳咳……关于王永革——这几年抓了放,放了抓;群众戏称为‘捉放曹’、‘七擒孟获’……其实,单在我们法院系统,王永革的材料已积成一座小山。究其主要罪行,则杀人、强奸、盗窃、走私……样样不缺。犯罪已然成为此人的第二天性,这里!”他把一个沉甸甸的公事包摆在桌上,“是王永革犯罪事实的主要材料——审讯笔录、旁证材料、鉴定书、图示等等一应俱全。王犯罪不容诛,民愤极大,只是……”他的嘴角浮现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考虑到已往处理此事的经验教训,似以呈报中央为上策……”

   

   龚猛那团团大脸上露出一种绝非他这样的局级干部所应持有的倨傲神态。他随随便便地丢个眼色给坐在左侧的江山。于是,后者清清喉咙道:“为了切实贯彻中央在‘严打’中‘从快从重,一网打尽’的指示,为了给我市人民除去王永革流氓集团这个祸害,我们早在八月六日深夜的‘第一次统一打击’之前,就将王永革的问题上报中央,××同志亲笔批了几个大字:‘不杀此逆子,何以安天下?!’”别看江山其貌不扬,却有一把钢制的好嗓子,特别是宣布当今中国第一号实权人物的批示时,浑雄有力的声音中充满尚方宝剑在握的自信心,真敢与夏青、齐越①争高下!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急雨般热烈掌声……

   

   罗老大感觉意外,同时又大为振奋:“及时雨!有这样一个批示,我们法院可以受理王永革一案了!”

   

   “王永革的奶奶活得挺硬朗哩!她能不管?……”有人提出质疑。

   

   “哪能不管?!”江山口没遮拦地说:“那个老寡妇满世界托人情,臭不要脸!说什么‘能照顾还是照顾一下’哼,往后全靠阎王爷照顾她的龟孙子了!”

   

   全场又扬起一片解恨、满意的嘻骂声,许多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口头禅乃至长短秽句纷纷脱口而出……公检法三家的人多数谈吐不文,值此刮起十二级“严打”台风的非常时期,说话自然更加粗野。

   

   “中央英明!”市人民检察院张检察长由衷地赞叹,“上面一个批示下来,替咱们摘了紧箍咒,这下可以撒开巴掌大干了!”

   

   “王永革是一个极好的反面教员。”罗老慢慢开口,其神情与动作和在座的同侪完全不同:稳健中不乏热情,激愤中透出理智。“我意,应当严格遵照法律程序,以事情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首先,重新核实、查询有关证据,唯有法律上认可的证据才能提起公诉,报捕、批捕、起诉、宣判等环节不容忽怠必要的法律手续;对于被告的人格、人权以及合法权益,应依法予以保护……”

   

   罗老年轻时曾在北平朝阳大学专攻法学。二年级上因从事学运被校方开除后,直接奔往延安,一直在陕甘宁边区的政法部门任职。他有一定的治学基础,笔头又快,深得董必武、谢觉哉等中共党内法学泰斗的赏识。进城后,他原本有机会当大官,可惜的是“儒冠多误身”:他死抱着在朝阳大学课堂上学得的英美法系的理论不放,屡屡与放牛娃出身的老红军意见相左;结果宦途上几蹶几起,最后终被撵出京华,贬至本市当一名没有实权的法院院长。好在他生性恬淡,轻视名利,超然于派系斗争之上,埋首于浩繁艰深的群书之中,倒也自得其乐。年事较高、级别不低、无争权之心使得他在发牢骚时出奇地敢言。对于八月六日深夜开始的大兜捕,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王永革之类出身高门的刑事罪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触及,有希望出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新局面;忧的是警察捕人,不必出示拘捕证,入户搜查,亦不必携带搜查证,殴打、虐待被捕者已是家常便饭,……一切必要的法律手段皆被当成繁文缛节抛却了。“法律虚无主义”和“重刑主义”重新抬头,使得董老、谢老生前的健全法制的愿望更加渺茫……

