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艇

上海、上海，上北面海里去。中国人自古以来，北高南低，往北，称上；往南，称下。黄浦江，经上海县城东门，直上吴淞口。
上海因航运而城市。江河湖海，水运繁忙，脉络贯通。运输特点与英伦三岛、日本群岛一样，“重进轻出”。煤炭、矿石、粮食、棉花、生丝、水果、蔬菜、鱼虾，农林牧副，土特产，中药材，等等，重载进上海，加工、制造后，精细成品、商品，源源出来。“上海货”曾是国产名优质产品的代名词。
这个，不是普罗政权的发明。是百年来，上海中西文明的交融、智慧生产力的创造。
上海滩，是舶来品，西东洋货的桥头堡。经济地理，大河口入海的人口繁密区位。又是出口贸易大口岸。
例如，在上海居住一两年，说是吃水果，不方便？那是你没钱。上海四季水果贸易市场，曾经亚洲第一。北方的苹果、桃、梨、柿子、花生、红枣大小，长白山人参红参；西北哈密瓜、葡萄、核桃、白瓜；西面的川桔橙柑柚，南方南洋的香蕉、榴莲、芒果、荔枝、火龙果；本地西瓜、香瓜、草莓、蕃茄、桃李杏樱、桔，闽浙粤的水果，都是整船整船的到港。
如鱼类多多，海鱼类都是起水货，渔船打捞起来，到港就要卖出；以前冷藏船很少，成本也高；海鱼腥，要油煎，才好吃。淡水鱼虾蟹螺蚌，那就不用多多说了。什么长江三鲜，黄金鳗，等等。
上海生活水平高，物价不一定高。上海曾拥有全国最多的纱锭，棉纺厂最多最大，产品质量最好。曾经，上海人，蛮享福。
A，回到汉口云桥路昌业里家，休息了三天。有人找，开船去。
航运公司都有电台；航线各港，都有办事处、工作站、代理人。情报蛮灵通的。物价、出产、船舶动态、事故、海损、人才、社会局势...
招商局聘请。A,表示，开船下游就好。当时招商局是中国国营轮船公司。国内各港，有最仙味的码头，就是城市最便利的码头区域；船舶性能好，薪金好，福利好，伙食好。航线近海、南洋，客货运；往东北运煤船开上海，最辛苦；煤码头离城市好十几里路程，物产风味不同南边地域。上海南货店，尽地方土特产所有；找不着北货店的，但上海能买到北方许多物产，特产。航线扬子江，一是航线熟悉，游刃有余；二是沿途，物产富饶，水土宜人。
A是华字艇川江，上海试航重庆航线成功的船长，有经验、有开拓魄力。招商局还有几艘华字艇，自己要开辟登陆艇入川航线，利润很大。
A，答应开下游航线，帮帮忙。出任华XXX艇船长，上海开汉口、长沙、宜昌。招商局有江和号客货轮等，沪渝航线邮班轮。官商也在做大。
五个月后。一天，上海安孚商业公司总经理张富康，约请A,商洽聘请开船事宜。张的父亲是做木材生意的，除沪埠业务外，在扬子江沿线，有分商号；汉口三阳路原德国租界三码头，有木材加工厂，就是他家的。安孚公司是张富康，与浙江两个实业家合股资金，原来有几条驳船，经营水运业，私营小公司。
B呢？
这一时期，跟着熊诚大领江，引领民生公司开淞汉航线的船，有客船民字号如民族轮，遇见文宝善大副、表姐夫；有拖头生字号如生力轮；有大登陆艇如中字艇106，航速慢，舵效慢、16秒来舵效应；有军差，如国军美字号登陆艇，石灰窑装载水泥开上海。等等。B，各种舵、船性，都学习了、经验了；尤其是熊大领江的叫舵风格，引航技术要求，引航表率典范、经验，深刻地影响了B，终生受益。几个月吧。四唯路小学的熊校长，系熊大领江的族姐。世界说大，很大；说小，丁点儿。
做西崽的年轻人，不少是大城市的贫民之家，出身；本身贫穷，学技术不用心；学流氓、扯烂污，一套一套的。
民生上海分公司招待所，靠近外滩不远。B，不大出去瞎逛，每天去公司看派引水任务的消息，要报告熊诚老师。
一天，一个上海籍的西崽，邀请B，看看街肆；引到四马路（福州路）一家屋子里，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见面吃吃笑，上来就拉，“小老弟，白相阿拉？”
皮老虎的迷魂阵！

