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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宇:“占领国会山”后,美国政治学者在做什么?写公开信
送交者:  2021年01月12日05:00:24 于 [世界游戏论坛] 发送悄悄话

周德宇

  • 周德宇匹兹堡大学政治学系在读博士

2021-01-12 07:21:31字号:A- A A+来源:观察者网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周德宇】

最近美国政治学圈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在国会经历了骚乱之后,上百名美国的政治学者们联名写了一封公开信,据说已经有2000人联名,但槽点非常多。

这封公开信的内容全文很短:

“我们,以下署名的政治学者,呼吁美国国会、副总统彭斯以及内阁,即刻通过弹劾或者援引宪法第二十五条修正案来解除特朗普总统的职务。

“特朗普总统的行为威胁着美国民主。他拒绝和平移交权力,鼓励州立法者推翻选举结果,施压州官员改动选举结果,以及现在他煽动了暴民阻止计票并攻占了国会山。

“我们的职业寻求理解政治,而不是参与政治。但我们都共享对民主价值的承诺。特朗普总统的行为显示他不愿意或不能够实践他的誓言,保卫并守护宪法。他应当即刻被解除职务,以免更多的暴力出现,或对我们的民主造成更多损害。”

完了。

我不知道具体是谁起草的这封信,但该信的语言之乏味,内容之空洞,真的让我很担心他的写作水平。

当然,毕竟学术界的文字大都是这样的,也不能怪他们。

但咱们看看整封公开信,除了复读一遍其他人的呼吁,再复述一遍已经发生的事情,里面没有任何新鲜东西。

唯一有政治学家特色的,是最后那一段的意思:“嘿,我们之前从不掺和政治的,但这次我们为了民主豁出去了,都敢公开倒川了,说明事态得多严重啊,你们快来看我啊!”

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呢。

于是我也好奇了,这些政治学家们(其中不乏各路学界大佬以及我的老师们),这样为了民主勇敢发声的公开信的后续是啥。

我便等了几天,发现后续就是没有后续。

我没有看到这封信交给过任何国会议员或者内阁成员的消息,甚至都没在《纽约时报》这种大型主流媒体上看到过这封公开信。信就这么石沉大海了。我十分怀疑这封信在美国的阅读量可能还没有我在国内把这封信转述之后的阅读量高。

是的,国会当然开始准备二次弹劾特朗普了,但民主党人早就嚷嚷半天了,看起来不差这一封信的激励。彭斯和内阁忙着跟特朗普总统划清界限,可一点也不急着打破先例来援引第二十五条修正案。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封公开信对当前美国政局产生过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没关系,态度最重要嘛,至少发声了!

好吧,反正你们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表态,特别是毫无影响力的表态。但你们不是什么被压迫得连发声都做不到的边缘群体,你们是一群衣食无忧的中产特权阶级啊,一群自诩为美国最懂政治的精英学者啊,到头来就这?

所以这封信也就是小圈子的自娱自乐,出了政治学术界,没人把他们当回事。如果今天纽约的出租车司机写个联名信说不“倒川”就罢工,可能都比他们不痛不痒的一张纸更受重视。

这就是美国政治学界的现状。

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一个简单的“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故事吗?也没那么简单。

美国政治学者不在做什么?参与政治

其实重点就在那封公开信的最后一段:“我们的职业寻求理解政治,而不是参与政治。”

高情商地翻译一下就是:“我们是一群超脱俗世的追求中立客观科学的精英,不屑于参与肮脏的政治来污染我们学术的纯洁。”

低情商地翻译一下就是:“我们没本事真的去搞政治,只好在一旁指指点点。”

学术界这么喜欢把自己对政治的无知和对政治的无能当成特点来宣传吗?

当然,其实这话不完全准确,政治学者参与政治的案例也不是没有。很多学者们不仅会作为顾问来辅助政客们做决策,甚至他们自己很可能就是直接参与政治决策的政客或内阁成员。比如奥巴马时期的国防部长卡特,就是哈佛的教授。拜登这次提名的国家安全顾问苏利文,也是在学界混过一段时间的。如果再往前追溯,美国总统威尔逊,在从政之前也是个正经的政治学教授嘛。

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观网上卡特的页面

但不可否认的是,深度参与政治并非美国政治科学家的主流,特别是在美国政治科学极力向自然科学靠拢的今天。

学界如今的标准做法,是构建模型将政治分解为各个细碎的变量,再通过民调、实验和计量等科学方式来精密地测量和分析这些变量,而不是通过参与和实践的方法来体验与感受政治。

