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天的东湖,月白风清,万籁无声,毛泽东下榻武昌东湖宾馆,阅读史书。夜半,他读到陈庆之的传记时,心潮澎湃,援笔疾书:“再读此传,为之神往。”然后掷笔于地,畅想良久。
陈庆之是南北朝时代梁朝的名将,他生活在距今1500年的那个遥远的年代。然而,1500年过去了,人们至今还能记得当年流传北方的一首歌谣:“名将大师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意思是说,再勇猛的将领,再凶悍的士卒,纵然有千军万马,见到白袍军也要躲避。
白袍军,是当年名气极大的一支军队,仅有七千人。这七千人全部骑白马,着白袍,看起来帅呆了,酷毙了,然而打起仗来,就凶极了,猛歪了。他们自南向北,打得北朝几十万军队望风披靡。而这支军队的首领,就是白袍将陈庆之。
陈庆之,在日本拥有无数粉丝,岛国人称他“千古第一良将”,这一切得之于日本有一本名叫《奔流》的畅销书,这本书以陈庆之为原型,风靡一时。然而,在陈庆之的祖国,他的名字很长时间湮没在历史的慢慢尘沙中,不为人知。
因为他生活在乱纷纷如蜂酿蜜的南北朝时期,因为他生活的朝代在历史长河中一晃而过,因为他生活的那个朝代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模糊不清的。
陈庆之,是将领中的一个另类。
他文弱纤瘦,射箭射不穿一张木片,骑马骑术也不熟练,史书记载:“射不穿札,马非所便”。这样的人,怎么看起来都不像是一名将领。可是,他不但是将领,而且是千古名将,他的杀敌记录,恐怕无人能够匹敌。白起、项羽,凶悍无比,然而战绩也无法和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相比;孙子、吴起,妙计练出,然而这个文弱书生在他们面前毫不逊色。
他四十一岁前一事无成,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下棋,下棋是他四十一年生活的全部内容;然而从他四十二岁起,领兵征战十五年,纵贯大江南北,横绝秦岭内外,战必胜,攻必克,横扫北朝几十万大军,而他的手下,只有七千人。
莫非他用四十一年下棋的参悟,换来了十五年征战的辉煌。
陈庆之领着他的七千白袍骑兵,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
人们不知道陈庆之,是因为混乱的南北朝,那么,南北朝为什么混乱?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朝代?
三国末期,魏国有了一个老狐狸名叫司马懿。司马懿是和诸葛亮周瑜同时代的人,但是他一直生活在曹操巨大的阴影中。曹操早就看出来这个人包藏祸心,屡屡动了干掉他的念头。司马懿为了能够自存,就把自己的狐狸尾巴藏起来,把自己装成了一只善良温顺的兔子。当曹操的谋士们都在建功立业的时候,而他却甘于寂寞,为曹丕作嫁衣裳。等到曹操死后,他终于熬成了第一谋臣,然而曹丕仍然看出来他心术不正,他就继续装下去,把自己装扮成了魏国唯一的顶梁支柱。然后在曹丕死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抽身,魏国的大厦就哗然倒塌。
魏国倒塌后,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就地取材,建立了西晋王朝。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为自己的儿孙装出了偌大一份江山。
司马懿是史上装B装得最成功的人之一。
之所以说他是之一,因为后面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依靠装B取得巨大成功。
司马懿的孙子不是个好玩意,他开始普及了祸及后世的门阀制度,上等人和下等人等级森严,上等人坐享其成,代代相传;下等人穷苦潦倒,没有出头之日。即使诸葛亮生活在这个朝代,也不会有所作为,因为他注定了只能做一名农夫,或者进城做一名农民工。
五十年后,北方草原上强大的少数民族,攻入长安,俘虏了西晋最后一个皇帝,北方被少数民族占领。
南方的司马睿看到北方狼烟四起,西晋灭亡,趁机在南京重续司马政权香火,这就是东晋。东晋除了少数的几次北伐外,其余时间偏安一隅,苟且偷安。来自中原的各种人才因为不愿忍受异族迫害,纷纷南下求生打工,曾经荒蛮的南方各地,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最佳时机,并逐渐走上了繁华繁荣。
此后,山清水软、草长莺飞的江南,成为富庶的代名词。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而在北方,以匈奴、羯、鲜卑、氐、羌为主的五个少数民族陷入分裂混战,史称五胡乱华。五胡在一百年里,先后建立了十六个国家,这就是五胡十六国。
这个时代,是中国最混乱的时代。
后来,北方一个非常落后的少数民族拓跋鲜卑逐渐强大起来,他们当初占据了卫青霍去病离开漠北后留下的巨大空间,现在又击败了各支少数民族,统一北方。
晋朝结束了,中国进入了南北朝。
南北朝时期的中国分裂割据,南朝的汉人先后经历了宋、齐、梁、陈四个朝代,北方的少数民族经历了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五个政权。
后来,北方的北周出现了一个和司马懿一样特能装的人,这个人叫杨坚。
北周皇帝宇文邕多次想除掉杨坚,但是杨坚装得温柔敦厚,装得胸无大志,装得与世无争,于是被任命为扬州太守。
后来,杨坚有依靠装傻,成为北周丞相。
当了丞相后,杨坚又依靠装B除掉了北周五个诸侯王,扫清了登基的所有障碍。
然后,杨坚夺取帝位,统一南北,建立隋朝。中国结束了自东汉之后长达三百余年的分裂局面,又走上统一。
杨坚也是史上装B最成功的人之一。
之所以说他是之一,因为前面还有一个人装B的能力和他比起来,毫不逊色。
两晋南北朝,是流行装B的年代。
现在,也是流行装B的年代。
陈庆之是汉人,他生活在南北朝时期南方的梁朝。在他生活的时代,他一次次北方,打得北方的北魏摇摇欲坠。
史书中没有记载陈庆之的出身,但是,从他小时候给雍州刺史萧衍当棋童可以看出,他应该是出生于贫贱人家。棋童,和今天的球童一样,球童是在网球场上打下手的,棋童是给下棋人打下手的。下棋人累了,他上去递个热毛巾,给下棋人锤锤肩揉揉背,是个伺候人的小角色。伺候人的小角色,这种职业官宦人家的孩子肯定不干。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让这个出身寒门的棋童无法迈入上层社会。我奋斗了十八年,还是无法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然而,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少年陈庆之决定奋斗十九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后来,陈庆之奋斗了二十五年,等待了二十五年,终于等到了改换门庭的机会,他成为从底层跃入上流社会的唯一一个人。
二十五年来,陈庆之都是伺候萧衍下棋。
和萧衍下棋的人,都是当时的社会名流,其中包括写有《梦溪笔谈的》的沈括,让李白崇拜的大诗人谢眺,写有《神灭论》的范缜等等。他们在一起面座对弈,高谈阔论,通宵达旦,所有的下人和随从都打起了瞌睡,有的甚至偷偷去睡觉了,而唯独陈庆之精神抖擞,目光炯炯,随时等待着萧衍的召唤。
