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一 公元一九四九年的黎明可谓春风得意。当时他的顶头上司是谢富治。 谢富治是二野三兵团政委,黎明是兵团宣传部长。他们在进军大西南的路上,听到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那天黎明正好和谢富治坐在一辆美制吉普车上,穿行在湘西的弯延山道中。吉普车是淮海战役的战利品,据说是国民党十二兵团司令黄维的座驾,车上带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声音时断时续,电波声嘈杂。这一带地方丘陵起伏,不时可见几牙奇峰怪石突兀其间。峰回路转的山岭之间,溪水明净,跌宕多姿,红黑小鱼游戏其中。溪畔各色野花点点,绿草茵茵。树丛中清泉滴露,苔滑癣嫩,鸟鸣莺啼,氛围秀丽清幽。谢富治让司机在山口停车,他走出车外,在路边的清澈小溪中洗了把脸。甩干手上的水珠,独自走上山岗。只见浓雾消散,一缕金光从云缝隙中渗漏出来,给绿茸茸的峰岩抹上一丝亮色,好像在人面前展开了一幅恬静的水墨画。 谢富治蹲下,点燃一支烟,长吸一口,脸色平静地对跟在身后的黎明说:“黎明,该成个家了。” 黎明砰然心动,但不露声色地笑笑,没有回答。他感觉谢富治今天是吃错了药。谢富治是一个严肃而稳健的人,严肃到使人敬畏,稳健得近于孤僻。 司机不耐烦开国大典转播中夹带的杂音,悄悄给收音机换了个台,换来了另一个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我们很快就要在全国胜利了。” “夺取这个胜利,已经是不要很久的时间和不要花费很大的气力了;巩固这个胜利,则是需要很久的时间和要花费很大的气力的事情。” “可能有这样一些共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 “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 经典的语言。但黎明和谢富治对这段讲话已经是倒背如流,根本就没注意听。 谢富治若有所思地问:“你说张良功成身退以后,真会在云梦泽一带隐居吗?” “这谁弄得清楚?还不是大家传说。反正张良是名人,拉到谁身上,谁脸上就有光彩。”黎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便答着上司的话。 “无产阶级可不能这么消极。打江山,你还得学会坐江山嘛。”谢富治甩掉手中的烟头,站起身。 “那是封建社会,狡兔死,走狗烹。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打了那么多年仗,也没心思注意周围长个什么样,这儿的风景挺不错嘛。听说有一个大作家,很会写湘西的风情。” “是沈从文,都是些唧唧呀呀的琐碎感情,没意思。”黎明答道。 “无产阶级就不讲感情吗?”谢富治转过头,望着黎明:“无产阶级也得生儿育女 呢。” 部队过江后搞到一批布料,全军从上到下换上了新军装,可把这支叫花子一般的军队美的。黎明还搞了一套美国卡基面料的军服,穿在身上,既挺括又展拓,颇有些威风。只有谢富治,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灰布旧军装,一幅土得掉渣的老农形象。此时此刻,两人站在湘西的田园山水之间,黎明看上去倒像个上级领导,而谢富治就像个参谋随从什么的。 谢富治站起身,指点着前面山坳中的十几间灰瓦房,问黎明:“那儿是那个部队?” 黎明随便瞟了一眼,马上说:“西南军大三兵团分校。都是些学生娃,大多是部队渡江后在江浙地区招收的。。” 身后传来清亮的歌声,原来是一队英姿飒爽的女兵走过来。当头的队长看见黎明他们,举手敬礼,朗声道:“报告首长,军大三兵团分校二大队正在野外训练。” 谢富治含笑还礼,亲切地回答:“继续训练。” 黎明的目光和队伍末尾的一个女孩不期而遇。只见她中等个头,园润微椭的脸蛋,翘鼻梁,亮眼睛,鲜艳如桃花,文静若幽兰。她看着黎明,羞红了脸,低头嘤咛一声:“首长。”不再言语。 黎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谢富治看着黎明魂不守摄的模样,难得的露齿一笑:“老黎,咱们一言为定,你给我讲全套的‘史记’,我负责给你找个老婆。” 临近全国胜利,许多人或多或少开始松懈,而谢富治却以罕见的急迫心情开始学习新东西,他最兴趣的就是中国历史。 黎明对谢富治的提议嗤之以鼻:“看你说的,找老婆还能做买卖?这也不用打仗下命令,凭什么要你这个当政委的包办?” “过日子嘛,就那么回事儿。太在乎感情未必好。”谢富治好长时间没言语,仿佛陶醉在湘西独特的山水画中。长期的战争经历,让黎明和他的战友们适应了快节奏和粗线条,突然的时光倒流,他们多少有点措手不及。谢富治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封信交给黎明。信,谢富治肯定已经看过,因为它在路上走了多半年,封皮早已破损。黎明接过来瞟了一眼落款,就不动声色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衣袋,他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感情的波澜。 公元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苏联的镰刀斧头红旗在克里姆林宫上空缓缓降落。看着自己毕生奋斗的理想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黎明深受刺激。不久,他带着一种无以言状的惆怅驾鹤而西。 黎明去世后,家属在他的书柜角落处找到一个黑丝绒布包裹的红漆木匣子。里面放着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葫芦下面折叠整齐地压着一封颜色发黄的信签,上面写着几行绢秀的小字: “黎明同志; 我们有过一段感情,但都已经过去。我现在有了个家,对方也是一位很好的革命同志。