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世界,革命似乎具有天然的正当性。然而,历史却一再以惨重的代价告诉世人,革命往往是最坏的选择:它在付出代价之后,换来的却是历史的倒退。在西方社会里,最早明白这个道理的是英国,所以人类历史上第一场轰轰烈烈的资产阶级革命最后以和平、不流血的“光荣革命”收场,并从此告别革命。而最晚明白这个道理的法国。自1789年以来,二百年间,历史如过山车一般,一会登上颠峰,一会又坠入低谷。直到1958年成立第五共和,才总算稳定至今。
不过,西方的经验和教训似乎并没有被后来者所借鉴。2011年预示和平的中国兔年还没有来到,在阿拉伯世界却以迅猛之势发生了三十年来罕见的革命浪潮:突尼斯二十多年的执政者被推翻、埃及则局势高度紧张,处于大爆炸的前夜。其它阿拉伯国家也同样再现多米诺骨牌效应。然而,从种种效应来看,埃及革命不管以什么结局收场,这场革命已无法避免其注定要失败的命运。
埃及等国按西方的标准来看,属于温和、世俗的专制政权。它既能镇压极端伊斯兰势力,也能与西方合作,维系中东和平。出于两害取其轻和地缘政治的需要,西方放弃了它们自称的民主普世价值而选择支持这些世俗的专制政权。更何况,西方还有昔日中东发生革命后的惨痛教训:1979年伊朗革命,民众上街要求自由,最后导致极端反西方的伊斯兰势力掌权,社会全面倒退(包括妇女权宜);2005年贝鲁特之春,群众也是上街争取自由,结果是真主党在黎巴嫩执政;2006年巴勒斯坦民主和自由选举,最后哈马斯上台;阿尔及利亚争取民主又如何?选举第一轮极端伊斯兰势力获胜,导致军方政变,选举被废除,随后数万群众在1991年开始的内战中被杀。就是在今天成功革命的突尼斯,局势仍然动荡,犹太教教堂被焚,过去被打击的基地组织和极端伊斯兰势力纷纷复活。革命尚未成功的埃及,大批回教政治犯和哈玛斯囚犯越狱出逃,并来到通过民主上台的哈玛斯控制的加沙地带。
这就是为什么,尽管美国目前面临全球道德高压,至今仍没有公开呼吁穆巴拉克下台,仍然是呼吁双方克制,不要采取暴力行动,并声称美国不会在对峙中选边。一场埃及革命正演变成美国的外交危机。所以,今天的埃及革命即使成功推翻穆巴拉克政权,也不过仍然是伊朗等的翻版:在付出不菲代价后,历史不但没有前进,却大幅后退,走向革命的反面。这就是为什么埃及革命必然失败的根本性原因。
其次,一场革命的失败,除了是由于以过于激烈的手段追求跨越式的历史跃进之外,更重要的在于革命往往事发突然,是长期压抑的结果,所以常常激情压倒理性,甚至成为情绪的发泄。埃及这场革命是由于失业、物价飞涨、政府腐败等原因引发的。民众走向街头后,迅速从要面包转向要民主。到现在则成了要求穆巴拉克及其集团下台。革命的目标越来越高。尽管穆巴拉克在街头示威和西方的压力下同意民主改革,并承诺改善民生,但民众丝毫不为所动,誓言要将穆巴拉克拉下马,不仅如此,要求将之审判和处死的诉求日益高涨。目前,尽管新组成的政府已经提出与反对派对话,但反对派领导人、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巴拉迪却声明“对话的前提是穆巴拉克下台”。当穆巴拉克宣布不再参加今年九月的选举时,巴拉迪却指责这是“保持权力的诡计”,反而进一步要求他立即下台。示威民众的反应则是“他的演讲无用,仅仅引发我们的愤怒”。从革命者的一边来说,这场革命的目的早已失焦。从民生到民主再到对穆巴拉克本人的仇恨。双方已经失去以和解、和平的方式、在民众压力下实行自上而下变革的可能性。突尼斯革命也说明了,最高领导人的下台不是危机和动乱的结束,而是新一轮的开始。在胜利鼓舞之下的民众,会提出更多更高的目标:哪怕过渡政府仅仅为六个月,哪怕过渡政府的首脑声明不会参加半年之后的选举并退出选举,哪怕承诺全面的民主改革,都无法满足民众革命的要求。这种极端的革命要求,则迫使执政集团更加团结,以避免树倒猴孙散,都被清算。