   

   罗老的话尚未说完,摇头、摆手、撇嘴以示反对者便不乏其人。

   

   “法律?”江山第一个吵嚷起来,“法律这东西太软了,治不住王永革这种刺猬脑袋!还是中央批示管用,一两句话就能让他脑袋搬家……”

   

   “可不!抓人捕人又不是大姑娘绣花,哪能有那么多穷规矩、滥讲究?!……”张检察长旗帜鲜明地支持江山。

   

   龚猛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得意。他一向视这些泡过大学堂的知识分子为外人,眼下更不屑与之磨嘴皮。急风骤雨式的“严打”运动虽无运动之名却有其实,使得抓捕流氓小偷一时间成了党和国家的头等大事,一切日常工作都必须给这项突击性任务让路……龚猛陡然感到腰杆硬梆梆的,公安局亦凌驾于平行单位之上,成为全市第一重要部门。听,小轿车的嘟嘟之声不时传来,可想而知,这些“吉姆”、“伏尔加”、、“丰田”甚至“大红旗”的主人们是为自己的不肖儿女(过去几天之内,这号人真抓了不少哟!)登门求情来了……而龚猛则对此保持“引而不发,跃如也”的优越姿势,相机而行……

   

   龚猛把几份省司法局发来的文件推给江山:“老江,念一下。”他深信这些文件一经宣读,十个罗老也得敛声!

   

   江山再度扬起钢管嗓子,声震屋宇……文件明令各地律师必须在政治上与中央保持一致,等于完全取消了原先也形同虚设的律师辩护制度。同时,法院也将暂停处理各种案件,其功能仅限于在公安机关认为一切就绪之后,盖上印章而已……

   

   龚猛睨了一眼哑口无言的罗老,得意之色跃然脸上:“王永革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那还用说……”江山把那个装满王永革罪证的公事包揽到面前,两只朝天的、水滴形状的鼻孔里嗤嗤有声,“他早该挨枪子儿了,不能留啊……杀掉!”

   

   作为预审处长,他和王永革打过许多交道,双方结下了深仇。他们不仅是“官兵与贼”这样一对古已有之的冤家,还存在着刻骨铭心的私怨——

   

   

   

   “大哥,了不得了,元元被一群流氓掳走了!……”去年深秋的一个中午,江山在家里刚刚端起饭碗,弟媳妇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

   

   江山只有一个弟弟,名叫江海。这江海也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属于那种“大法不犯,小错不断”的令人头痛的角色。各级领导念他是预审处长之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海仅有一女元元,现年九岁,生得明目皓齿,人人见了都说她是“美人胎子”。两口子自然更是无比宠爱。


  “什么?!掳人?!……”江山怒不可遏地摔碎了饭碗。近年来社会治安固然不靖,但是,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掳掠女童的事情仍属罕见,更何况元元又是他江山的亲侄女!

   

   “王永革……”弟媳妇道出这个恶魔王的名字,惊恐万状。

   

   “又是他!哼,找他去……”江山气得七窍生烟,揣上那把预审处长专用的五四式手枪,跳上一辆公安局的摩托车……

   

   在城外那片丰收在望的玉米地头,江山撵上他们——王永革率四、五名糙汉子挟持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元元,眼看就要进入青纱帐!平日最喜欢吹鬍瞪眼的江海,此时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连声哀告:“小爷!我是她爸,我给您赔不是!……小爷,您们哥儿几个打我一顿出气,放了这孩子吧……”

   

   “放?!”王永革的两只手在元元身上四处揉搓着,“老子还未尽兴,凭什么放了她?!……”

   

   “放手!”江山翻身下车,大步赶来!