所以如果你随便翻看一篇美国政治学者发表的论文,大概率会看到作者把一大半的篇幅用来讲解自己的计量模型或者实验设计多么严密,结论是某个A变量对B变量造成了什么影响……最后才会用一小段来强行升华一下,讲述自己这结论到底对现实政治有什么意义。

当然,这种做法也是当今学术圈的惯例。你是写论文做科学分析,而不是写报告文学讲故事或者写政策备忘录给建议。严谨和客观是必须的,你不能带着自己的感情和偏见。

但问题在于,政治科学是一个关乎社会实践的学科,不能全是这样的研究。

你怎么去理解一个你不参与的事物?普通人可以不懂制冷就来评价冰箱,但如果一个人想要搞清楚如何更好地设计、制造或维护冰箱,就必须知道冰箱制冷的原理和方法。

政治,以及任何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都不是一个你可以置身事外的非生命物件,而是你置身其中的存在。

特别是在美国,政治是无处不在的,你如果想要不参与政治,基本等同于你不接触这个国家。所以一个完全理性客观中立的政治学者是不可能存在的,要么他根本不接触现实,要么他只是在压制自己的立场。

对于很多美国政治学者来说,这两点兼而有之。

政治学者是有阶级有立场的。绝大部分美国的政治学者,都是中产阶级,都是自由派民主党人。这就意味着,他们大部分的研究,都隐含着自己的价值取向和知识盲点。他们很难去理解保守派和共和党在做什么,也很难设身处地去思考中下层的“川粉”们在想什么。

正是受困于自己的阶级和立场,学者们对美国现实的接触,很容易局限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而学者们的解决之道,不是下沉到基层来体察民情,而是漂浮到上空,通过所谓“客观视角”来逃避切身的体验,并且认为自己掌握着全部的科学与真理。

所以当我们看到政治学者公开信里面谈论他们坚守的“民主价值”的时候,他们心里所想的,是主流自由派所设想的“民主”,是一整套在美国施行了多年的不容置疑和冲击的制度和价值,而不是冲进国会的“川粉”心中所想的,可以跟国会山的议员老爷们直接表达愤怒的“民主”。

因此,当政治学者们讨论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时候,往往会直接给他们打上“民粹主义者”、“威权主义者”、“极端保守派”之类的标签,讨论他们如何破坏神圣的民主制度。当然,这还是公开的标签。私下里他们对特朗普和“川粉”的嘲笑用语就更多了,疯子傻子纳粹什么都有,如今还得加上“暴民”和“叛国者”之类的。

大部分美国政治学者的讨论中,“川粉”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反派,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是坏人就够了。稍微好一点的学者会再讨论什么样的社会政治环境造就了“川粉”,这些“川粉”为什么会变成他们口中的坏人。只有极少的学者会真的去把自己放到“川粉”的角度,去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

在学界看来,这些“川粉”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只不过是冰冷的研究对象,可供嘲笑的非主流,一个亟待铲除的危害民主社会的毒瘤……当然,这不只是学者们的看法,也是美国大多数自由派的共识。

这些标签贴得完全有道理,这些对“川粉”的指控我完全赞同。但然后呢?你对“川粉”打算怎么办?

从这次选举中我们可以再次确认,“川粉”从来不只是一小撮危险分子,而是很大一部分美国民众,是用自己的血汗支撑着美国经济和自由派中产阶级的普通劳动者。

我们就看看那个在国会山被打死的“川粉”艾什莉·巴比特(Ashli Babbitt)。她曾经在空军待了十四年,去过中东,守卫过首都,把青春奉献给了美帝国主义的事业。退伍后她当过一阵保安,最后开了个小公司,欠了一屁股债,生活很不如意。

在这种情况下,她接触到了极右翼的宣传和阴谋论,逐渐沉迷,认为一切错误都在于国家被精英控制,只有特朗普才能带领人民实现真正的民主。直到1月6日冲进国会,她都相信自己正在参与着解放美国人民的伟大奋斗。

艾什莉·巴比特(右)在空军服役时的照片,图片来源:推特

随后,她就死在了自己曾经发誓保卫的美利坚首都,死在了同样发誓保卫美利坚的特区警察枪口之下。

取决于立场的不同,我们既可以认为这是一个走上极端道路的违法暴徒被制裁的故事,也可以认为这是个试图拯救美利坚的英勇老兵最终为国捐躯的故事。

但我只看到了一个美国社会把人变成鬼的悲剧。

如果只是一小部分特定群体,我们还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个别现象。但艾什莉·巴比特只是个普通人,放到人堆里认不出来那种。而像她那样的“川粉”,有千千万万。

