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農業改革與農民抗議
據CNBC新聞報道，2020年9月，印度議會通過了三項有爭議的法案，允許農民在政府控制的市場外直接向私人買家出售農產品。農民的主要擔憂是，這些法案沒有提到任何關於最低支持價格（minimum support prices，MSP）的內容。最低支持價格是政府在某些作物（主要是大米和小麥）價格下跌時提供的安全網，無論市場情況如何，政府都會向農民保證會以一定的價格購買其中的一些作物。另一方面，如果最低支持價格被取消，印度的大公司將會為農產品制定價格，使得農民處於更加不利的地位。這三項改革將削除幾十年來持續保護印度農民的措施，並強迫他們接受充滿競爭且不受約束的自由市場機制。據悉，農業是印度約58%人口的主要生計來源，占國內生產總值的15%左右。然而，由於農作物價格低廉、成本上漲、貨幣貶值和大面積乾旱，印度的農民多年來一直在苦苦掙扎。儘管政府提供了慷慨的補貼和免稅政策，但許多農民已經陷入債務，導致近年來農民自殺率上升。[1]

印度農民抗議印度中央政府通過的“農民法案”。

《華盛頓郵報》12月4日報道：一個多星期以來，數千名印度農民切斷了進入新德里的主要入口，以抗議對農產品買賣放鬆管制的新法規。封鎖一直延伸到目所能及之處，數百輛笨重的拖拉機和拖車停在通往印度首都的高速公路上。來自旁遮普邦和哈里亞納邦的農民於11月26日開始乘着數千輛拖拉機和汽車前往新德里，要求總理廢除法律。[2]農民們遭到了大量防暴警察的襲擊，警察使用催淚瓦斯、水槍和警棍將抗議者控制在新德里和哈里亞納邦的邊界。[3]雖然印度政府將新法規稱作“刺激投資的新變化”，但持續抗議的農民則認為新政策將會“毀掉他們孩子的未來。”印度農民呼籲人民於下周在全國範圍內進行新的罷工，並表示他們將封鎖通往首都的所有道路。[4]
絕望的農民與不被信任的改革
《外交政策》在文章中記載到，在本次抗議活動中，年邁的納西莫·考爾（Naseemo Kaur）對記者描述了她48歲的兒子，農民卡拉姆吉特·辛格（Karamjeet Singh）的故事。兩個月前，在賣掉家裡的土地，把兩個姐姐嫁出去後，辛格曾選擇去給其他農民當勞工。在印度通貨膨脹率達到7.4%的情況下，辛格的債務已經激增到1.3萬多美元。最終，辛格喝下農藥自殺。納西莫說。“辛格背着巨大的債務。他賣掉了自己的土地和莊稼，還了錢。他當過工人，但他幾乎一分錢都沒掙到。他經常會哭着說：‘我們怎麼辦，我怎麼給孩子結婚，我們怎麼維持生計？’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沒有意義，於是選擇了喝農藥自殺。”考爾接着表示，“在中央政府通過新法律後，我一直在參加抗議活動。我們將去告訴人們法律將如何破壞耕種，剝奪我們一切財產並搶走我們的土地。如果在未經人民同意的情況下將法律強加給人民，這就是對印度民主的威脅。”[5]
對於參與抗議的農民而言，抗議是必要的，也是唯一的鬥爭手段。據BBC報道，印度糧食和貿易政策分析師德文德·夏爾馬（Devinder Sharma）認為，這種抗議是獨特的，它不受政治或宗教的驅使。近年來，農民對自身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感到憤怒。現在，通過反抗這個新的法律，農民們找到了宣泄憤怒的途徑。[6]
表面上看，印度政府向農民提供了慷慨的補貼，免徵所得稅和農作物保險。他們保證了23種農作物的價格，並表示將在農民無法償還貸款時免除債務。但是，印度農民憤怒的根源是他們對於市場改革無法建立信任。印度的農民大多是小農或邊緣農戶，68%的農民只擁有不到一公頃的土地。他們的出產的農作物中只有6%真正得到了有保障的價格支持，90%以上的農民會在市場上出售他們的產品。一半以上的農民 “連賣的東西都不夠”。人口眾多而貧窮的北部比哈爾邦允許不受限制的私人交易農作物，但那裡的私人買家很少；此外，印度涉足合同農業的活動很少，主要針對某些地區的特定農作物。對於大量的農民來說，這些年他們的收入越來越少，根據2016年的經濟調查，印度一半以上的邦的農戶家庭平均年收入僅為2萬盧比（271美元）。夏爾馬先生表示：“即使大多數農作物交易已經是私下交易，但如果農民的收入如此之低，人們又怎麼可能對市場抱有信心呢？”
長期以來，印度農民在全國7000多個由政府監管的批發市場或交易平台mandis上出售其作物。這些市場由農民(往往是大地主)和貿易商或 “佣金代理人 ”組成的委員會管理。貿易商或 “佣金代理人 ”作為中間人，負責促成銷售、組織儲存和運輸，甚至為交易提供資金。印度政府表示，新的改革會讓農民減少對這些市場的依賴，並承諾改善農民的收入。對此，主要領導人之一Gurnam Singh Charuni表示：“如果你讓大企業決定價格和購買農作物，我們將失去土地、失去收入。我們不相信大企業。自由市場在腐敗較少、監管較多的國家行得通，但在我們這裡行不通。”[7]
對於農民而言，莫迪總統的農業改革是拙劣的構想。印度政府在沒有諮詢主要利益相關者的前提下，在疫情期間推行了這些改革，這一行為違背了印度的聯邦主義傳統。農民抱怨他們沒有足夠的途徑來解決與私人買家的糾紛，而另一部分評論者則想知道如何在開放市場體系中跟蹤交易和價格。阿育王大學（Ashoka University）社會學和人類學副教授Mekhala Krishnamurthy說:“這些法律沒有足夠的監管支持。當你在沒有解決所有問題的情況下宣布改革，就會產生不確定性和混亂。農業市場改革是帶有政治性的，我們盤子裡的食物從來都不是完全自由市場的產物。”
農業的替代？疫情下印度的工業化困局
