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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毛(ZT)
送交者:  2017年07月18日21:43:17 于 [世界游戏论坛] 发送悄悄话

  航空航天制造装备市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各家厂商的订单,可以随时签单。各国做这行的人,遇到有需要,每每花几万美元,买一台日本机床,——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台要涨到十几万,——靠柜外站着,吵吵嚷嚷的签单;倘肯多花一点钱,便可以买一套瑞典刀具,或者台湾的工作台,做配套设备了,如果出到几十万美元,那就能买到德国或者以色列的刀具和工作台,但这些顾客,多是小国家,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美国和中国这样打着领结的大户,才踱进店面隔壁的展示厅里,点着厂商的名字,慢慢地选一套瑞士全家桶。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这个市场里当前台,管理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两个大户,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小国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刀具从钴领或者伊斯卡的车子上卸下来,看过是不是台湾把废旧刀具粉碎后重新烧结的赝品,又亲看到货装到自己的车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夹带台湾赝品刀具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管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填单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管理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大毛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大毛是打着领结却在店面买设备唯一的国家。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时常带着倦容;身上一股子伏特加的酒气。

  虽然打着领结,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不知所云,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体毛旺盛,别人便从中国人嘴里的“毛子毛子”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大毛。大毛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大毛,你家的军费又削减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四台山崎马扎克加工中心,一套山特维克刀具。”便排出几张支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缺钱买设备了!”大毛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斯达拉格的小姐姐去你家推销,你买不起。”大毛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调整不能算削减……调整!……跟着国际油价走的事,能算削减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T-50等离子隐身”,什么“锆石8马赫”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大毛原来也阔过,但终于还是解体了,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技术上还有几手绝活,便卖给南边的中国,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死傲娇。生意做不了几次,便在中国人那里留下了坏名声,逼得中国人自主研发。如是几次,中国叫他卖技术的人也减少了。大毛没有法,便免不了经常做些卖资源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电子记账系统里,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系统里删除了大毛的名字。

  大毛签了几个单,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大毛,你当真还能玩航空航天?”大毛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T-50都搞不定呢?”大毛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Su-27潜力大”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管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管理见了大毛,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大毛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专业知识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我便考你一考。MiG-21的改进,怎样做的?”我想,讨饭一样的国家,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大毛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做管理的时候,招揽顾客要用。”我暗想我和管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管理也从不用马扎克和山特维克这种档次的东西招揽顾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J-7系列么?”大毛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MiG-21有几十种改进型号呢,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大毛刚用指甲蘸了伏特加,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一些小国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大毛。他便给他们展示支票,一人一眼。小国看完豆,仍然不散,都找大毛要援助。大毛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支票,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的钱就这么多。”直起身又看一看支票,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小国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大毛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圣诞假期前的两三天,管理正在慢慢的结账,看着系统,忽然说,“大毛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工作台的钱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买货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彻底穷了。”管理说,“哦!”“他总仍旧是卖资源。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惹恼了美国。美利坚合众国,惹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美国先和OPEC搞PY交易,后来是打压油价,压了大半年,再压了一半。”“后来呢?”“后来又压了一半。”“压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彻底没钱了。”

  管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圣诞过后,雪是一天大比一天,看看已经深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不敢出门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台马扎克。”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大毛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下穿破皮裤,双脚穿着破棉鞋,一瓶伏特加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台马扎克。”管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大毛么?你还欠工作台的钱呢!”大毛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日本本土原产货。”管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大毛,你又没钱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有点钱,怎么会连工作台的钱都还不上?”大毛低声说道,“国际油价下跌,下跌,下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管理,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管理都笑了。我拿了订单,送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放在手里,见他满手是酒,原来他之前又喝伏特加了。不一会,他签完单,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拿着伏特加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大毛。到了复活节,管理看着系统说,“大毛还欠工作台的钱呢!”到第二年的元旦,又说“大毛还欠工作台的钱呢!”到复活节可是没有说,再到元旦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大毛的确彻底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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