   

   江海如见救星,无元拍着小手,乍着嗓子喊道:“伯伯救救我……”

   

   说时迟,那时快!王永革全伙一齐亮出了土造火枪!这是一种可连续射出十几颗铁砂丸的火枪,铁砂丸能够深深嵌入人的面孔,整容专家也感到棘手……

   

   王永革在多支火枪的掩护下,又从容地取出一只玻璃瓶,用嘴叼去瓶塞:“江处长,你敢再往前迈一步,镪水泼了你!……

   

   江山马上停步——他的心颤了,他的手软了……这并非由于王永革的恫吓——以武力制服这一伙高级大流氓不是难事:他只消退出几步之遥的火枪射程,便稳操胜算。五四式对于

   

   土造火枪占尽压倒优势,只能令后者(包括镪水瓶)的威力无从发挥……但是,他焉敢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王永革背后有他那声威齐天的租父(尽管已化作北京市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第一室里的一小撮寒灰)!有他那神通广大的祖母(贵为中央委员,安居紫禁城),更何况王永革那深谋远虑的父母早已为儿子搞了一张备而不用的单程赴港通行证,万一时局骤变,王永革轻轻摇身便可成为香港的一名花花太岁,并且接受新华社香港分社 备极周到的照顾……这个叫做“双保险”。享得这等荣华富贵的,偌大中国也只有几十家。

   

   事后,江山颇惊异于自己何能在那剑拔弩张的瞬间想到这许多事情……而在当时,他是用两声江湖味道十足的笑掩饰内心的恐惧:“哈哈,永革呀,真是山不转水转,又在这儿见着啦!江海,都不是外人,元元,再叫声大伯!永革为人顶“慈气”②……他连黑社会的切口都用上了。

   

   江山口若悬河,全身却僵立着,一动不动——唯恐某个细微的动作会引起对方的误解,而招致一阵铁砂丸的弹雨……他外表很轻松,但是冷汗已经浸透了前胸后背。

   

   王永革也在暗暗盘算:没想到这个名叫元元的小妮子竟然是预审处长的亲侄女,这未免使他感到晦气和遗憾;他不想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妮过深地得罪江山——也称得是本市一霸哩!况且元元年龄尚幼,过几年换个较为文明的法子去引诱她,不愁她不肯上钩?……这样一想,他决定放江山等人一马。

   

   于是,王永革把土造火枪往空中一抛,本打算让它翻几个筋斗再接住,结果失手落地。为了顾全面子,他顺水推舟地对江海发命:“给老子捡起来!”

   

   江海毕恭毕敬地照做。

   

   王永革又吩咐道:“不难为你,叫两声好听的,我——是大辈嘛……然后路归路,桥归桥……”

   

   江山如遇大赦:“江海,这没啥……都是自家人。”

   

   江海只得忍辱唤了王永革两声——一声“爸爸”、一声“爷爷”……王永革等人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江家三口恨不能一头撞死!

   

   

   

   想起这笔宿账,江山既汗颜不已又怒火焚心:首长见怜,降下一道圣旨,发起一场运动,保佑他报仇雪恨!这几天,江山每日必拨冗把王永革从狱中提出来,挥起那蒜臼般又大又硬的拳头,按照形意拳的路数将其打个半死!……偏偏罗老在这里大谈什么“法律”,还要保障王永革的权益,真是怪事,想到近来有关罗老即将离休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江山的粗脾气终于按捺不住了:“罗老!跟王永革这种人死搞法律,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旁的不说,王永革家手眼通天,有你办法律手续那工夫,人家早过境去香港啦!多亏刑警队先斩后奏,抓住王永革的时候,这小子正搂着两个‘圈子’睡觉呢——那俩骚货是母女,被王永革花大价钱包下来的,呸!……”他又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状:“听说,中央领导还为王永革的事情拍了桌子哩!……”

   

   “噢”——全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连罗老也有了自危之感,不再言话。他半生寄身政法部门,当然懂得在中国,法律要随着最高掌权执政者的情绪而易,这是神圣得有如天条的法律之上的“法律”!他老了,不想再为这些书生之见损及眼前利盆,于是和解地对江山点点头,“请介绍下面一个……”他在死囚名单上找了一阵,“哦,是××大学的余汶,以前在报上见过他的文章呢……余老头的儿子。”

   

   “强奸犯余汶,男,二十三岁。捕前系××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学生……”江山开始介绍案情。由于心中有愧,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喑哑,万幸的是与会者并未深察。“正当全市进行统一打击的时候,余犯无视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公然在中山公园僻静处强奸待业女青年,罪行严重,民愤极大……”他信口雌黄,但是内心深处,却像是养了整整二十五老鼠——百爪抓心!

