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闻铭

人的思维，有两个特征。第一，是利用语言的描述功能，把现实抽象化，可以对外部世界，形成一个比较系统有逻辑的认知。第二，如果这个认知，与现实有矛盾，个体思维不会轻易放弃已有的认知，而是会用尽一起办法，调整已有的认知框架，对事实有选择地吸收消化。要求一个人放弃自小就形成了的系统的认知理念，是要求他做全面的自我否定。这对成年人，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如果你想要大众相信你讲的道理，第一要月月讲天天讲，第二要从小就给他们讲。这就是做宣传了。

说到做宣传，最厉害的自然是共产党。毛泽东共产党，描述近代中国，有一套极高明系统的话语术。这里边最重要的时间节点，是中共建政。49年之前的中国，是解放前，49年以后，是解放后。解放前的中国，是万恶的旧社会，解放后的中国，是全体人民当家做主的新社会。这几句话几个词，一天到晚讲，要求大家跟着重复。只要你重复，用习惯了这些词，那么新旧社会两重天，你就会在下意识里感谢共产党解放了你，让你活在了人民当家做主的新社会。

当然讲这个事情，几句话几个词，远远不够，必须有更具体的内容。比如你说你解放了一群人，那这些人在被你解放之前，肯定是被什么人压着捆着。全体中国人，在被共产党解放了之前，是被什么人压着捆着呢？答案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这三座大山。三座大山压在头上，压得你气都喘不过来，想想看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怕不怕人呢？

这三座大山里边，最容易讲的，是官僚资本主义。在毛泽东时代，根本没人知道资本主义是什么样子。但是官僚，大家都知道是什么。稍稍转一下，这个词代表的就是政府。所以49年以前的政府，是压在中国人头上的一座山。不过要讲这座山，以前是怎么压在全体中国人头上的，具体不大好讲，那就再稍稍转一下，讲这个政府，是怎样压在共产党头上的。这个不但好讲，而且可以讲得声泪俱下。说27年蒋介石杀共产党，稍稍夸大一些，就是政府屠杀农工。 接着，再把自己后来做土匪造反，被政府镇压的事，电影广播，大讲特讲，这座山的压力，你说不定就感同身受了。想到旧社会，同情心同理心，会不知不觉的把自己想成是共产党。

下面的一座山，是封建主义。这个封建主义，是从马克思列宁那里来的。马克思研究历史，讲欧洲的社会演变，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到了普列汉诺夫和列宁手上，说马克思主义，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列宁说到中国，也就闭着眼睛，想都不想，说这个阶段划分，一样好用。近代中国，肯定还没到资本主义，所以必须是封建社会。不过呢，也不能全是封建社会，毕竟三座山里有一座，是官僚资本主义。所以一半一半，中国是半封建的社会。其实呢，都是瞎扯。中国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过和欧洲古代对应的奴隶社会。对应的封建社会有过，但那是两千多年前的周朝和更前面的商朝。不过列宁说过的话，在共产党那里，死活都必须是对的。

那么中国的封建主义，内容是什么呢？说中国古代，过去两千年，一以贯之，最厉害的，一个是大一统的皇权制度，一个是孔孟之道。毛泽东自己，搞的就是大一统的皇权制度。所以第一个没法用。那就只能是孔孟之道。不过骂孔孟之道，说仁义礼智信是伪善不难，但是要把孔孟之道，说成是压在头上的山，特别要说得简单直观，让你对这座山的压力有感觉，难度不小。怎么办？就不说孔孟之道，而是拿中国传统的土地制度，做封建主义的代表。这个正好和做土匪打土豪分田地接上了。地主富农，压迫剥削广大农民，是封建主义的化身。这样说的毛病，是现实中的地主富农，其实大多数是好人，至少不是一心想着压迫剥削欺负别人的坏蛋。怎么办？那就找几件极端的事情，把没影子的，说得有影子，有影子的事，更是要无限放大。于是就有了白毛女黄世仁，有了半夜鸡叫的周扒皮，也有了恶霸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这些故事，你一听就能记住，于是封建主义这座山，就造好了。其实中国传统的土地制度，跟封建主义，八竿子打不着。

最后一座山，帝国主义，表面上蛮容易讲。中国近代，从第一次鸦片战争算起，和外国人打仗，算不清输了多少场。打仗输了，不是割地就是赔款。想要说洋人坏，青面獠牙，不难。但是魔鬼和大山，还是有分别。讲帝国主义是如何压榨中国的，到了具体，就不那么容易。这个不容易，其实是因为洋人给中国带来了铁路电线杆火轮船，不少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共产党说帝国主义的侵略，造成了近代中国的贫穷落后。这个事情，没法往细里讲。因为越往后面看，帝国主义到得多的地方，不是变穷，而是越变越富。骂洋人侵占中国的主权领土，一个证据就是他们在上海搞了不少租界。但是这些帝国主义，在租界里是怎样迫害中国老百姓的，就不大好讲，因为在上海，社会治安社会秩序最好的地方，是租界。有不少共产党人的故事，想要安全不受迫害的好办法，是直接往租界里跑。结果呢，毛泽东的共产党就不大讲帝国主义这座山，讲也只是粗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