请勿再来信打搅我们的生活。 致以革命的敬礼 祝好,再见 竺青(小妮子)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二 小妮子就是黎明的初恋,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倩影。说起来这事还得追溯到一九三七年的山西侯马,和谢富治也还扯得上点关系。 黎明在西安事变后参加革命。他先到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读了半年书,听过毛泽东,周恩来,董必武等人的讲课。七七事变以后,抗大学生提前结业,黎明被分配到刘伯承指挥的援西军教导队二连当文化教员。一九三七年九月,部队改编为八路军一二九师,东渡黄河北上抗日。过黄河后,黎明所在的连队首先在同浦路南段的侯马镇集结。 侯马古称新田,位于山西省南部的临汾盆地和运城盆地之间,汾河与浍河交汇处的平原地带。春秋时期,晋景公将都城迁至新田。在这里演绎了一连串诡异奸诈,翻云覆雨的历史活剧。如赵氏孤儿、九合诸侯、三家分晋。秦统一全国后,置绛县,县治新田,属河东群。北魏置曲沃县,新田改镇属之。明代绛州金台驿迁此,设侯马驿。侯马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因地处通衢要冲而声名远播,历来是山西的富庶之地。民国以来,军阀混战,许多地方民不聊生。然而,这里却在阎锡山的统治下,生活却相对安定。老百姓大多住的是窑洞式房屋。窗子上,炕沿上,墙上,箱柜上装饰着各种色彩的花纹和图案,不外乎是些“连(莲)年有余(鱼)”,“聚(菊)财进宝(包)”,“金玉(金鱼)满堂(塘)”,“欢(獾)天喜地”等吉祥画。画图有油漆的,有剪纸,也有印刷的年画式样,到处给人一种红火喜庆印象。各家各院,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少人家还栽培了花花草草。从大人到小孩衣着打扮都挺讲究,言谈举止也相当开通,着实让这帮陕北穷窝子里钻出来的土老帽大开眼界。黎明没想到在即将到来的残酷岁月前,他们还能过上几天短暂的舒心日子。 黎明当时是二连的文化教员,连长叫秦中玉。文化教员总是跟着连部跑,平时,他和连部几个小鬼经常和连长指导员住在一起。这些小鬼都来自边远地区,贫苦农民出身,没见过大城镇,一进侯马,简直就是目瞪口呆。 “山西不是土皇帝阎老西的地盘嘛,咋还这么有钱?”通讯员罗志远,外号小骡子,首先嚷起来。他的直线思维很简单:阎锡山是坏蛋,坏蛋能让大家过好日子,还要什么革命? 黎明想到以前听说的晋商传闻,就给小骡子解释:“这里的人在外边做生意的多,会赚钱,所以比较富裕。” 司号员小杨是陕北人,看见人家日子过得比自己家乡好,心里不平衡。他鼻子一哼,面露不屑地:“小时候我就听家里人说,山西人是舍命不舍财,抠门着呢。”然后,异常热心地对黎明说:“哎,文化教员。我给你讲个故事,关于老西的,我大舅告诉我的,可乐死人了,哈哈哈。有一个老西在外边发了财,带着满背兜银子回家,路上要过一条河。船家问他要船钱,老西只肯给一个铜板。哈哈哈,太好笑了。船家就把船划走了。老西只好自己淌水过河,可是越走水越深,快到肚脐了,连忙伸出两个指头大喊:‘船家,给你添一个铜板。’船家还是不肯。哎呀,笑死人了。你看老西他还往前走,水淹脖子了,老西赶紧伸出三个手指,意思是给三个铜板,还没喊出声,一个大浪打来把老西打得四脚朝天,连人带钱喂了王八。太有意思了。” 可惜谁都没笑,只有小杨自顾自地前仰后合。黎明听过后完全没把它当回事儿,心说咱汉中人不也调笑湖北九头鸟嘛,都是些狭隘的地方主义情绪。 在侯马休整,部队依旧要上文化课,照例是黎明主讲。文化教员嘛,干的就这差事儿。 黎明还记得初到部队第一次上文化课的情景。他备完课跨出房间,看见全连官兵包括连长秦中玉都安安静静,整整齐齐坐在场院上等候。黎明刚站到黑板前,秦中玉就站起来大吼一声:“全体起立,敬礼。” 上百官兵唰地一声站起来,黎明看见几百只眼睛像灯泡一样照着自己,真是头皮子发麻。 黎明诚惶诚恐,手忙脚乱把手举到帽沿,算是还礼。他咽了一口口水,先让大家坐下,然后说了几句不成样的客套话,转身拿起粉笔小心谨慎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句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开始解释:“这是党在现阶段的中心政策。先分开看几个单词: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日就是打击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到中国来欺负我们,我们当然要拿起枪和他干,所以要抗日。仔细看看‘抗’字。‘抗’有抵御的意思,把什么东西用手推出去,所以用提手旁表示这个动作是‘用手’来做,而单个的‘亢’这里主要代表发音。同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打’字也是提手旁,表示打人这个动作也是靠手来完成。” 黎明记得大多数红军战士对文化学习非常认真刻苦。社会的不公,让这群放牛娃出身的年轻人在黄金般的童年岁月中被剥夺了学习的机会。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让他们重新找到了做人的尊严。他们在打江山,更渴望长点本事将来能够好好地坐江山。黎明每次上课时,都能从他们在小本儿上拉出的一笔一划中感受到老牛拉犁般的深耕力度。 到侯马上文化课时,黎明已经是老油条了。他随心所欲,挥洒自如,手上的粉笔灰夹杂着口中的唾沫在空中飞舞。突然一团稚嫩的红云扑到眼前,原来是房东大爷的宝贝孙女小妮子。小妮子十三四岁,扎着两个小辫子,红朴朴脸蛋,一双亮亮的大眼睛,两条小腿就像装了弹簧,只会蹦蹦跳跳,从没有安静走路的时候。小妮子瞪着黎明,大声说:“长官,该家去吃饭了。爷爷说饺子已经下锅,再不吃就‘焊’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