   

   人世间,有谁真正了解这位预审处长呢?

   

   江山是一个双性恋者,这是一个秘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他平素对此种欲望板得很紧,只是有时赴外地出差,偶一为之:换上一身便衣,在十字街头或者公共厕所以某种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暗语邀约同好,然后一同溜到野地里去遇瘾。他是全能者——既能充任“∣”(主动者),又能承当“〇”(被动者)。他喜欢这种“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做爱方式——胡搞一气然后各自东西,没有后顾之忧。回到本市,他还是受人敬佩的预审处长,有“惧内”美名的模范丈夫。然而,在大兜捕之夜,这种鬼使神差般的情欲竟然破天荒地失去控制……令他事后懊悔万分。

   

   两年来,余汶隔三日、差五天地到局里哭闹,江山无心(也无力)为余汶请命,却对这个才貌双全的小伙子久存觐觎之心。他利用工作之便,几次操暗语挑逗余汶,对方却是麻木不仁,全无反应;他只得拢住欲火,未敢轻举妄动。但有时候半夜醒来,又被这份无望的痴情折磨得不死不活……

   

   那天夜里也是合该出事:过度疲惫(为了腾空若干小旅馆、防空洞作为临时羁押处所,他连续几夜不曾合眼)加上过度兴奋(中央领导的批示敲响了王永革的丧钟!),竟使他忘乎所以地铸成大错!

   

   作为一个“老公安”,江山深知此事一旦败露,他将从处长宝座一头栽进劳改大队,永世不得翻身。一不做,二不休!江山誓把余汶和那个骇人的秘密一同送往阎罗大殿,这样才能确保自身的安全,才能一笔勾销那不胜其苦的单相思!当然,经一事,长一智;江山暗自痛下决心:从此洗手,戒除那不可告人的隐癖,回归到正常人的性生活。于是,江山挤着因缺眠而干涩的眼睛,将余汶案的卷宗——仅有寥寥几页纸,显得格外单薄——推到龚猛面前。别忘了,江山暇时还玩玩日本柔道——一项讲究化对手之力为己所用的体育运动。

   

   龚猛尴尬至极。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发烧。他痛恨女儿鬼迷心窍,竟然在公园里面胡搞,丢人现眼;他一向反对女儿与余汶交往,谁想他们竟敢造成这般既成事实,且又在全市大兜捕的节骨眼双双落网!他妈的,这真是气死活人不债命!龚猛对于逾越常规的男女关系一向嫉恨如仇,若是依自己的暴烈性格,不亲手把这一对狗男女活埋才怪!(他幼年时,地主家的女儿与青年长工私通,结果双双被老财雇人给活埋了。此事对他影响深远。)但是发过脾气、打过女儿之后,他还是接受了左右手江山的明智建议(江山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积极性,而龚猛认为这是部下的一片忠心):家丑不外扬。就这样,文坛新秀余汝的命运,便在局长和处长俯仰之间、密语之中决定了……

   

   龚猛玩弄着掌中一个镇纸用的、又圆又滑的水晶球:“近年来,我市发生的强奸轮奸恶性案件层出不穷,世道真乱!……我听说很多青年女工上下班要有人接送,一人上班,全家受累,这像什么话?!不狠狠打击还了得?!咹?……”这番随想随说、不着边际的话,实质上已然替“余汶强奸案”一锤定音!