精力充沛的陈庆之给萧衍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现在无从知道当年的陈庆之在想什么,但是当年的陈庆之一定有所想,一定有所图,如果他没有心思,没有所想,肯定也会和那些下人随从一样昏昏欲睡。陈庆之没有拜师学艺,没有得到兵法传授,那么他为什么日后一出场就震惊四座,一带兵就连战连捷,他的兵法战术肯定得之于这二十五年的参悟和感想。
棋局如战场。在侍奉萧衍下棋的二十五年里,陈庆之一直站在旁边,眼观棋局,心无旁骛,思接万仞,神游八荒。二十五年的观棋岁月,让陈庆之练就了绝世武功,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就连他也不知道,他已练出了倚天之剑。直到有一天,他跃马北上,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萧衍不仅仅在下棋,陈庆之也不仅仅在观棋。
和萧衍来往的,都是当时的大学问家,天文地理,哲学伦理,吟诗对赋,军事科技,他们无所不谈,而陈庆之无所不听。萧衍和他们谈了二十五年,陈庆之听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陈庆之把他们所有人的学问都学到了,然后博采众长,融会贯通,陈庆之已经成为了当世最有学问的大家,然而,还是没有人知道,甚至连陈庆之也不知道。
这时候的陈庆之,已经拥有了孙子和吴起的兵法,但没有人知道;已经拥有了姜子牙和诸葛亮的谋略,也没有人知道。
他还是一个下人。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一个下人;而他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一个下人。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陈庆之就是那个掌握了左右互搏之术的武功盖世的中神通,然而他却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少年陈庆之生活的这个时代,南朝的皇帝叫萧宝卷,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混账的一个皇帝,他小时候不思进取,以捕捉老鼠为乐。后来当了皇帝,不务正业,夜夜玩乐到天亮,一觉睡到下午,如果哪个大臣规劝他一句,他立即诛灭九族。
皇帝萧宝卷最喜欢逛大街,为了能够随时随地逛大街,他把皇宫变成了市场,宫女太监当小贩,皇后做城管,而他自己也做起了店员。大臣们每天上班,不是在朝堂上,而是在自由市场里,他逼迫大臣们买他的东西,不买就不让走。这小子欺行霸市,强买强卖。
萧宝卷执政的这两年,人人自危,民不聊生。
后来,雍州刺史萧衍,就是陈庆之那个喜欢下棋的老板,起而反抗昏君,一直打到了南京城下。
京城旦夕可下,有大臣请求萧宝卷赏赐将士,激励斗志,而萧宝卷居然说:“我凭什么给他们钱财?贼寇来了又不是杀我一个人。”说完后,又去他开的店铺里做生意。
他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小本生意人,他舍不得乱花一分钱。
不久,萧衍攻破城门,萧宝卷被宫中侍卫和太监杀死,他们提着萧宝卷的人头迎接萧衍进入皇宫。
萧宝卷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料,可惜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是世袭制害了他。
攻占南京后,萧衍称帝,改国号为梁。萧衍就是梁武帝。
梁武帝把当初那个精神抖数观棋不语的小棋童陈庆之,也带到了南京。
这时候,南方是梁朝,北方是北魏。
南方出了萧宝卷这样的脑残皇帝,北方也出了一个名叫胡充华这样的荒淫太后。
南北朝,就是一个生怪胎的朝代。
胡充华以前是尼姑,来皇宫里宣经布道,就被皇帝看上了,留在了皇宫里,生下了太子。后来,年幼的太子继位,胡充华就代子处理朝政。
这个皇帝也太混账了,连尼姑都不放过。
胡充华一生有两大特点,一是像唐僧一样弘扬佛法,大肆修建寺庙;一是像武瞾一样性欲高涨,凡是她看上的男子都难以逃脱她的魔爪。
这个老尼姑更混账,一边大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边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瞄向视线里的每一个男子。
皇帝年幼,太子荒淫,北魏也像当年南朝的萧宝卷时代一样,乌烟瘴气,怨声载道。
公元525年冬,北魏的徐州刺史元法僧起来反叛,北魏派兵围剿。
元法僧的名字看起来像是和尚,其实不是和尚,他是北魏皇帝拓跋氏的后裔,属于皇亲国戚。元法僧有造反的胆量,但没有造反的能力。他比起当年在南朝造反的萧衍差远了。北魏一攻打他,他就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向梁武帝萧衍投降,说他愿做南朝的附庸。
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徐州不需吹灰之力就收入囊中,梁武帝萧衍自然很高兴。
梁武帝大笔一挥,把在身边服侍自己二十五年的陈庆之任命为将军,带着两千兵马,护送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豫章王萧综去接管徐州。
萧综名义上是梁武帝萧衍的第二个儿子,实际上应该是那个昏君萧宝卷的儿子。
萧宝卷死后,萧衍进入皇宫,把萧宝卷那些做生意的皇后宫女一股脑儿接收了。其中就包括萧综的妈,当时,萧综的妈已经怀孕三个月。
萧综的妈和梁武帝在一起生活了七个月后,就生下了萧综。萧综是昏君萧宝卷的种,而不是当今皇帝萧衍的种。这件事情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萧综长大后,他妈就流着眼泪告诉了他身世的真相,但是萧综将信将疑。
有一次,萧综听说如果是亲生骨肉,生者的血可以渗入死者的骨头里,他决定一试。
某一天深夜,萧综偷偷来到昏君萧宝卷的坟墓旁,将萧宝卷的骨骸挖出来,割开自己手臂,把血液滴上去,血液立即渗进去。
尽管如此,他还是将信将疑。后来又一次,他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然后再把自己的血液滴在儿子的骨头上,血液也立即渗进去。
至此,他相信了,他是萧宝卷的亲生儿子,而不是当今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害死了他的亲生父亲。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萧综决心复仇,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他就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机会来临。
终于,机会来临了,梁武帝萧衍派他接收北魏的徐州,他开始拥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
萧综当年用血液和骨头所做的这种实验,是没有科学根据的。
血液遇到骨头,肯定都会渗入。如果当年萧综杀一条狗,把自己的血液滴在狗骨头上,血液也会渗进去。那是不是就说明,萧综是个狗杂种?