从个人角度来讲,我知道很多“川粉”对中国和华裔非常仇视,制裁“川粉”对我是有好处的。但我越看到美国的自由派和精英现在愈加急着打击“川粉”,我越是担忧他们到底是在解决问题,还是在制造更大的问题。

因为他们仍然把与“川粉”的斗争,视为一种敌我矛盾而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他们仍然把“川粉”视为不知从哪儿空降来的反派,而不是美国社会的一员。

什么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存在的。如果真的惩前毖后,事前就不该允许任何暴力集会,不该允许任何煽动言论。如果真的要治病救人,事后就不该全面把特朗普和“川粉”刻画为全民公敌来围剿。

当我看到自己系里的老师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着重讲着“川粉”们会被逮捕,执法机构有能力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我感觉她的语气就好像在谈论着清除房子里的老鼠,只要把老鼠抓到就可以一切正常。

就好像拜登胜选之后,自由派觉得一切就会恢复正常的想法一样。

可是成千上万的“川粉”,是不会“如同奇迹一般”消失的。

美国政治学者该做什么?认清时代

时代变了,曾经的“正常”是不可能回来的,但很多美国政治学者,以及自由派的精英,仍然不想承认这一点。

有人可能会说,就你聪明,美国人都是傻子,你说的这些事情他们看不到?

但正如刚才说的,很多美国人,不管聪明与否,他们是活在自己的圈子里的,圈子之外的事情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一个再聪明的人,碰到自己领域之外的事务,往往是极其无知的。

更重要的是,很多人是成长在美利坚制度稳定正常运转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的局限下,他们相信美国民主既然能够挺过之前的危机,那么也就能够挺过当前的困境。

所以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很多美国政治学者写的论文都极为琐碎空洞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什么样的时代产出什么样的学者。如果民主制度运转良好,政治实践上没有什么突破,你还需要研究啥呢?你也只能研究些计量啊、实验啊这些酷炫的研究工具,让美国制度更加伟大就好了。

所以即便当特朗普上台之后,绝大部分美国政治学者只不过把特朗普当成一个普通的共和党总统来研究,把“川粉”当成普通的民粹选民来看待,话题照旧,研究方法照旧……总而言之,一切照旧。

如果你只看《美国政治评论》这种学术期刊,你不会觉得美国政治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学者们确实觉得没变化。

他们不觉得特朗普跟之前的总统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美国历史上有过民粹的总统,有过腐败的总统,有过滥权的总统,但都被美利坚制度制裁了。

他们也不觉得当前的社会动荡跟之前有什么不同。美国历史上有过经济危机,有过政治动乱,有过种族冲突,但也都被美利坚民主化解了。

这次又能有什么不一样?

所以,特朗普上台之前,他们相信选举制度能够控制特朗普,让一切回归正常。

特朗普上台之后,他们相信权力制衡能够控制特朗普政府,让一切回归正常。

特朗普下台之际,他们相信拜登的新政府能够控制特朗普和“川粉”,让一切回归正常。

这些天真的愿望都如同奇迹一般消失了。

当然,这不妨碍大量的美国人继续做梦,希望拜登能够带着美国民主的自我修复能力让一切回归正常。

但至少目前看来,拜登胜选时高呼的愈合国家的宣言就和笑话一样。“川粉”并不想被愈合,而民主党也已经意识到激发铁粉热情比争取中间派管用,所以也开始把伤口撕得更深。

弹劾特朗普,逮捕暴乱者还不够,还要赶尽杀绝让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彻底消失,还要鼓励人们检举揭发自己家里参加过“暴乱”的“川粉”?

不管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反正他们取悦了自己这一方的支持者,这就够了。

当然,如果考虑到共和党和特朗普这些年对民主党用了多少手段泼了多少脏水,民主党的行为也完全可以理解。

但党派间的政治斗争和选民间的立场之争越来越激烈和低劣,不是特朗普上台之后才有的。

量变引起质变,危机积累到一定程度终究会不可逆转,多强的所谓“自我修复能力”都没用。认为当前的美国乱局,就像历史上美国经历的其他危机一样,最终都可以顺利解决的人,既不了解现实,也不了解历史。

不如说,我们当前看到的困境,不过是因为多年前美国遭遇的各种问题,根本就没有得到解决罢了。

为什么没有解决呢?原因当然有很多方面。

但我想,其中一方面原因,大概就是以美国政治学者为代表的精英们对自己制度的过度自信吧。很多人不幸没能跳出立场和时代的局限,把太多本可以用来思考美国政治出路的精力,花在了调整没人想看的计量模型上。

当然,如果他们认为自己对美国政治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写篇没人看的公开信的话,那还是请他们回去继续写计量论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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