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维

大概是2006年夏天，我组织新泽西湖南同乡会的郊游与烧烤活动。来了几十个人，其中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微胖，健谈。她告诉我，她老家在衡阳那边。我生父是耒阳的，曾经属于衡阳，所以对衡阳我总会感觉很亲切。我们聊了很多，我当时想找一个可以照顾家的工作，她介绍说她在做上门护理工作。这是州政府支持，由委托的公司招收并培训人员，然后送到需要护理的人家做日常照顾工作。大部分照顾对象是老人，生活不便，需要人帮助。主要是帮助打扫卫生，买东西，做饭，也可能帮助洗澡，穿衣等护理工作。报酬按小时算，由政府出钱，就是州政府Medicaid 出钱。被服务的老人是符合享受Medicaid福利条件的，上门提供服务的人每次可得大约$10-12？记得不是很清楚。

她说这个工作还是很轻松的。很多时候老人并没有什么要帮助的，或一个小时的事，他们可能申请三小时。你去了以后很快就做完了，然后就陪他们聊天。他们很寂寞，儿女很少来，想找人聊天，趁着上门服务的机会，他们就有了与人聊天的机会。于是你大部分时间就成了聊天。

她鼓励我也去申请，说很缺人，很容易进。我后来还真的去申请了，还参加了一个多星期的培训，因为实在觉得太乏味，中途退出了。

后来的活动她还来过一次，第二次先生来了，但不爱说话，只知道也是衡阳人。

大概过了两年，我听说他们在Bridgewater开了一家湘餐馆“老湖南”，很快就有了一些名气。但因为离得比较远，我过了几个月才去光顾。

当时新泽西只有爱迪生有一家“湘味轩”，算是正宗的湖南餐馆，也是衡阳人开的，由衡阳籍厨师掌勺。张女士的“老湖南”，也由衡阳籍厨师掌勺，但与“湘味轩”相距40分钟车程，而且四周没有什么有名气的中餐馆，华人不少，离华人很多的普林斯顿也不远，是一个开中餐馆的好地方地址。说明张女士非常有生意头脑

第一次去，对于早就认识的老乡开的餐馆，自然要找老板，老板娘表示祝贺。那天两口子都在，老板石安明，一个中年汉子，中等身材，很精干的样子。我叫他：“老板”，他忙摇头说：“我不管事，一切都是老婆负责，我只是跑堂的”。我当时觉得他是谦词，他当然是老板。

张女士还介绍他们的大儿子与我认识。小伙子当时刚刚高中毕业，周末有时在餐馆帮忙。一副美国长大的年轻人的样子，健壮，自信，阳关，勤快，懂礼貌。和他聊过几句，他说他在考警察学校，将来想去做警察。

“老湖南”当家菜肴是剁椒鱼头，非常受欢迎。其他餐馆都没有，所以当时“老湖南”的剁椒鱼头成了大多数客人必点菜。可能因为太受欢迎，后来很多餐馆也有了这道菜。“老湖南“的腊肉是新泽西餐馆中最地道的，白辣椒腊肉，萝卜干腊肉，是他们的特色菜。开始的时候，白辣椒，萝卜干给的量很大，我们把吃不完的白辣椒，萝卜干打包回家，在家里做菜放一点，可以吃上一个星期。后来因为白辣椒，萝卜干进价涨得厉害，量少多了。但腊肉仍然还是非常地道，成为我的必点菜。

我一般一个多月会去一次，开始每次石安明都在，做waiter。很热情，可能考虑到我是湖南同乡会会长，他每次都提出要给我10%减免。我就给现金，因为他们规定，给现金的顾客都有10%的折扣。这样给了他面子，也让我心安理得。

半年以后，我再去时，发现石安明不在。问张女士，她告诉我，他自己开了一家搬家公司，忙自己的事去了。我这才觉得，他一直说他不是餐馆老板还真不是谦词，而是实情。

忘记他搬家公司的名字了，鸿达，飞鸿，鸿运？只记得有个“鸿”字。

我们湖南同乡会每年会有一次聚餐，在“老湖南”聚餐次数最多。张女士都会给10%的折扣，但我们尽量在小费上多给一点，因为开餐馆是个辛苦的工作，挣钱不容易。

石安明的搬家公司也慢慢有了名气。在中文报纸上的广告做得很大，尤其是有正规保险，如果搬家时有损坏，会通过保险公司赔偿。这是新泽西首家华人搬家公司这么做，确实让人感到安心很多。

搬家有季节性，不忙的时候，石安明还是在餐馆帮忙。所以经常还可以看见他。

2007年1月底，我们搬家，找了几家搬家公司，也找石安明来估价。石安明没有给价，只是说：“你看着给“。这让我很为难，坚持让他给，他给了一个比其他公司都低很多的价格，让我不由得问：”这个价是不是太低了？“，他说：”没有关系，你到时给那些工人小费是多给点就行了“。

于是，我就请他来搬家。

搬家那天，他开了一辆大卡车，带了三个老墨来搬家。让我吃惊的是，他带了很多的被子，把床，沙发，桌子都严严实实裹起来。我过去请过一个纽约的搬家公司，根本就不包裹。他这样做让我很放心。