B掉头就跑，出门即迷路；绕到招待所，饭点已过。饿肚皮吧。那个西崽，在边廊正吹牛，怎么让镇江土包子，出洋相了。哄人，只一回。

好人还是有。另一位上海籍西崽，遇见B，很关照；食堂开饭啦，引航消息啊，西崽几项注意哈，操舵的几种船性，海风浪大时的压舵角、预测转向点，等等，憨实又聪明，令人好感，引以朋友。
多年来，B开船出道，多方打听这位上海西崽朋友，浦东高桥人，家里做木脚盆作坊的；淞汉领江伯父。无果。
B，跟随熊领江引航，船到汉口，就住民生汉口分公司招待所，正江汉路上。繁华的闹市区，灯红酒绿。B，第一，遵嘱每天去看引水任务书，有无熊领江的开船时刻通知。第二，到舅舅A家里去，帮忙做事情。
江汉路到云桥路，不远，一站路。走去。
舅娘郭氏，在家主持一切。奶妈哺乳，厨妈做饭，保姆做清洁洗衣服。外甥在招待所吃过饭来这里，首先拖地板，西崽的第一功力，是英国水手式拖甲板传统，清爽光亮，保姆十分夸赞；小表妹坐木车椅哭哭，B就抱起来，报告奶妈，带毛毛出去看街，奶妈十分惬意；又临近吃饭时辰了，B告辞保姆，“阿姨，我走了。您家忙！”招待所有饭吃，比舵工西崽的吃，强多了，粗茶淡饭也是正味。A家里伙食更好，那是前辈的艰辛、创业。不是我享受的。
人有自知之明。难。
三个家佣，一水儿夸奖，A老板的亲外甥，真是，懂事！好！
四个一等一级舵工的西崽，十个月的磨砺；一个王牌大领江的西崽，五个月的见习、调教。到A船长家里，见颜生情，小伙子勤快，三个老妈子，赞。容易。不容易是，内当家船长郭氏，看在眼里，印象好。穷外甥嘛，倒底是懂事体的。晓得伐？
一天，B的地板拖完了，饭点临近，准备告辞。郭氏叫住他，说：“下一航次到汉口，你跟熊诚领江说，你不跟他做了；请他另外找人。”
B，站立笔挺，答应“是。明白”
郭氏长辈说，你，跟着A.
原来，安孚公司看准商机，买进一条美国海军大型步兵登陆艇LCI，取名“南丰”号。进军川江重庆-上海。
这是张富康们，非常大胆，非常冒险，非常利润的计划、行动。
他们看到了胜利后，中国水运行业的大发展；这种大发展，是以上海为产业龙头，以美国船舶为骨干，以精英人才为驾驶，开创局面。招商局有华字艇，民生公司租借，开拓川江航线，成功。招商局就要自己干，他干大的；我安孚也自己干，我干小的。
整个四川，只有川江通往汉口、上海、太平洋。
川江本无步兵登陆艇行驶过。华字艇试航成功了，民字艇（LCI步兵登陆艇）也要试航，马力小点，船小点嘛。
船长，是一条船的灵魂。不用说。
张富康物色到A。上海淞汉引水元老、民生公司华113艇船长、招商局华字艇船长。资历、能力、人格魅力、容誉、经验，都足够了。
安孚公司，就一条独机动船-LCI美国大型步兵登陆艇哪。三个江浙合伙人的全部投资啊。
孤注一掷。商场如战场。海战如陆战。
民生公司华字艇，因川江试航，船长与民贵、民联、民铎等客货轮船长一样，月薪280圆。顶级，一等一级。
招商局华字艇，中下游航线，船长260圆月薪。
安孚公司步兵登陆艇LCI南丰号，沪渝航线，川江载货200吨，中下游载货280吨。船长月薪250圆。行规、行业，不能超过招商局的呀。私营公司小，船也小，独门铳，独苗苗。
A，同意应聘安孚公司，任船长，开步兵登陆艇，首创，入川江。
轮机长，安孚请的是宁波老轨。大管轮，也是。
安孚公司，重金聘请著名川江华字艇船长、轮机长。
每个月，南丰艇发工资，A领250圆；当日，安孚公司派人再送现金支票250圆，A家里郭氏手上。只有他夫妇知道，A担任安孚公司南丰号步兵登陆艇，月薪500圆。如同，国军陆军中将月薪。
LCI细长型，像一条鳡鱼。冬季川江枯水，漕口浅，华字艇LSM民字艇LCI都不入川，在中下游航行。这时，南丰艇还吊拖一条驳船，从长沙、湘潭、常德、宜昌，开进上海黄浦江。
南丰号步兵登陆艇，进川江，浪急滩险，船身摇晃剧烈。几个理货员，是上海招来的中学生，头一次入川。船往左歪，他们往右舷跑；船往右斜，他们往左舷跑；一辈子未见过这个山高水险船晃荡的骇人阵势，口中颤颤，“真要命，吓死人！不、不、不干了”
果然，返回上海港，他们都辞职了。差事，有人做。
宜昌，川江领江上船，有熟悉A的，说，您开这个船？惊心动魄。川江开它一天，人少活一年。
A，稳坐驾驶台，监航川江领江引水走船。船前进，是川江领江负责；船后退，是船长负责。抵坡，抛锚。检修。
LCI，美国海军制造成军作战登陆，两部柴油机动力共1800匹马力，双车双舵叶。机器质量性能是一流的好。但是，川江重载上水，打滩漕，主机加车，经常咳嗽，有时打不上滩，A操作退滩，寻找一个岸边泥质豁口，抵坡，挖牛，停泊，检修，再打滩。轮机长们，也是非常卖力气、有技能的高手。