有一个古典戏剧叫《三滴血》,糊涂县官依靠滴血来认亲,生生拆散一对亲人。那个县官的糊涂程度,和萧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懂科学很可怕。
萧综是不是梁武帝萧衍的种?那时候没有亲子鉴定,谁也说不准。也许是的,也许不是。首先,怀孕三个月的女人,脱光衣服肯定能够看出来,萧衍难道会容忍一个怀孕的女人和自己一起生活,然后把这个野种封为王子?还有,怀孕七个月就可以生下来,并不是说一定要十月怀胎,也许萧综是早产儿。
这是一桩未解之谜。
看了南方的萧宝卷和萧综,再看了北方的胡充华,就可以知道南北朝会有多么混乱。
这是一个混账年代。
当时,梁武帝听闻徐州要归附自己,一定是兴奋过头,只给了两千兵马,就敢进入北魏腹地;而且这两千兵马的头领,居然是毫无作战经验的陈庆之。
北魏几十万大军本来已经做好了与南朝开战的准备,现在看到南朝居然只派来了两千兵马,他们全都笑了。
陈庆之这一年42岁,他迎来了自己战争生涯的第一战。而这一战,实在险象环生,危机四伏,内有决意叛乱的萧综,外有北魏几十万人马。
陈庆之带着二千人马,一步步走入了狼窝。
北魏看到南朝竟然只派遣了区区两千人进入自己的领地,而且大摇大摆地接收地盘,接纳叛将,这实在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北魏皇帝决心好好教训一下这支胆大妄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南朝军队。
南人善舟,北人善骑,自古皆然。而现在两千个南人居然跑到北人的地盘上,和北人打起了陆战。这实在太托大了。这批南蛮子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北魏皇帝觉得他能够轻易就击败这支南朝军队,所以,他只派遣了一支两万人的精锐骑兵,让安丰王元延明、临淮王元彧带领着,开往徐州。
这两个姓元的王,也是北魏拓跋的皇亲国戚。北魏第七个皇帝拓跋宏为了让这些野蛮的游牧民族融入先进的汉文化,就把拓跋姓氏改为了元。所以,元延明,应该叫拓跋延明;元彧,应该叫拓跋彧。彧的读音是yu,意思是有才华、茂盛。曹操有一个谋士叫荀彧。
两千步兵对阵两万骑兵,任何人看到这种形势,都会认为步兵必败无疑。有人计算过,在冷兵器时代,一个骑兵的战斗力相当于二十个步兵,那么,两万骑兵就相当于四十万步兵。陈庆之的两千人马,相当于要一个人对付对方二百个人。这仗怎么打?
而且,北魏的两个统帅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而南朝统帅陈庆之是一个初次上战场的新兵。
陈庆之也知道用步兵打骑兵,会处于绝对劣势,所以,他将自己的两千名步兵带往山中高地,准备俯击北魏骑兵。
元延明看到陈庆之据险坚守,依山扎寨,而骑兵在山中无法发挥优势,便派手下大将丘大千和陈庆之对垒,寻隙进攻。
丘大千带着士卒忙碌了一天,营垒刚刚建好,夜晚就来临了。当天夜晚,北魏的士卒腰酸腿乏,早早就歇息了;而当天夜晚,南朝的士兵睁大了眼睛,盯着北魏的营寨,他们像猛兽一样,愈夜愈疯狂。
陈庆之要求营寨里多点灯火,多扎稻草人,以为疑兵。
当天夜半,狂风大作,漆黑如墨,陈庆之带着两千死士偷偷地摸到了丘大千的营寨里,又砍又杀。北魏的哨兵实在想不明白,明明看到南朝的军营里灯火通明,士兵林立,他们怎么就突然冲到了跟前。
夜晚近战,骑兵的优势完全不能发挥,倒是步兵的贴身肉搏大见成效。
丘大千带着士卒忙碌了一天,辛辛苦苦搭成的营寨,就这样被陈庆之轻松夺取,而且马匹也被陈庆之抢走了。现在,他们变成了步兵。狡诈的陈庆之对这些沦落为步兵的北魏士兵,展开了疯狂杀戮。
北魏大半士兵躺在这个残酷的夜晚里,再也没有能站起来。少数士兵向西逃走。
他们汗流浃背搭起的营寨,现在成了陈庆之阻击他们的屏障。陈庆之鸠占鹊巢,他连窠臼都不用建造。事实上他就不可能建造,因为他没有建造的材料。而现在,北魏替他们建好了。
天亮后,北魏的骑兵将营寨团团包围,发动了波浪般的进攻,陈庆之要求士卒们深沟高垒,拒不出战,只把箭镞射向这些蛮勇的骑兵们。弓箭近距离的杀伤力可是相当大。
北魏没办法,只好退后十里扎营。
棋童陈庆之出手不凡,一登场就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他实在太彪悍了。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你有精骑,冲击力强,但是我不和你正面冲突,等于你没有冲击力;你的优势是野战,但是我不和你野战,等于你没有优势。
任何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没有缺点的人是传说中的圣人,但即使圣人孔子也有缺点,他一辈子颠沛流离,把自己的学问没有卖出去;任何军队都有优势,也有劣势,没有劣势的军队是传说中的天兵天将,但即使天兵天将也被孙猴子打败过。
陈庆之筹划着,怎么利用北魏骑兵的缺点,再次击溃他们。
两万北魏最精锐的骑兵也有缺点,他们的缺点就是骄傲自满,就是轻敌,他们自以为自己一定能够轻松打赢这场实在不对等的战争。
而轻敌就是最可以利用的缺点。一个骄傲的人最容易被人利用,一支骄傲的军队也最容易被对方利用。
陈庆之决定把极度有限的兵力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由部将胡龙牙率领,他们趁着夜晚偷偷地溜出营寨,潜伏在北魏营寨附近的山岭上;第二部分由他率领,向北魏公开叫阵,第三部分由萧综率领,守御营寨。
陈庆之临出门的时候,一再叮咛萧综,无论北魏怎么挑战,都不要迎战,只需把弓弩对着他们狂射就行。
陈庆之与北魏对峙多日,他已经把这座营寨建成了金城汤池。这座营寨不仅仅只有坚固的寨墙,还有营寨外面的层层障碍。
对于守城一方,从远到近是这样排列的。
第一道是用来阻击敌军骑兵的鹿角木,鹿角木就是把鹿角形状的坚硬树木锯断,长达数尺,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出地面,让骑兵无法通过。
第二道是杀机潜藏的陷马坑,陷马坑的上面铺着伪装的稻草或者浮土,下面是削尖的硬木和竹签,无论是人或马,掉进去都会被刺穿。
第三道是形状狰狞的拒马枪,露出地面,阻挡骑兵冲击。
第四道是壕沟,深深的壕沟不但能够阻止敌军步兵,而且还能阻挡敌军骑兵,甚至有的守将还给壕沟里灌满水,更增添了穿越的难度。
壕沟之后,才是寨墙。
所以,萧综带着弓箭手,要守御这座营寨,是非常容易的。
陈庆之的计策是,自己带着步兵向北魏骑兵挑战,在北魏骑兵出来反击的时候,步兵用高大的盾牌建起防御工事,诱敌攻击。将大量的敌军引诱到自己身边。
在陈庆之与北魏骑兵攻守交战的时候,胡龙牙率领着那支潜伏部队,突然进击,夺取北魏的营寨。
这场战役,攻击北魏是虚,攻占营寨是实。
这是围棋中最基本的战术:腾挪战术。
围棋术语中,对这种战术是这样解释的:当局面复杂,双方都没有进展的时候,运用腾挪战术另行开辟战场,辗转腾挪之间,一条新路就豁然开朗。
陈庆之看人下了二十五年围棋,看成了绝世高手,这条最基本的棋法,信手拈来。当年,围棋在南朝的上流社会非常流行,但是北方少数民族还不知道围棋为何物。
