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一個歷史事實：自鴉片戰爭以來的中國歷史，沒有一頁不是在所謂的外國勢力的作用下，或者說是借外國之手翻頁的。具體就不展開了，讀者可以憑記憶自己對證。中國西化的啟端洋務運動就不說了，即便拿“已經站起來”的“新中國”來講，如果沒有前蘇聯共產黨的秘密援助，沒有二戰後期美國的明哲保身，中華民國的首都現在很可能還在南京而不是台北。中國人引以為豪的四十年高速發展，和引以為恥的巨大體制性腐敗，假如完全去掉外國因素，估計也不會發生，現在必定還在“姓社”還是“姓資”的爭論中，反覆折騰（補充：所謂資社之爭，也是外國來的）。正因為近代以來，外國也就是西方各國對中國的影響力太大，中國民眾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忿忿不平，內心牴觸，這才沉澱了支撐傾斜的中共大廈經久不倒的民意基礎：民族主義或曰愛國主義。

中國受制於外國這種狀況好不好應不應該？我覺得還是要跳出小學生式的思維邏輯來評判，承認現實，面對現實。現實就是，世界現代文明有先發和後發之分。西方現代文明的出現早於中國。我們的祖先，也是在經過反覆受教訓和驗證以後，才意識到這一點。假如中國過去的變化都是源於外國之手，那麼今後呢？在中美交惡的大背景下，中國將怎樣演變，結局又是什麼？這個話題會令海內外的中國人有興趣。

先看看會否發生戰爭。個人認為在十年內戰爭爆發的可能性很低。大家不妨花點時間，把坊間所有關於中美即將開戰的評論分析翻一遍，可以看到證據較弱，缺乏內在邏輯。自從美國實施了對港共十一名高官的制裁以後，中共外宣口吻突然不自然地放軟，軍方權威正在為戰勝台灣降溫，軍委主席對軍隊“不開第一槍”的指令，都不似指向戰爭。美國方面，極力主戰的鷹派官員如博爾頓等先後被排斥，也可見一斑。

畢竟，世界的整體和平已經保持了大半個世紀之久，戰爭已成為過去式。和平而漸進地進行社會糾錯，已成為各國中產階層的共識。民主國家一般厭惡戰爭。自從世界警察美國利用經濟制裁遏制了俄羅斯，利用斬首行動遏制了伊朗之後，不動用大規模武力而最終克敵制勝的信心，顯然增強。至於中共這一面，也早已不是當年揭竿而起的泥腿子了。戰爭對於中共來說將意味着失去什麼，高層人士比網絡上那些滿嘴跑火車的軍迷們，要清楚得多。哪怕習老大犯渾，也還沒有渾到完全擺脫黨內製約的那一步。

從歷史經驗來看，戰爭作為政治的最高手段，它所能夠解決的人類矛盾衝突，從來都是表面的暫時的。雖然勝者為王，但王能否笑到最後，卻不全由戰爭來決定。上一次世界大戰，決定了以美國為主導的世界格局。一直以來，美國也似乎堅持用戰爭手段維護這一格局，其中包括冷戰和數十次局部戰爭。不過，七十年來的重大戰爭，實質上解決的問題都非常有限。朝鮮戰爭，中東戰爭，越南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都沒有為世界的穩定加分。越南戰爭以美國失敗告終，結果現今美國卻不通過戰爭，以夥伴身份重新回到越南。前蘇聯好像是被冷戰打敗的，可實際上是自己被失敗的體制拖垮，現在美俄的敵對依舊。陰差陽錯，重溫這些歷史，大國領袖們都知道選擇戰爭需特別謹慎。

必然發生戰爭的結局被排除，中美交惡的下一個結局便是脫鈎。中美一旦交惡，當然不能同處一室過日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大家各不干擾，自己做自己的，最終讓時間來決定勝負對錯。