   

   沉默……没有人附合他们。在座者早已从不同途径得知中山公园那件事情——在中国,桃色新闻总是比国家大事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何况事关局长女儿,又逢大兜捕之际,公安局的干警们人前人后都在谈论“头号小道消息”,只瞒着龚猛一人。谁都不信这是什么“强奸案”,只是,因与余汶非亲非故,所以没有人肯替他讨个公道。加之王永革案一经定夺,举座皆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会场的氛围也变得喜气洋洋。谁肯为这个鸡毛蒜皮的小人物去和龚猛撕破脸皮?笑话!……

   

   “余汶案材料不足,而且不具备此类案件最重要的特征——违背当事妇女的主观意志……”为良心所迫,罗老迟疑地说道。“这是人民内部的一般生活作风问题。”

   

   “余汶色胆包天!”江山色厉内荏地咆哮着,“受害女青年亲笔材料写得明白:她根本不愿意!……”

   

   罗老侃侃而言:“判断当事妇女的主观意志是据其实际行为而非口头表白。况且她与余汶有着较长时间的交往史。在我们这样一个封闭的、封建意识严重的国度里,很难指望当事妇女处处直言……”

   

   他俩的言辞针锋相对,却有着共同的顾虑:回避“龚雪枫”三字,保全龚猛的颜面。

   

   几个回合过去,江山无力招架了。他委实缺少法律常识。过去办案也用不着那玩意:凡涉及要人及亲友,全仰上峰旨意行事;若是黎民百姓进了公安局,他可以凭经验全权处理。至于证据,通常是抓人之后才开始寻找的。

   

   龚猛不动声色地插了进来:“时间不多了,余汶案先放一放——下边还有二十八个呢!……”

   

   “对对,”张检察长说,“家里还有一摊工作呢。”真的,大家的案牍之劳都很繁重,谁有心思去听他们斗嘴!而且中央的精神如此明确:可抓可不抓的抓,可判可不划的判,可杀可不杀的杀!这余汶,总是介乎两可之间的人物吧?……

   

   “下一个是……”江山欢声唱名,阔大的脸庞像酱猪肘子一样油光闪亮。生米就这样胡乱地三下两下煮成了“熟饭”,他真是喜出望外。

   

   罗老一阵晕眩,举目所见都开始飘舞、开始打旋……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杀人竟像屠鸡宰鸭一样急急忙忙地赶着上市,而“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又将染上一位(有错)无罪者的鲜血!……


  晕眩消失后,罗老渐而悟出了一点权谋术数:或许,在进行某些重大改革之前,先这样不分良莠地横扫一阵是必要的——人人自危的社会气氛有助于贯彻最高掌权执政者的意志。他想起《战国策》中秦王嬴政称帝之前的豪语:“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哼哼,人家要的就是这么个天子气派!

   

   面对所谓“社会主义法制”——只有力量的法律,而无法律的力量——罗老的信念终于完全幻灭了!一声悲叹起自心底:

   

   “图一时之太平,而贻百年之大患!”

   

   翌日,处决流氓集团首犯王永革、强奸犯余汶等三十名刑事罪犯的大幅布告在全市各繁华场所贴出……布告尾端是朱笔划出的亡命勾以及罗老的私人名章。市民们拍手称快,奔走相告——这座中国北方的历史名城沸腾了。

   

   

   

   三、

   

   几天来,雪枫仿佛是生活在绵绵不绝的噩梦之中……

   

   在那个浪漫之至而又恐怖之极的夜里,她受尽了折磨。哦,那是怎样一个可怖的所在呵,蛇湖?炼狱?鬼门关?阎王殿?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她被“粗嗄嗓门”推进一辆塞满女人的警车。车内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空气污浊,弄得她差点呕出来……进了公安局,雪枫和一群浓妆艳抹的风骚女子一起过堂,接受一个脸上有许多碎麻子的女警察的审问。这位麻脸女人手执一只皮拖鞋,凡见着长得漂亮、衣着鲜丽的,劈头盖脸用拖鞋扇人家的耳光!雪枫只几下便被抽得披头散发,脸红肿了,她咬着牙没有出声……