棋局就是战局。搜罗神鬼聚胸脆,措致山河入范围。局合龙蛇成阵斗,劫残鸿雁破行飞。杀多项羽坑案卒,败剧荷坚畏晋师。座上戈铤尝击搏,面前冰炭旋更移。陈庆之看了二十五年围棋,等于和南朝的所有高手作战了二十五年,他的作战艺术绝对妙在毫巅,他绝对是当世第一高手。
虽然他只带来了两千步兵,但是两万北魏骑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棋手有两种能力,计算的能力和感觉的能力,每一个卓越的棋手都是将这两种能力高度融合,卓越升华。计算是一种思考,而感觉是一种智慧;计算是科学,而感觉则是艺术。
每一个高超的棋手,都有极为高超的感觉能力。
武宫正树说:“三三之子想要从棋盘上滑掉似的。”在武宫正树这样的大师心中,方格棋盘不仅仅是他眼中的棋盘,还是他心中的大地。当年陈庆之的眼中看到的也是棋盘,心中想到的也是大地,是大地上的纵横阡陌,是大地上的河川峡谷,是大地上的高山飞瀑,是大地上的风雨雷电。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战役,都在棋盘上演练了一遍,甚至无数遍;棋盘上的每次对弈,也都是在演练人世间的搏杀对决。
看了二十五年下棋的陈庆之,精于计算,富于感觉,棋盘是他的大地,他忽而像行吟诗人一样,在这片大地上且走且歌,若吟若叹;忽而像执戈将士一样,在这片大地上亦歌亦泣,时喜时悲;忽而像一代帝王一样,在这片大地上傲视阔步,睥睨四方;忽而像垂髫少年一样,在这片大地上流连忘返,顾盼生辉。他熟悉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根树木,每一颗花草,每一把泥土,就像他熟悉那一张方格棋盘一样。
所以,任何一场正在发生战役,任何一种正在面对的形势,陈庆之都能够从方格棋盘上找到相对应的战略战术。
陈庆之把棋盘上的腾挪战术用在了战争中,准备直捣北魏的根据地,可是,他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这场意外与战争无关,但是对这场战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和陈庆之一起来到北魏的豫章王、陈庆之的上级萧综,居然投降了北魏。
萧综一直认为他不是梁武帝萧衍的儿子,而是那个被萧衍逼死的萧宝卷的儿子,而现在,天赐良机,让他离开了南朝,让陈庆之离开了他,他就立即投降了北魏。
陈庆之是一个绝顶的军事高手,但是不懂宫廷里那些肮脏的狗血鸡毛,不懂肮脏的政治。
王爷都投降了敌人,这仗还怎么打?还有打的必要吗?
现在,陈庆之腹背受敌,四面楚歌,他能怎么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带着军队撤往南朝,保住士兵们的生命。
史书记载:“后豫章王弃军奔魏,众皆溃散,诸将莫能制止。”
形势急转直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突然发生,陈庆之该如何应对?
孙子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围棋术语说:流畅自然,因势而动。孙子和围棋中所说的势,其实就是变化,是形势。
兵法云:敌未动而我不动,敌欲动而我先动。讲求的是占取先机,占据主动。
现在,陈庆之的形势危急得不能再危急了。上司突然叛变,敌军四面合围,下级的陈庆之如果不想投降,就只有溃围这一条路。
而他的所有军事机密,他的行军路线,他的军队实力,全部被萧综带给了北魏,他现在已经毫无优势可言。
翻遍世界军事史,也找不到这样滑稽的事情。胜利在望,上司却突然投降了。大火突起,不让孩子先走,居然让领导先走。
所以说南北朝是一个盛产妖孽的时代。
北魏的包围圈刚刚形成,陈庆之就趁着夜晚,带着士兵猛打猛冲,斩关夺旗,溃围而出。
然后,陈庆之领着军队急急南下,北魏在后急急追赶。
徐州距离南京,有六七百里,而且这一路上没有高山峡谷,几乎全是平原,陈庆之要带着军队,摆脱这些骑着马的追兵,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然而,这一路上尽管没有高山峡谷,但有湖泊河流。沱河、新濉河波涛激荡,洪泽湖、高邮湖漫漫无边,还有蜿蜒奔腾的淮河。每一条河流,每一处湖泊,都抵得上十万雄兵。当陈庆之带着军队在水中浮游,或者划着船桨的时候,北魏的骑兵只能站在岸边望水兴叹,徒唤奈何。
南人善舟,北人善骑。到了水乡泽国,就是南人肆意发挥的舞台。
史书记载,陈庆之在北魏重兵的包围圈中,全身而退,毫发无损。也有的书籍记载,跟着萧综投降北魏的,只有两个随从,其余的都让陈庆之带回来了。
这是陈庆之军事生涯的第一战,他带着两千孤军,深入北魏腹地,而且斩将夺旗,横冲直闯,以少数步兵战胜大量骑兵,书写了南北朝战争史上的传奇。
而且,面对强敌合围,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他居然能够带着弱旅溃围而出,摆脱追击,全师而退,保存实力,这不能不说又是一个传奇。
南北朝时代,因为异常混乱和黑暗,所以将星的光芒才更为耀眼,而陈庆之则是这些将星中最光灿夺目的一颗。
陈庆之的传奇,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他那些令人回肠荡气,令人击节赞赏,令人叹为观止的传奇,还没有上演。
接下来的一年里,陈庆之潜心研究城池攻守之法。
徐州之战后,梁武帝萧衍突然发现,当年自己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小棋童,居然拥有无与伦比的军事才能,他战必胜,攻必克,守必固,深入北魏腹地,纵横捭阖,凶悍无比,而一旦形势不利,又能够全身而退,即使古时候的孙吴,面临这般处境,也不会比他的战绩更好。
梁武帝萧衍欣喜若狂,他发现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馅饼,而是肯德基全家桶,而肯德基全家桶刚好掉到了他的手中。
他的运气太好了。
他要着力栽培陈庆之,让陈庆之成为统领全国的军事统帅。这个当年的小书童不但仗打得好,而且对他无比忠心。只要这个小书童带上了军队,那么他每天就只剩下喝喝茶,下下棋,等着捷报传来了。
梁武帝萧衍无限憧憬这种幸福时光,他相信这种幸福时光为期不远。
徐州之战是小棋童陈庆之第一次去北方,他发现北方的城池和北方的人一样,高大坚固,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来,一代代人在苦心经营这些城墙,把这些城墙作为了安定生活和丰衣足食的保障。然而,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来,烽火不断,战火绵延,战争总在围绕着这些城墙而展开,一些人把胜利和成功寄托在这些黑魆魆的屹立不倒的城墙上,而另一些却因为城墙的陷落而血流遍体尸骨无存。
中国古代战争,其实就是城墙的战争。
任何一个战将都必须深入研究城墙。
研究城墙,不是研究那些被岁月熏染得黑黝黝的砖头,而是研究围绕城墙设置的各种机关。
城墙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只要有城墙,就会有机关。这就像只要是男人,就会有欲望一样。机关之于城墙,就像欲望之于男人一样。
攻陷城墙,其实就是攻陷这些机关。
那么,城墙都有哪些机关?