細細追究起來，中美脫鈎，好像是互相在離開對方，其實不是。事實是美國堅決要離開，而中國不干。中國方面王毅的一句“拒絕脫鈎”，就把全部關係說清楚了。美國的試圖脫離中國，一直被黨媒描繪為挑釁和進犯，而實質卻是退卻，有點惹不起躲得起那麼一種意味。平心而論，幾十年來，美國受中國的滲透和同化，其規模遠大於中國受美國的滲透和同化，尤其近年。在腐敗方面，現在美國高層的腐敗程度，已到了歷史之最。如前幾任的總統和家族以及華爾街，私下和中國有數不完的勾兌。加拿大的小學教師接受家長的饋贈，原先是不可思議的，現在卻很自然。正如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的那句話：“如果我們不改變中共，中共就將改變我們。”可美國人並不承擔着改變中國，使中國變得民主自由的責任，那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情。美國人可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運用自己所有的實力來抵制和拒絕來自中國的同化。從元首不對話開始，到外交脫鈎，人員交流脫鈎，軍事交流脫鈎，經濟脫鈎，科技脫鈎，一直到金融脫鈎。大國之間的較量，無非是，一，我屈從於你；二，你屈從於我；三，雙方各自讓步作出妥協。脫鈎介於三者之間，是一種不得已選擇。

目前脫鈎正在進行。中共急於借中美貿易會談之機，與美國對話，緩解脫鈎的進度，而美國人不想談，川普甚至打算拖到十一月大選之後。中共北戴河會議提出三軟三硬：對美國軟，對國際軟，行動上軟；對國內硬，宣傳要硬，對香港硬。除了姿態，實質上不打算作任何讓步。蓬佩奧們既然看不到行動，當然沒有理由放鬆脫鈎的進程。於是中國只好選擇內循環。

與美脫鈎別的倒沒啥，反正中國老百姓苦慣了，爺爺輩靠糧票過日子，咱們也能過。脫鈎最致命的地方在於永久地拉大中國和世界的距離，躋身世界強國的中國夢徹底破滅了。啥？離開外國咱們中國就沒法活嗎？當然能活，差別在於怎麼活。拉美化是一種活法，前蘇聯化也是一種活法。我們不走別人的路，走自己的路行不行？行，不妨直接回到明清去。個人覺得，隨着世界各國與中國漸行漸遠，哪怕仍然保留部分經濟產業鏈聯繫，滑向前蘇聯模式的可能性非常大。習一尊只會撿經濟國有化，政治清洗，勒緊褲腰帶這一套前蘇聯的殘渣剩飯，別的還真不會。稍有不同意見的，不是被嫖娼就是被斷口糧，哪兒還有另外的選擇？前蘇聯的路走到頭是什麼樣子，這裡就不用多說了。

我對中國的未來沒有什麼新見解，只是照着已經發生的事實，按邏輯往下推理。中國國體龐大，人口眾多，到了這個當口，該怎樣就怎樣，誰也拿他沒轍。一個大國走到目前的境地，這也是主流社會多年來的主動選擇，至少選擇了於己無關和沉默。選擇啥就意味着擔啥責任，這是做人做事的公理，自古沒有例外。哪怕在民主國家，選擇放棄選票就意味着放任領袖作弊，到頭來吃苦只能自己擔當。

很多人認為，只要借一股強力，趕走習近平，推翻共產黨，一切都會好起來。這也許，但不一定。記得當年有多少年輕的理想主義者以為，只要推翻了蔣介石國民黨，一切都會好起來，結果呢？我用大半生觀察和分析中國人的思維邏輯，發現有這麼一個共同特點：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天下大同是人世間最高的理想境界。凡是與眾不同的，都是罪孽。最好的政治就是把社會搞得清一色，服服帖帖順從無比。而且只有靠強力才能實現這一切。如果有人用這樣的美學觀來設計一套後共產的民主制度，我只能嘆為觀止。不論革命，改良還是改革，沒有清晰自洽的思路，不會有好結局。

2020-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