石安明说话不多，埋头做事。对老墨也是很客气，自己干的比老墨还多。他个头不大，但很有力气。我认为需要两个人搬的东西，他常常一个人就搬走了。

结果那天搬家，预计一车可以搬完，但却没有搬完，只能再跑一趟。虽然只有三分之一车，距离也只有5英里，但还是需要很多时间的。他说不用加钱，但我还是坚持多给了他四百美元。即使这样，也比其他美国公司便宜不少。

过了三年多，2010年夏天，我再次搬家时又请了他。

第二次搬家因为熟悉了，搬得很顺利。我当时想，将来搬家就不用找别人了，就找石安明。

两口子都很能干。这边搬家公司生意越来越多，那边“老湖南”餐馆名气也越来越大。比起几年前，他们都靠挣每小时$10-12，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一天石安明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一事请教。我们约好晚上电话上聊。

晚上他打电话来，说他有一个贷款买房的问题。聊了一通，我知道了他的情况。

过去两口子收入都很低，几乎不用交税。后来开了餐馆和公司，收入大幅增加。但和很多做小生意的华人一样，要么被会计师误导，要么被朋友误导，要么自己无知，所以在交税时，对于现金收入的部分没有如实申报，交税是增加了，但仍然不多。

他当时一家七口（有长辈和亲戚与他们同住）挤在一家两千平方英尺的房子里，急需贷款买一个大的房子。但因为2006年房市泡沫破灭后，银行贷款条件大为提高，税表上的收入不够，贷款公司不给贷。

更让人头大的是，911以后，美国政府加强对资金流动的管理。任何超过五千美元的转账，或现金存款都银行都需要向国安部，和税务局报告。当事人必须说明这钱是哪里来的，做什么用。他们因为现金多，存银行时几次被国安局或税务局叫去说明情况。他本来就胆子小，英文又不好，这样的事对他是很头疼的。不过他除了不时要去说明情况，并没有大麻烦。但这让他不敢用太多现金买房，又贷不下款来，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问我有什么办法？我从来没有买过房子，也没有任何现金收入，所以真的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多交税，但那需要几年以后才能让银行相信你有这么高的稳定收入。当然，如果有朋友愿意帮他出钱买房，然后他再慢慢还，也是一条路。

他不久告诉我，有位有钱的朋友在考虑帮他出钱买房。但后来这位朋友还是变卦了，可能是他不敢接受石安明的大额现金还款，怕被政府盯上，惹上麻烦。

后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解决了贷款买房的问题。

2013年11月中，我与房东的关系很糟了，本来不想冬天搬家，但感觉可能还是搬走为好。正好湖南同乡会举行聚餐，还是选在“老湖南”。我也有一年没有去了，还真的很想念剁椒鱼头，白辣椒腊肉的味道。因为当时是搬家淡季，心想石安明应该会在“老湖南”帮忙，到时先给他打个招呼：我可能很快要搬家。

到了餐馆后，老远看见张女士，打了招呼后，就高声问：“石安明呢？“。见没有回答。就再次高声问：”石安明呢？“。只见张女士走过来，小声对我说：”我们外面说吧“。

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事非要到外面说？我跟她出了门后，我们面对面站着。她平静地对我说：“你可能还不知道，石安明已经走了“。我从她的神态猜到了她“石安明走了”的意思，大吃一惊。忙问：”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她说：”半年了，肺癌“。

我说：“我一年前还见过他，怎么这么快？”。她告诉我，她先生没有任何不适，就是一年前的一次一般常规检验发现了肺癌，可能因为他一直抽烟造成的。我觉得他应该是早期肺癌，以他的身体，不做放疗化疗，保守疗法应该会存活很久，不应该半年就走了？她说，他做了化疗放疗。当时有人劝他不要做，但他不听。我问为什么？她说：“他很怕，只听医生的”。

我摇头：放疗化疗治不好，死得更快。这不，半年就走了。

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健壮的石安明说走就走了。苦了一辈子，眼看生活有起色了，人却走了。

12月底我搬家，只好找别的搬家公司搬的。

大概过了一年多，听说“老湖南“换了老板了。

我后来再去“老湖南“吃饭时，果然没有见到张女士。我问谁是新老板？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过来，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他，我是张女士和石安明的老乡和老朋友，听说张女士不来了？他说，很少来了。我问：“张女士是不是把餐馆卖给你了？”他说：“不是，她没有要钱”。我问：“那她是不是把餐馆租给你，你每年交一些钱给她”？他说，“也不是，她没有要我交钱”。我有点不敢相信：”她把餐馆送给你了？“。他说：”应该算是“。我问：“你是他的亲戚吗？”他说：“不是。我只是是一直在这里打工的”。

后来没有再碰到张女士，没有机会问她为什么把餐馆无偿送给他人？

想必，丈夫的去世，让她大彻大悟？但有一点我理解：餐馆总会让她想起丈夫，所以还是远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