   

   “你是干哪行的?——圈子?③佛姑?④……”麻脸女人厉声喝问。

   

   “她在中山公园里跟人睡觉……”“粗嗄嗓门”涎皮赖脸地介绍情由。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麻脸女人跳着脚,上上下下地挥舞拖鞋,专挑雪枫身上最娇贵的地方狠命抽打……直到雪枫耐不住皮肉之苦而尖叫一声:“别打我了——我爸爸是龚猛!”她才停手……

   

   “真的?!”麻脸人和“粗嗄嗓门”悄声商议了一下,麻脸女人退了出去,片刻之后,又把江山引了进来,雪枫连忙扑了上去:“江叔叔——”

   

   “哟,这不是雪枫吗?啧啧,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江山不胜惊异,常他得知雪枫被捕的原因后,只是摇头一笑,丝毫没有轻蔑的意味。江山把雪枫带到另一间大屋里休息,说是今夜全市统一行动,若是她自己走回家难免在半途二度被捕。到了天明,他将用专车送她回去。

   

   “余汶……他在哪儿?”刚刚恢复了安全感,雪枫便嗫嚅地问。

   

   “八成……被他们学校保卫部的人领去了。”江山接着又高瞻远瞩地开导雪枫:当前犯罪分子太过地猖狂,不这样狠狠地打击是不行的。成绩是主要的,差错则是在所难免的——比方连局长的女儿也吃了苦头,比方刚才被捕的女犯之中,也有下夜班的女工,去医院看急诊的重病人嘛……这就是毛主席生前常说的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喽。……直说得雪枫心里热乎乎的,觉得这位江叔叔真好!

   

   “雪枫,”江山忽然赤裸裸地问道,“你们俩怎么跑到中山公园里去干那种事儿?……”声音酸溜溜的。

   

   雪枫垂下头去,差得无地自容……

   

   “我看,你还是写个材料好,总算是进了公安局一趟嘛。写一句话就行:‘我不愿意在中山公园和余汶发生关系。’你们这种做法,败坏了社会主义道德风尚嘛……”

   

   雪枫依了他。这是死刑犯余汶案卷里的唯一罪证。

   

   清晨,雪枫回到了家里。父亲龚猛守在客厅里,脸色像凶神一样可怕。见了女儿,龚猛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全然不顾母亲和江山的苦劝,拽着雪枫那长可及肩的一头秀髪在室内拖了几个周遭,还连声怒骂:“我要活埋你,我要你去死!……”

   

   母亲急得咚咚地跺着一双小脚:“老头子,要埋人,你先埋了我吧!……”

   

   母亲虽然是个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却是家里的头号功臣。文革中期,龚猛在牛棚里染了急症,命在旦夕;母亲斗胆去向各路造反派求情,某位造反司令看看母亲的糙手和小脚说:“龚猛进城这些年还没把你扔了。可见他没有变修嘛!”……此语一出,不仅龚猛得以及时就医,甚而至于获得了政治上的解放!……

   

   龚猛心犹未甘地扔开女儿,又骂了一阵村言,才带着江山回局里去了。龚猛原本心情极佳:大兜捕战果辉煌,事前定下的拘捕两千名人犯的指标已被突破,他将在上级部门赢得一片赞声!然而女儿的丑闻给他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

   

   此后几天,雪枫整日啜泣,茶饭不思,内心世界濒于崩溃。她深怪余汶回校以后竟不来个电话,而外面乱糟糟的,她又不便去寻他……

   

   这天下午,母亲忽然坐在雪枫的床头;她神情惨淡、苦凄凄的……吓了雪枫一跳!