古代战争可以分为四类:战、御、攻、守。
战和御指的是野战,攻和守指的是城战。
在遥远的远古时代,战争都发生在茫茫无际的旷野,比如黄帝灭蚩尤的涿鹿之战,周武王灭商纣的牧野之战。涿鹿是今天的河北张家口,牧野是今天的河南新乡。那时候的战争都是在辽阔无际的旷野上进行,双方士兵就像好莱坞电影《角斗士》和《特洛伊》中的场景,裁判说预备——起,双方就拼命扑打在一起,撕扯在一起,这种情景很像今天的篮球足球比赛。也很有可能今天的篮球足球比赛,就是脱胎于远古战争。
中学语文课本上选入的《曹刿论战》,写的是春秋时期齐鲁之间的一场战役,战争的场景,和好莱坞影片中的场景很相似。“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这时候的作战,也还是面对面交战,一二三,开始。于是双方就开始打起来。
但是,进入战国后,形势就不同了。
我们发现战国时代的重大战役,几乎都是围绕城池展开。桂陵之战、邯郸之战、长平之战、郢都之战……无不是如此。在战国以前,战争一般是在旷野展开,而战国之后,战争基本上都是围绕城池进行。
所以,要打胜仗,必须研究城池。
防守的一方倾尽心机,制造了种种防守的机关,从外到内依次有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护城壕或者护城河、羊马墙、城墙、城门、女墙,另外还有望楼和地听。
这种种机关,层层罗列,每一道都非常难以逾越和穿过,所以,要能够攻占城池,非常困难。
就连孙武这样空前绝后的大军事家,也说了“攻城为下”的话,意思是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要攻城。
这些与守御有关的这种种机关,又起着怎样的作用?为什么连孙武都不愿意攻打城池?
在中国古代,攻城的方法一般有十二种,分别为: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附、轒辒、轩车。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筑山居高进攻、甩动钩索攀援、冲车撞击城门、云梯爬墙强攻、填塞城壕通过、决水淹没城池、挖掘隧道偷袭、穿过城墙进入……后面的四种其实就是前面八种更具体的描述。
攻城者使用各种方式,守城者只需见招拆招,而每一种攻城方法,都有相对应的守城招式可以拆除。他们就像矛和盾的关系一样,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
攻城者和守城者,就像两大武林高手在对抗,拳来脚往,难解难分。
守城的工具一般有十四种,分别是:渠答、籍车、行栈、行楼、斫、桔槔、连梃、长斧、长锥、长锄、钩钜、飞冲、悬梁、批屈。这些工具分别用来对付不同的攻城方法。
渠答就是铁蒺藜,铁蒺藜是在铁球上连接不同方向的铁钉,用来攻击攻城者。籍车就是投石机,利用杠杆原理,将石头抛掷到攻城的人群中;在电影《指环王3》中,能够看到籍车,当时半兽人攻打甘道夫坚守的刚铎王国,守城者就把籍车搬出来,把巨大的石头扔到城下,差点砸中了半兽人的指挥官。行栈和行楼都是用来阻挡爬城者的工具。斫、长斧、长锥、长锄,都是兵器。桔槔是汲水设备,用来对抗敌军放水淹城。连梃类似于二节棍,前面短,后面长,有的地方叫连枷,可以攻击爬上城墙而还没有翻越女儿墙的敌人。飞冲是冲车,用来阻挡被破坏的城门。钩钜、悬梁、批屈,不知道是什么守城工具。
现在可以接着说,守城一方是如何运用设施和工具守城的。
鹿角木后有陷马坑,陷马坑后有拒马枪,拒马枪后有护城河,护城河后有羊马墙。
羊马墙是阻止渡过护城河的士兵靠近城墙的设施,羊马墙的墙头上一般会安装尖利的铁骑和石块,用来阻挡敌军翻越。
羊马墙后有城墙,城墙后有女墙。
女墙又叫女儿墙,这个称呼现在还用,也是为了阻挡翻越的,建在城墙上。不明白古人为什么把建在城墙下的矮墙,叫做羊马墙;而把建在城墙上的矮墙,叫做女儿墙。同样都是墙,站立的位置不一样,名称都不一样了;同样的一个人,坐在不同的职位上,人们对他的态度也不一样了。
女儿墙之后是望楼。其实,只要翻过了女儿墙,城池就等于被攻陷了。
望楼是一座高塔,用来瞭望城外敌军动态的,以便守城一方做好部署。
望楼的下面,则是地听,地听是一种特殊设置,专门用来防备敌军挖地道偷袭。
要防备敌军开展地道战,望楼要和地听结合起来。
站在往楼上,一旦发现远方土层增高,或者河水变浑,那就说明敌人在挖地道。这时候,就需要沿着城墙向下挖掘,一般是需要挖到护城河水位三尺以下的地方,就可以停止,然后把水瓮放在挖好的坑里,水瓮用薄牛皮蒙住,通过水瓮里的回音,能够判断出敌人挖地道的深度和方位。
判断了方位后,守城一方也挖掘地道,截击对方。一旦对方的地道露出通道口,马上点燃艾蒿,拉动风车向里灌烟;或者把一种叫做塞门刀车的武器放在通道口,让敌人无法穿行。塞门刀车,顾名思义,朝向地道的一方全是锋利的刀刃,可以堵住地道口。
攻城守城的武器和设施,相当复杂,这只是最基本的。
攻守双方的方法和设施都熟悉了,下面的城防攻守战就很好理解了。
一座城池,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
在城门。
城门是最容易被攻破的地方,所以我们在影视剧中,总是能够看到如蚂蚁一样的士兵排队攻打城门。
因为古代的冶铁技术还不够成熟,所以城门都是木制的,木制的东西就不够牢固,也有缺陷。攻城者可以选择两种方法攻打城门,一是用攻城锤,一个是火烧。
攻城锤在前面已经说过很多次,就是用巨大的圆木连续不断地撞击城门,致使门闩门轴都被撞得断裂,城门倒塌。然后攻城士兵蜂拥而入。
火攻,就是攻城者接近城墙根,然后潜至城门处,用火点燃木制城门,将城门烧毁。
针对攻城者的攻城方法,守城着又该如何防守?