川江坡岸都是山、石，泥土很少，船长择靠泊地、锚地，很要点本事。
人要钱，钱要命。
上水入川，装载的全是上海产日用百货、及舶来品稀罕物资。如细布香皂毛线热水瓶打火机收音机手表缝纫机西药医疗器械仪器设备，等等。下水，装载四川特产桐油，全世界木帆渔船，都需要桐油漆木船壳，耐海水腐蚀，防日晒经用。还有四川生猪鬃；全世界只有猪鬃制作的手柄刷子，才能清刷掉呢、绒、华达、哔叽等，纯毛料衣服，表面的灰尘。南丰艇，将原淡水舱，装载桐油。长江航行，不缺淡水，随时取用。
B,跟A上南丰艇，做船长的西崽。第一西崽。
张富康很会做人的。船长的西崽，有编制名单，月薪40圆。有双人房间；与大副李桂书的西崽，分睡上下铺。这个大副的西崽，是个小面油条。只要船长大副停泊黄浦江，下了船。他就约来南市小妹，共睡上铺。B先睡着于下铺，对于这种无耻，敢怒不敢言；要么，这个西崽，又带一个浦东阿妹，关在房间里。B进不去，只有在囤船、码头上溜溜。
这个瘪三西崽，美其名曰“谈朋友”；他月薪30圆，总是不够；花言巧语找B借钱；B说，我的钱，存船长那儿。

止血。
B在南丰艇，学舵工技艺，已经熟练。历任舵工西崽、下游大领江西崽、船长西崽。安孚公司为他申办海员工会会员。有个舵工因事休假，工会提名，B代理舵工，一个月余。日夜值更操舵无恙。A，很满意。

A，从不夸奖B.
每个航次,回上海，安孚公司总经理张富康，必到码头迎接，请A吃饭，了解航行、船舶情况；并对下一航次，开往哪里？装载什么货物，事先通气，征求A的意见。
上海开头，张富康必到码头送行。这个船老板啊，不简单。

南丰艇航行川江一年，利润，可收回购买这艘步兵登陆艇LCI的资金。

南丰艇的伙食，搞得好。伙食老板张国梁，重庆人。原昆明美军招待所服务员。讲究仪表，白衬衣扎领带。全船早餐中西式，中餐中式；每天15点，英国式下午茶；晚餐中式，23点有夜宵餐。至于船长，单独就餐，每餐四菜一汤；A的饭，是B用无锡大米，小电炉煮。