   

   一汪泪,先于言语冲出母亲那被细密皱纹包围着的眼窝,她塞耠雪枫几张黄草纸:“接着吧……”

   

   雪枫一看,原来是给死人焚化的纸钱,上面印着“伍万”、“拾万”、“天堂银行”等字样,背面是玄而又玄的通往仙境的路引……

   

   “妈,你拿这东西干什么,谁死了?……”雪枫惊问。

   

   母亲重重地叹着气:“这阵势,跟当年清匪反霸一个样呀……唉!管他好人坏人,赶上哪拨算哪拨,杀个人儿也就跟碾死个蚂蚁差不离……俺当闺女时,本来另外有个相好的,这人没啥,就是好跟官儿们吵个架,清匪时几个头头脑脑一捏搓,拉去村东头就毙了!……听说是上边下了指标来,一万人口得毙一个,俺村里缺个挨枪子儿的,就拿他凑了数……”

   

   “妈……”雪枫怔住了,好像在听天方夜谭。

   

   “咱娘儿俩一个命,苦呀!我听外边人哄哄着说,余汶要被枪毙了,就在今天!……”

   

   “妈,您怎么满口胡话,谁敢枪毙余汶?!”雪枫背过身去,气得浑身乱哆嗦。

   

   “咳,哪个庙里也得有冤死的小鬼儿……你寻个没人儿的地方,把这点钱化给余汶,也算对得起他了!往后,咱另瞅良人!……”

   

   “妈,您的话当真?!……”雪枫冷汗浃背。

   

   “雪枫,妈啥时冤过你,街上贴着杀人榜,妈瞅得真真的:余汶,强奸犯!……”

   

   雪枫那美丽的脸庞骤然失去了血色!她还蒙在鼓里,余汶头上却已然高悬着达摩克利斯剑——千钧一髪!她猜度这里面大约是有了某种可怕的误解,解铃还待系铃人,现在世上唯有她龚雪枫能够道明真相,唯有她龚雪枫能够救出余汶!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生命热力催使她挣开母亲,一道烟似地跑出家门……街道上站立着乌压压的人群,马路两旁拥满了市民,翘首垫足地望着远处,显然是在期盼着什么——他们的表情或兴奋、或惊诧,指手划脚,叽叽咕咕……

   

   “今儿个杀王永革呀!这热闹有的瞧!……”

   

   “中央发话了……”

   

   “敢情!动真格的啦,龙子王孙也要铡!……”

   

   最后这声音雪枫听着耳熟,寻声望去,只见江海肩扛着女儿元元,笑得合不拢口……突然,江海瞪起铃铛大眼宣告:“刑车来了!”随即激动地大呼:

   

   “共产党万岁!……”

   

   “共产党万岁!……”四面八方响起参差的、冷落了多年的口号声。

   

   刑车近了,刑车近了!但见三十名死囚分散在六辆卡车上,由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监押着游街示众……死囚们一律剃光头、着囚服、五花大绑、背插写有姓名、案由的亡命签!

   

   第一个展示在众人面前的便是王永革!他一脸血斑和伤痕,早已吓成了一摊泥,全赖两名武警左右挟持才没有倒地……王永革的出现,使得“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变得整齐而响亮了,几致惊天动地!

   

   第二个便是她的心上人——余汶!他插着“强奸犯”的长签,反绑着双手……他的模样基本没变;那双曾使许多女孩子怦然心动的俊秀的眼睛,迷茫地眺视着遥远的天庭,嘴角竟然泛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呵,他谅必是吓傻了!……

   

   “汶汶!我在这儿呢!……雪枫发出一声撕心裂腑的哀嚎!她冲出人围,颤巍巍地张开两手,踉踉跄跄地奔向迎面驶来的刑车,几乎是一字一泪地狂喊——

   

   “不是强奸,我愿意!……”

   

   

   

   几天来,余汶被投进一间狭小的单人牢房。除了看守每日送来两、三个陈霉窝头,没有任何人理会他。

   

   那天夜里,江山强加于他的侮辱,激起了他猛烈的、本能的反抗!于是江山恼羞成怒,又从小娇娘变回大花脸——他用一条铜浇铁铸般的胳臂卡住余汶的脖颈,另一只大手捂住余汶的脑袋,运用腰部力量,将其凌空反摔在地上——这就是自由式摔跤里顶厉害的“夹颈背”。

   

   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当电灯被扭亮之后,晕头转向的余汶听见江山若无其事的平静声音:“这家伙态度恶劣,押下去!……”

   

   今天早上,余汶第一次被提出了牢房。在院子里,一些身份不明而脸色严峻的人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为首的胖子开始宣读一份判决书……

   

   “死刑!”余汶惊呆了!他被这荒谬绝伦的判决激怒了,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想去撕碎那毁灭他的一纸文书!