战国时代,山东滕州出了两个很伟大的人物,他们既是科学家,又是建筑学家,还是能工巧匠。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鲁班,一个叫墨子。
鲁班善攻,他最有名的发明是制造了云梯。《淮南子》记载:“云梯可依云而立,所以瞰敌之城中。”云梯改变了攻守双方的形势,大大提高了攻城者的战斗力,它既可以用来侦察守城者的部署,又可以用来以一种平缓的坡度来攀援城墙。
墨子善守,他最有名的故事是“止楚攻宋”,这个故事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题目叫《公输》。在这篇真实的文章中,鲁班进行了九次进攻,而九次进攻都被墨子击退了。
墨子是一个仁者,他一生制止了很多即将发生的不义战争:止齐攻卫、止齐攻鲁等等,他的著作《墨子》中全面而详尽地介绍了守城的战术、战备和面临危急的各种处理措施。
在墨子的著作中,城墙上有垛口,既可以防备敌军的箭镞,又可以藏身在垛口后向敌军瞭望和射箭;城门后有瓮城,即城中之城,即使攻城者攻破了城门,但是还要有瓮城需要攻打,而狭窄的翁城里突然聚集那么密集的攻城者,正好为守城者以聚歼的机会。
城门上,更是机关重重。城门外有悬门,吊在空中,一旦发现敌军攻至城门口,立即放下悬门,保护城门。城门上有“属城”,即城门上再建高楼,由力大善射的精兵把守,只要发现有敌人靠近城门,立即射杀。
即使悬门上,也有机关。悬门边有空隙,可以瞭望悬门下的情况,一旦有敌人靠近,可以将滚油倒下,烧杀敌人。
如果你去西安城、平遥城、襄阳城、南京城,都能看到这些城墙和城墙上的机关。我有一年去了北方一个叫防虏寨的土寨子,居然看到悬门上有一道宽约几公分的缝隙,当地人说,如果遇到攻城者用火烧城门,守城者可以从这个缝隙倒水下去,浇灭大火。
在古代,无论是攻城者,还是守城者,都费尽心机。
那一年,没有战事,陈庆之潜心研究城池攻守之术,他发现了一个规律,攻城者总是在进攻,而守城者总是在防守,这不符合围棋的对弈规律。在围棋中,攻守双方从来都是互相不断转换的。
陈庆之心中的攻城,不是这样攻城;陈庆之心中的守城,也不是这样守城。所有的攻城工具和守城器械,在陈庆之眼中都视若无物。围棋中,任何招式都有破解的方法;那么在攻城守城中,任何一种器械都不是无法战胜的。
陈庆之要做的,就是用简洁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里有效地击败对方。
公元526年,南朝的安西将军元树出征寿春。寿春,是今天的安徽寿县,位于长江以北。
当年的南北朝,是以长江为分界线,长江以南属于南朝,长江以北属于北魏。
南北朝时期有一首流传后世的诗歌《采莲曲》: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江南女子爱慕江北男子,然而因为长江军事分界线,不能来往,只能在梦中与情郎相会。
赵翼《廿二史札记》中记载:“是时梁之境,自巴陵至建康,惟以长江为限……”
史书中,把这种军事对峙叫做“划江而治”。
梁武帝任命陈庆之为假节,总知军事。假节,就是拥有独立出征,斩杀中下级军官的权力。当年魏国的曹仁、蜀国的张飞才是假节,曹仁是曹操的本家兄弟,张飞是刘备的义弟,而陈庆之是梁武帝的棋童,现在居然和当年的曹仁、张飞一样,都是假节,可见,只打过一仗的陈庆之,在梁武帝的心中,地位有多重。
陈庆之不但是假节,而且是最高军事统帅,江南半壁天下,所有兵马都听从他的调遣指挥。
梁武帝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皇帝,大兵压境,大战将至,而他把军事交给陈庆之后,自己就去当了和尚。
史书记载:“南梁武帝萧衍首次舍身同泰寺。”
同泰寺是在梁武帝萧衍称帝后修建的,在当时的南京城外,金碧辉煌,香火兴隆,和尚们每天念念经,修修禅,就优哉游哉地过完了一天。这种幸福生活让梁武帝向往已久,所以,他把军事大权交给陈庆之后,就急急忙忙去寺庙做了和尚。别人是不爱江山爱美人,梁武帝是不爱江山爱和尚。
他相信小书童陈庆之能够替他保卫江山,他乐得游手好闲,当甩手掌柜。
同泰寺,有人认为是现在南京城内的鸡鸣寺。
南北朝的时代很奇怪,奇怪在方方面面,而大兴寺庙就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南北朝时代的寺庙到底有多少,现在已不可靠。唐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其实,当年南朝的寺庙远远超过四百八十座。有山必有寺庙,有村必有寺庙。寺庙成为了当时人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当时,当和尚当尼姑成为时尚,这种时尚的生活让人们趋之如骛,连皇上也在跟风。梁武帝萧衍当过和尚,隋文帝杨坚当过和尚,皇后也当过尼姑。
梁武帝去当和尚,陈庆之替他抵挡贼寇。
陈庆之率军渡过长江,进入北魏属地的安徽境内。北魏豫州刺史李宪派遣他的儿子李长钧在寿春城外另外构筑了两座城池,与主城成掎角之势,阻挡陈庆之攻伐寿春。寿春,是今天的寿县
从南京到寿县,路途艰险,不但有琅琊山陡峭难行,而且有瓦埠湖难以穿越。所以,陈庆之这一路上根本无法携带投石机、攻城锤之类的攻城重器,而寿春又是一座有着上千里历史的极为巍峨高峻的古城。寿春,曾是战国时期楚国的都城。
陈庆之不会强攻,强攻是庸将才会干的事情。
孙子说: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轀,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闉,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强攻只会给士卒带来巨大的灾难。不爱士兵的将军,不是好将军;忽悠人民的帝王,不是好帝王。
围棋术语中有腾挪战术。就是另外开辟战场。二战时期艾森豪威尔的诺曼底登陆,就是采取围棋中的腾挪战术。去年,陈庆之想把这个战术用在元延明和丘大千身上,可是顶头上司萧综投降了,让陈庆之的腾挪战术没有来得及使用。腾挪战术在陈庆之心中都放置一年了,让他技痒难耐,现在,陈庆之准备用在李宪父子身上。
陈庆之让士卒们发力攻打李长钧刚刚构筑而成的新城,攻打了一天后,毫无进展。第二天,士卒们继续鼓噪而上,又攻打了半天,一个个看起来异常疲惫灰心。
然后,士卒们就撤退了,他们一路丢盔撂甲,遗鞋掉帽子,看起来狼狈不堪。新城上的北魏军队看到攻城者逃走了,一齐开怀大笑。
李长钧下令打开城门,追击溃军。
北魏士兵欢天喜地地冲出来,争抢着南朝士兵丢在地上的铠甲头盔和生活用品。那时候的人都不富裕,一副铠甲在那个时候的价钱,相当于今天一套范思哲西装的价格。
北魏士兵正在兴高采烈捡拾战利品的时候,南朝士兵突然翻身杀回,他们抵挡不住,急忙向新城逃去,可是,新城在他们倾城出动争抢范思哲的时候,已经换了主人。
两座新城就这样轻易被占领了。
一年前,陈庆之给北魏将领元延明和丘大千准备的套子,现在终于套在了李宪父子的头上;一年前,陈庆之给元延明和丘大千准备的拐杖,现在终于卖给了李宪父子。赵本山说:“做这副拐又搭工又搭料,一天一宿没睡觉,不卖不赔了吗?”
