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安澜

“几”“鬼”，在吾邑常熟，是同意不同音的两个字。这儿骂人“倒塔几”，意思是“你这个触霉头朋友”。民间造塔，不外乎镇妖避邪的意思。如《白鹿原》里，田小娥死了，造座塔镇住邪气。塔倒了，意味着霉头触挺。

但不知怎么搞的，传说雷峰塔的塔砖能辟邪镇宅，于是，附近乡民纷纷去挖，雷峰塔就这样挖空倒掉了。这是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说的。我的理解，一座塔倒掉，原先被镇住的妖魔鬼怪就得到了释放，这些妖魔鬼怪被松了绑，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纷纷出来为祸人间。又因为镇在它们头上的塔倒了，它们再也不需要恐惧什么，没有了顾忌，也就没有了底线，到了人间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于是，人间就变得面目全非。毕竟，底线是为人设立的。

年底的时候，闫队王队来看我，我说，我父亲操了我娘，把我操到这个世界上。我从老屄里钻出来一看，到处都是妖魔鬼怪、蛇虫百脚，父母告诉我这里是人间，我看出去却是《西游》，不是陷阱就是恃强凌弱，还有冷酷无情。这是我第一次受父母的骗，当然也是最大的一次受骗。如果当初父母把我溺在马桶里，我就不必面对那些獠牙厉齿了。我性格懦弱，见树影也要躲三分。很小的时候，我嘴馋，偷了娘九分钱，买了一只雪糕，于是，娘撑着长长的竹竿，追了我三条巷路，我摆脱了娘的追赶，却再也不敢回家。隔壁婶娘告诉我，只有后娘才会把小孩子当狗仔。于是，我第一次开始了认真的思索，关于血缘和亲情，关于人的概念，半个世纪过去了，和妖魔鬼怪打交道多了，我开始了更大的怀疑，两个肩膀上扛一个脑袋的，是不是都算作人，这个宇宙中真的是否有一种叫人间的地方。

雷锋塔倒掉是在我之前，雷峰塔之前人间长啥样我没见过。虽然说雷峰塔镇的是白娘子，属于“义妖”，《情史》说还有“情妖”，这两类属于好妖，历代才子给了他们不少人情味。但这只是出现在书里。我有理由相信，雷锋塔倒掉，更多的，是便宜了那些“恶妖”，趁机钻出来，兴风作浪。那些挖墙角的乡民不知道，他们以为挖的是运气，可整出来的是巫气。鲁先生说，“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华民国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可见在雷峰塔倒掉之前，人间就不像样子了。

有一次，一个画家告诉我，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是中国最好的时间。于是有了沈从文齐白石，于是有了路遥陈忠实。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说，他愿意出生在公元一世纪的新疆，因为当时那里处在佛教文化、印度文化、希腊文化、波斯文化和中国文化相互交汇的时刻。由此看来，人的出生，生逢其时是一等一的重要。和两位领导交流的时候，闫队一再说“时代进步了”。闫队没有详细阐述“时代进步了”的内涵，以我的碎碎念的理解，闫队所称的这个进步，是累加的，就像今年我有一块钱，到了明年就有两块钱了，闫队的这个时代进步与公元纪年是同步的。我读书少，常常被骗。但骗多了，也便有了思索。以那位画家和汤因比的选择来看，时代进步确实存在，但这个进步不过是偶尔进步一下，历史上其他时间都是时代睡大觉的时间。好比那个华山的陈抟老祖，睡觉的时候满世界幺蛾子，等一醒过来就又都不见了。可惜醒来的时间少。时代的停滞，类似陈抟老祖拆烂污，造就了妖魔鬼怪的盛行，妖魔鬼怪常有，而镇妖的塔耸立在那儿，毕竟要受日月的侵蚀，总有倒下来的一天。加上村氓的自私自利，加速了雷峰塔的倒掉，于是海晏河清的日子就更少了。日月流转，这，也使我等不走运之人，见识不到人间长啥样的根本原因。

我没有见识过人间，但猜想，在雷峰塔倒掉之前，人间这个东西，大概来过。又或许，当妖魔鬼怪闹腾的实在不像话的时候，村民在实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大家合力再造一个雷峰塔，于是，人间这个东西又一次出现在天地之间。不过，这都是我无聊的瞎想。

2021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