   

   早已防备的看守们以擒拿术制服了他。

   

   回到牢房后,看守半是安慰、半是自语地说:“王永革也是死刑,这拨一共三十人……”

   

   想到一直告不倒的仇家王永革将与自己结伴殒命,余汶的情绪倏而安定了许多。他流着泪庄重地取下佩戴两年有余的黑纱,遥呼数声:“爸爸,您老人家可以瞑目了!”

   

   按照监规,牢房里严禁喧哗。但这一次看守们竟然置若罔闻,没有睬他。

   

   而后,余汶一会儿为王永革的下场高兴得涕泪齐流,一会儿又为自己的结局悲痛得冷笑不已……他咬破食指,想师法古圣先贤题一首五言或七言的绝命诗,却连一字也写不出来。

   

   下午,余汶再次被提到院子里。胖子宣读了简短的死刑执行令后,循例问他有无最后遗言。

   

   大喜大悲充溢心胸,万般情愫在腹中澎湃!余汶颤声道:“今天,杀害我父亲的凶手终于伏法了!哪年哪月,杀害我的凶手才能落入法网?!”

   

   书记员没有把他的话记录在案。

   

   随后,余汶被押上刑车。他是三十名死刑犯中最镇定的一个。这并非由于他胆量过人,而是因为对于生命的无限眷恋,竟使这个平素文采裴然的年轻人产生了一种阿Q式的、文学气息浓郁的臆想:他是去参加一次人类体育史上尚无前例的卅人长跑竞赛。起点为田径场(刑场),终点则是千古哲人多有证述的极乐世界……于是他由助手(法警)陪同(押解)着步上私家汽车(刑车)……哦,民众夹道欢呼(怒骂)预祝他马到成功!……他相信在田径场内将有发令员(枪手)安排大家各就各位,一声枪鸣之后,健儿们将大显身手……

   

   此时,他心中甚至并无多少痛苦……

   

   

   

   但是突然间——

   

   “不是强奸!我愿意!”这是他的雪枫、他的爱妻!这凄厉欲绝的嘶哑的呼喊,使他重新跌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他定睛望去,只见雪枫已被一名从看客丛中跃出的武装警察绊倒……她屈膝跪下,还在呼喊!瞬间,十多个武装警察将雪枫团团围住,有人取出两副雪亮的手铐:“这臭娘们想劫刑车?!……”迅速地将她的左手与左脚、右手与右脚铐在一起,扔上一辆闻声赶来的刑车……


  群众满足、兴奋地大叫其好!……

   

   余汶眼前发黑,两便失禁:“雪枫……”

   

   此后,在中山公园湖畔的树木花丛深处,在那当代罗蜜欧因爱情惹下杀身之祸的地方,时常出现一个鬓髪夹霜、面目憔悴,一时难以判定其年龄的女子,她手里捏着几张被泪水濡湿的纸钱,在此彳亍,在此徘徊……成百次、上千次地重复着——

   

   “不是强奸,我愿意!……不是强奸,我愿意!……”

   

   

   

   一九八五年圣诞节前

   

   写于新大陆

   

   

   

   

   

   注释:

   

   

   

   1.齐越、夏青 均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

   

   

   2.慈气 黑话。仁义之意。

   

   

   3.圈子 黑话。妓女与暗娼的合称。

   

   

   4.佛姑 黑话。泛指女贼,有时专指偷钱包的女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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