第三,埃及革命的失败,还在于穆巴拉克个人非同一般的强人性质。他是眼睁睁看着前任被刺杀的,在继任总统后,又躲过了十几次政治暗杀。在中东这样的政治环境下生存下来,自然要具有过人的能力----甚至演变为本能。埃及发生革命至今,虽然局势日益恶化,但穆巴拉克表现的依然沉稳、冷静和自信----这和突尼斯本.阿里面对革命表现的恐惧、慌乱完全不同。而且其措施表现出高超的政治智慧:任命三十年以来第一个副总统、军方高层进入新政府、撤换有民怨的内政部长和财政部长、接见军方领导人。同时要求新政府与反对派进行对话,同意进行政治改革,并在百万人大游行之后,首次宣布不再连任。与此同时,大量的军队和装甲车控制了城市主要区域、封锁了对外的主要干道。虽然不与示威者发生冲突,但却含义颇为丰富的声明“民众和平表达意见是合法的”----这被外界解读是军方对示威者的支持,但言外之意,一旦出现暴力行为就是非法的。其它措施还包括切断互联网、手机、火车服务(以为反对派的大规模动员设立障碍)。不仅如此,埃及整个生产体系有一大部分是政府经营,这部分已经冻结,包括许多靠政府补贴、出售平价面包的面包店,都已运转困难,人们预期短期内恐怕埃及就要面对食物、水和燃料短缺的严重问题。这将会对现在的示威运动形成釜底抽薪之势,并迅速令人怀念革命前的生活。
现在的穆巴拉克,一方面做出和解之态(当他承诺不再连任之时,西方愿意施加的压力也已到了极限),一方面拒绝下台,明确拒绝离开埃及,声明他将死在埃及。同时进行军事部署,以拖待变,静待反对派出错。一旦反对派失去耐心,诉诸暴力,穆巴拉克自然找到镇压的借口。一旦这一幕出现,西方除了演一下谴责的戏之外,很快大量的援助就将峰涌而至,以稳定局势。当然,这个时候,穆巴拉克的改革承诺自然一笔勾消。 现在反对派正策划向总统府进军,双方摊牌在即。
当从理论上讲,埃及革命也并非绝无成功的可能。这取决于反对派的智慧:把革命诉求从针对穆巴拉克个人重新转向民主和民生。现在穆巴拉克已经承诺民主改革、改善民生和不再参加今年九月份举行的选举,就应与之达成合解。以让他体面和安全的退出历史舞台。毕竟在埃及这种政治上缺乏安全退出机制的国度,失去政权就意味着失去一切。仅仅单纯的指责穆巴拉克独裁,并不符合现实。在实现代价较小的和平过渡之后,新的政权必须有能力应对极端伊斯兰势力的挑战,否则仍然功亏一篑。
在当今世界,鉴于革命的高成本和高风险,改革、改良已成为主流共识。西方率先告别革命后,东方也一个个告别革命。以中国为例,上一世纪一场场浩大的革命席卷中华大地,甚至成为执政党后仍然要“继续革命”,结果革命的大潮退却后,却什么也没有改变,仍然故我。直到进入改革时代,仅仅三十年,中国就脱胎换骨,才第一次从一个农业社会进入到工业社会、商业社会。但对于目前的中东来讲,似乎仍处于“前革命”时代,仅就这一点来讲,中东的社会基础与全球的共识依然相差甚远。阿拉伯世界不知在付出多少代价之后,才能明白这个道理。或许到哪个时候,才是伊斯兰文明成功转型并进入现代化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