赵本山不做赔本生意,陈庆之也不做赔本生意。
新城丢失,寿春显得很孤立。
面对非常高达坚厚的寿春城池,陈庆之还是不会攻打。
三十六计中有一个招数叫暗度陈仓,围棋中有一种战术叫先捞后洗。两者说的都是偷袭。
陈庆之决定偷袭。
寿春很大,越大越容易找到空档;寿春很高,越高越容易找到弱点。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陈庆之学过辩证法。
寿春城外有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但也只是城门口才有,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寿春城里有悬门,有望楼,有雉堞,但也只是城门处才有,不是任何地方都有。
在别人的眼中,薄弱的城门是最容易攻陷的地方,所以,所有的机关都安装在城门上;但是,在陈庆之的眼中,坚固的城墙才是最薄弱的地方,因为这里只有砖块和石头,没有机关。
陈庆之决定偷袭。
夜晚,陈庆之派出大队人马挑灯夜战,在城门方向攻打,敲锣打鼓,齐声喊叫,故意吸引北魏军队的注意力;而陈庆之另外派出一队精兵,从最隐秘的一处城墙下,爬上城墙。
古代城墙都用青砖砌成,青砖和青砖之间有缝隙,而且,因为压强的原因,城墙上头小,下面大,其剖面呈梯形。要攀援这些城墙,比现在攀岩的难度并不会大多少。
这群精兵翻墙溜进寿春城中后,四处放火,大喊大叫:“城破了,城破了。”城中混乱不堪,火借风势,风助火势,所有人跑上大街,争相逃命。然后,这群精兵趁乱来到城门方向,打开城门,陈庆之顺利进入寿春。
寿春确实很坚固,然而,攻打寿春的陈庆之有计谋。再坚固的城墙,也无法与计谋抗衡。城墙是死的,计谋是活的;城墙是不变的,计谋是诡变的;城墙如铁,为刚,计谋如水,为柔,而柔能克刚。
史书记载:“宪力屈遂降,庆之入据其城。”宪,就是北魏的豫州刺史李宪。
寿春被攻陷的消息传到南京后,刚刚当了和尚的梁武帝萧衍兴奋不已。他一把扯下身上的袈裟,这和尚不当了,我回去摆庆功宴去,为陈庆之接风。
梁武帝萧衍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兴之所至,随心所欲。邀请全国名流来雍州府上下棋,自己棋艺没长进,却把陈庆之培养成了绝世将才;把萧宝卷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养,萧宝卷的儿子投了北魏;只给了陈庆之两千人,就让他深入北魏腹地,陈庆之刺出了惊艳一枪;觉得陈庆之能打仗,就给了他“总知军事”的职务,结果陈庆之连战连捷;当皇帝当得不开心了,就削发为僧;可是和尚打禅的凳子还没有暖热,又不当和尚回来当皇帝了。
这样有个性的皇帝,世上少有。
南北朝净出这样特色显著的人物。
此战过后,陈庆之被封为关中侯。关中侯只是一个名字,和陕西关中没有任何关系。此时的陕西关中属于北魏的地盘。
接下来的两年里,南朝一片平静,梵歌声声,香火缭绕,风景秀丽的江南成为一座巨大的道场。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佛事爱好者萧衍为全国人民树立了一个榜样,而榜样的力量又是无穷的,所以,南朝人每天早晨起床后就念:“南无阿弥陀佛,我要去上厕所。”每天晚上临睡前也念:“南无阿弥陀佛,我要去睡觉。”南无阿弥陀佛成了他们的口头禅,他们早也念,晚也念,吃饭前念,说话前念,据说,南无阿弥陀佛让哑巴说话,让铁树开花,让鱼儿上岸,让猪狗拉车,让亩产达到几十万斤。
全世界的和尚听说南朝是佛教乐土,纷纷派人前来学习。史书记载:“普通八年,天竺国达摩至广州。”普通八年是公元527年,天竺国指印度。当时,连佛教发源地印度都派和尚前来取经,可见南朝的佛教思想影响有多大。
梁武帝萧衍把军事全权交给陈庆之,他球事不管,球事不问,每天就只忙着亲切接见来自世界各地的佛教信徒,并与他们亲切交谈,偶尔再发表一下最高指示。
梁武帝尽管不问朝政,但是他有一个好处,不贪权,不害人。因为有陈庆之等大臣把全国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所以那些年的南朝经济繁荣,人民生活富裕,各行各业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
而此时的北魏,却是干戈四起,怨声载道。
梁武帝萧衍的无为而治,远远胜过北魏的残暴统治。
公元534年,北魏武川、抚冥、怀朔、怀荒、柔玄、御夷等六镇先后叛,东西敕勒部落也先后叛。豳、秦、凉、营诸州民变蜂起,烽火相望。
公元525年,北魏胡太后复临朝,杀江阳王元义。胡太后与谏议大夫孙俨、中书舍人徐纥通奸,二人恃内宠,表里相结,权倾朝野,国事益不可为。
公元526年,北魏五原人鲜于修礼叛,旬为部将所杀,其将葛荣代领其众。州郡叛乱相继,互相攻杀,境内几无净土。
公元527年,北魏西讨大都督萧宝寅据长安叛,称帝,国号齐。
以上众多人物中,我们熟悉的只有一个,就是葛荣。因为他是农民起义的领袖,葛荣被载入了中学历史课本,大肆歌颂。而实际上,葛荣在起义的那几年里,见了汉人齐杀,最后被出身契胡族的尔朱荣杀死。
这个时期,北魏内乱剧烈,正是北伐建功的好时节。
梁武帝也看出了形势对南朝极为有利,所以就派兵北伐,北伐的将领除了陈庆之,还有曹仲宗、韦放。曹仲宗是皇宫中禁军的领军。他的职位尽管比陈庆之低,但是他却是代皇帝出征。至于兵士有多少?史书中没有记载。但是估计也不会太多,因为梁武帝每次派兵北伐,都是蜻蜓点水一般,他没有统一全国的霸业和霸气。
南朝军队北上,北魏十五万军队在常山王元昭的率领下,南下迎击。
北魏的前锋与南朝军队在今天的安徽蒙城县马集镇驼涧村相遇,此地距离蒙城还有四十里。蒙城,当时的名字叫涡阳,因为有涡河从南面流过,而有了这个名字。
北魏的前锋有五万人。
然而,五万人已经把曹仲宗吓住了,他不敢接战。从曹仲宗的反应来看,当时的南朝军队肯定没有五万人。
陈庆之要求出战,曹仲宗说:“据我所知,一支军队的前锋肯定都是精锐,如果我们和这支前锋交战,打赢了也没有啥意思,因为只是前锋部队,北魏的中军还没有来;如果打输了,我们就士气挫伤,以后的仗还怎么打?所以,我觉得不能交战,我们以逸待劳,等他的中军过来。”
众将也随声附和。
陈庆之说:“北魏远道而来,人困马乏,距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不会想到我们出击,现在趁着他们还没有安营扎寨,出其不意攻击他们,一定能胜利。而且,北魏扎营,喜欢在草木茂盛的地方,便于他们放牧,有草木遮挡,我们正好奇袭。”
但是,曹仲宗不答应。众将也说这样做太危险。
陈庆之说:“如果没有人和我一起去,我就只带着我的亲兵队去。今晚就去。”
陈庆之的亲兵队有多少人?只有二百人。
当天夜晚,陈庆之带着亲兵队的二百人,趁着夜色,摸到了北魏前锋的营寨边。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杀声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现在,二百人要向五万人发动攻击了。