若有个三人管乐队，A进餐时吹奏。堪比英国海军舰长了。

张国梁很在意，船长对伙食的评价。经常问B，学生伢，船长的菜，吃完了吗？不喜欢哪个菜，他有什么口胃？有何要求？告诉我呀。他笑笑，会讲英语。

海派风格。

美国登陆艇，海派老板，海派伙食场面，美军招待员伙食老板。海派乘员开起船来，危险系数大，风险大，责任大，干劲大，待遇大，成本大，利润大。

安孚公司越做越大。

南丰艇披滩黄浦江广西码头，年末岁修；不进船坞，公司节省开支。对面是浦东七号桥；附近有轮渡过江。一次，B过江，走走，碰见一个眼熟的小孩在门前玩刷，原来镇江小镇的保长，在七号桥浦东居民区，开了一间南货店。

树挪死，人挪活。
彼此，彼此。

黄浦江轮渡，从浦东乘船，不收钱，农民爷叔大妈婶，挑着粮食蔬菜实物过渡浦西、进城，无现钱；从外滩浦西，乘船收6分洋厘过渡浦东，归去乡下田野，实物已经换到洋厘啦。城里厢人，有现钱买票子坐轮渡；回来，轮渡不收你的钱了。人人机会均等。英国经济学管理方式，经济地理学传统，人文社会学理念。

你乘过这样的轮渡吗？上海人。
1948年初临近过年，A回汉口家里了，电报员（B西崽兼顾）是上海人，住家。每天来船一下。B发了月薪，寄给镇江的妈妈。还想照个相啊。
海派船长西崽，CAPTAIN XI.到虹口理发厅，吹理了个“飞机头”，就是美国飞行员最摩登的三七开分梳式；穿了A的英国名牌哔叽呢西装，到大马路-南京路，“王开”照相馆，来一张2英吋的。
付款，开单据，上楼。摄影师广东口音。见来人年纪轻轻，穿得太挺括。就跟你交流几句。
“王开”照相馆，牌子老大老好啦！孙中山来照过相；美龄宋和蒋中正来照过相。那是英雄美人。
B想，我的外公（A的爸爸）也在此照过的，8英吋的，布纹纸，厚纸板衬纸压花，中英文标注：“王开.英明”照相，上海南京路。
照片成了文物，安在。
摄影师一边问，侬做啥事体？一边弄镜头木匣子，黑布罩，大木三角架，一咕脑。
做美国步兵登陆艇LCI，船长西崽。B答。
船长叫什么啊？摄影师很轻松口吻，人见得多了，这个太年轻，19岁吧？
A. 答。
噢，A，不是华113艇、华XXX艇，船长吗？上海大领江，来事，好嘞！我认识，照过相。
A，现在是南丰艇船长。靠广西码头。安孚公司张富康老总。A是舅爷。
嗬！下午再来照一张，免费，两张选一好了。阿拉是美国进口，玻璃底版，质量包好。
B，下午又去了，换了一条领带，还是那身西装。还是那个摄影师。我怀疑，他就是老板王开。
摄影师依然文雅，弄木匣子黑布罩。捏橡胶球按快门闸。
笑笑。阿拉以为是小赤佬，偷来西装，糊弄呢。上海滩，不好混混的啦。
B的母亲，即A的妹妹，三十年代，在王开留影。
我，1960年，在王开留影，幼儿丝绸水兵衫。
女儿，刚读小学，彩照时髦。王开，来一帧。洋厘，很贵。
平常人家，照相，讲个传统；贵一点，讲个吉祥。为那一点传统，为那一点吉祥，我愿意，多掏一点。
生活方式？谈不上。

情调？谈不上。
二十年前吧，我写了《“王开”五代照》随笔，发表武汉晚报，一张照片是A的父亲、B的外公，洋务官员派头。正版百年原始照片。我出版散文集《南望翡翠谷》。文图并收。
人生随笔，而已。
去年，上海电视台XX频道，徐X编导，电话交流。为上海改革开放30年，编辑节目。找到我的王开五代照线索。要我准备历史照片，等，他们来采访。
我，谢谢小徐的好意，易中天的学生。易刚当老师那时，给我们开课。
我，拒绝采访。
上海名流荟萃，中国半壁河山。找人虫去。
我们，不是上海人；没为上海改革开放，作贡献。
王开照相，付费。
美国官方认可的BA（中国文学学士）、MA(新闻学硕士），乡贤。笑笑。
可以，不被采访。
不为什么。（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