在印度的歷史上，糧食種植業是綠色革命的直接受益者，“綠色革命”通過利用一系列創新的農業技術，使印度從一個曾經遭受饑荒困擾的國家轉變為一個穀物自給自足的國家。農業也成為了印度的核心產業、許多勞動者選擇成為農民來維持生計。然而，美國企業研究所的研究員Sadanand Dhume認為：“問題的核心是印度有太多的農民，而印度並沒有完成從農業向製造業轉型的過程。如果印度的經濟能持續創造就業機會，那麼農民就不會對於改革那麼焦慮。現在在印度，由於國家創造就業的能力太弱，失去保障的想法讓農民感到深深得不安。”[8][9]農民的擔心並非毫無依據，歷史的教訓讓印度農民清楚地了解到市場波動將對他們造成怎樣的損害。在2017年，印度南部的泰蘭加納邦和安得拉邦的農民就曾因洋蔥，葡萄，大豆，胡蘆巴和紅辣椒的價格暴跌而舉行抗議活動，並燒毀紅辣椒等作物。由於2017年印度的貨幣化進程，導致貿易商的現金儲備不足，進而導致了豐收年農產品滯銷的情況。[10]
另一方面，農業一直以來是印度人賴以生存的重要手段。在疫情期間，數千萬的印度流動工作者離開城市，回到農田，期望通過培育和出售農產品養活自己和家庭。全國農民聯盟協調員Abhimanyu Kohar表示：“在西方國家，農業是一門生意；但在印度，農業是生計的來源，農作物支撐着人們的生活。”與此相對的，是莫迪想要印度實現進一步現代化和工業化以及逐漸完成產業轉型的熱切願望。莫迪及其黨員認為，9月發布的農業改革將幫助印度實現現代化並改善其農業產業，會為農民帶來更大的自由和使印度農業繁榮。[11]對此，發展經濟學家賈亞提·戈什（Jayati Ghosh）表示，現在不是政府放鬆管制和讓農民擺脫國家支持的合適時機。印度沒有快速地實現工業化，缺少製造業的就業機會，對印度農民而言，替代性職業沒有出現，人們除了農業外別無選擇。戈什強調：“實現多元化的方法不是‘扼殺’一個產業，而是使另一個產業更具吸引力，並帶來收入機會，但這些變化還沒有發生。”[12]
自印度遭遇疫情以來，整個國家的經濟處於明顯的衰退之中。截至9月，印度的國內生產總值已經暴跌了15.7%。毫無疑問，莫迪政府正在努力通過放寬管制來刺激國內經濟增長。但莫迪政府所做出的政策調整極大觸怒了印度的農民群體，許多農民甚至將這些調整視作針對農民群體的打擊。參加了抗議的農民領導人古爾南·辛格（Gurnam Singh）表示，農民的要求非常明確，即要求政府撤銷所有三項法律、向農民提供最低支持價格，並將提供最低支持價格制定為一項法律，同時農民希望政府知道：他們不會輕易妥協。對此，印度總理莫迪認為這些舉措是國家迫切需要的改革，改革是為了農民的利益，但現在雙方達成一致。[13]在12月3日之前，政府代表與農民的幾次會面都未能使雙方達成一致，考慮到印度目前飽受疫情困擾、國內經濟形勢不容樂觀以及國內農民不盡如人意的處境，在這個節點提出農業改革可能為莫迪政府招致更多的爭議。同時，如何平衡農民的利益與國家的未來發展也已然成為印度政府急需解決的問題。
引用資料：

[1] https://www.cnbc.com/2020/12/03/why-india-farmers-are-protesting-three-farm-reform-bills.html

[2]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asia_pacific/india-farmers-protest-delhi-reforms/2020/12/04/98db8634-3414-11eb-9699-00d311f13d2d_story.html

[3] https://www.vox.com/2020/12/2/21726648/india-farmer-protests-strike-action-new-delhi

[4]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asia_pacific/india-farmers-protest-delhi-reforms/2020/12/04/98db8634-3414-11eb-9699-00d311f13d2d_story.html

[5]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0/11/28/india-farmer-modi-agriculture-law-protest/

[6]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5157574

[7]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5157574

[8] https://www.vox.com/2020/12/2/21726648/india-farmer-protests-strike-action-new-delhi

[9] https://www.npr.org/2020/12/04/943082236/indias-farmers-man-barricades-in-delhi-protesting-new-agriculture-laws

[10]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40184788

[11] https://www.vox.com/2020/12/2/21726648/india-farmer-protests-strike-action-n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