陈庆之的夜袭,让我想起了三国时期吴国的两则轶事。
这两则轶事说的都是孤胆英雄,主人公分别是甘宁和丁奉。《三国演义》和《三国志》中都记载有这两个故事,这两个故事分别是“甘宁百骑劫魏营”和“丁奉雪夜奋短兵”。
当时,曹操率军攻打东吴,前军刚到,甘宁就请缨出征,只带着一百名敢死队员,临出征每人喝一碗酒,然后就出发,冲进曹营中大砍大杀,逼得曹军退后十里扎寨。
丁奉的故事同样精彩。在甘宁百骑劫魏营后的二十年后,曹军十万人又一次攻打东吴,老将军丁奉带着手下三千人前去迎击。当时天气异常寒冷,北风呼啸,大雪纷飞,魏国将军在帐篷里饮酒。丁奉和三千名死士脱掉衣服,光着上身,手持短刀,一步步走进曹营。魏国将领看到大雪天的,来了这么一群光着膀子的人,全都笑了,根本就不做防御准备。而丁奉趁机冲击魏营中,见人就杀,将十万魏军赶走了。
甘宁、丁奉、陈庆之,都是非常强悍的虎贲之士,这种凶猛实在让人震撼。任何人看到他们的勇气和无畏,都会惊为天人。
古代军队夜晚扎营的时候,会在营寨外放置鹿角木、拒马枪之类的障碍物,用来阻挡敌军偷袭。而把粮车围着中军帐摆一圈,用来保护主将的安全。所以,古代夜袭的战例很多,但很少有能够夜袭杀死主将的。
陈庆之带着二百人来攻打北魏五万人的营寨,而这五万人今天刚刚来到驼涧村,他们人困马乏,安排好岗哨后,就早早休息了,甚至连营寨外的鹿角木和拒马枪都没有放置。陈庆之借助着黯淡的星光,看到北魏营寨如此疏于防范,心中大喜,立即发起进攻的信号。
于是,二百名南朝骑兵披着夜色,像传说中的死亡之神一样,狂飙一般地扑向北魏军队。
他们一冲进北魏营寨,立即兵分几路,逢人就砍,到处放火,北魏营寨完全乱了。
北魏军队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南蛮子居然这么快就和他们打起来了,连让他们好好睡一觉的机会都不给,实在太不讲理了。昏天黑地中,到处是密集的马蹄声,到处是慌乱的呼喊声,到处是耀眼的火光,到处是奔逃的身影。北魏营寨乱得像一锅冒着气泡的粘粥,人人只顾逃命,哪里还能抵抗。
陈庆之的二百人,就这样轻易打败了五万人。这场战役前面让人悬念丛生,而后面没有任何悬念,陈庆之赢得非常轻松。
因为这是夜袭,主动权掌握在陈庆之手中。
下面,再来看一个纯军事的问题:如果突然遭遇敌军夜袭,该如何应对?
孙子兵法中已经说了: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意思是说,军队疾速行军时,要像大风一样快捷;缓步行军时,要像树林一样平稳;攻击的时候,要像火焰一样凶猛;驻扎的时候,要像山岳一样沉稳。
孙子兵法的最后一句说得很明白,驻扎的时候不能惶惶不安,即使遇到偷袭,也不能惶恐。
三国时候,魏国大将张辽的营寨有一天晚上突然火光映天,有人叛乱。张辽立令没有参与谋反的人原地不动,而自己带着几十名亲兵立在中军帐中。过了一会儿,谋反的人就被识破,抓了过来。
打仗是这样,处事也是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乱了分寸,都不能惊慌失措。因为越慌越乱,越乱越会出现更大的问题。
谁也不会想到,北魏的五万前锋军队,居然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南朝的两百个敢死队打垮了。两百对五万,双方人数悬殊到了一比二百五,而最后陈庆之居然把这群二百五击败了,这实在是军事史上的奇迹。
陈庆之是一个极善于利用天气和地理的将才,他利用夜色,夜色会让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利用河流,河流会让他阻敌追击,断敌退路。为将者,要通天文知地理,而不仅仅是“长坂坡上一声吼,吓退曹营百万兵”那样侥幸和蛮勇。
此战过后,陈庆之带着亲兵队,和后面的大部队合兵一处,一直把北魏军队赶到了涡阳城以北。然后,他们占据了高达险峻的涡阳城,与北魏对峙。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对峙竟然长达一年时间。
为什么时间会拖得这么长,后世的我们无法知道更多的内幕,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此时的陈庆之没有单独领军作战的权力。从此前此后的表现能够看出来,十五万北魏军,完全不能对陈庆之领着的五万南朝军队构成威胁。而现在双方竟然都停滞不前,可见南朝军队不是由陈庆之掌握的。尽管陈庆之被封为“总知军事”,但是皇城禁卫军的首领曹仲宗才是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陈庆之所能够调动的,只有自己的二百名亲兵部队,甚至可能连调动这二百人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史书记载:“自春至冬,数十百战,师老气衰。”
打了几十仗甚至上百仗,还无法将北魏击败,显然这不是陈庆之的作战风格。陈庆之是一个为战争而生的人,越是众寡悬殊,越能激发出他的斗志;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越能挖掘出他身上的潜力。十五万北魏军队,根本就不够拥兵五万兵力的陈庆之填牙缝。
后来,北魏来了援兵,而南朝还没有援兵到来,可能梁武帝萧衍又躲到了鸡鸣寺里,整天念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心中想着四大皆空,早就忘了千里之外,还有两支军队在作战。
北魏的援兵来到南朝军队的后方筑寨,准备切断南朝军队的后路。
曹仲宗吓坏了,他连忙召开军事会议,命令南朝军队立即往回跑,以跑得快为荣,以跑得慢为耻,此地不宜久留。
忍耐了整整一年的陈庆之,现在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拦住将领们的去路,用节杖恶狠狠地敲打着门框说:“我们来到这里,已经一年,耗费的粮食和财物无法计算。现在,鲜卑人一增兵,一个个就想逃走,你们还是军人吗?今天,你们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跟着我冲上去,和鲜卑人决一死战;要么,我凭借我手中的密诏,治你们死罪。”
陈庆之的职位是假节,皇帝赐封给他节杖,拥有这根节杖的人,可以随意处置中下级军官,而不能治高级军官死罪。但是,谁也不敢保证今天把这个愣小子逼急了,他会连高级军官都杀了。而且,这小子还说自己有皇帝的密诏,皇帝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情同兄弟,很可能这小子真的有密诏。
将领们都很害怕,不敢走出营门。陈庆之让他们回去整顿军队,准备杀敌,他们只好答应。
一场败局已定的战役,居然被陈庆之反败为胜。
当天晚上,陈庆之要求军需官把所有腌肉和酒食全都拿出来,让大家饱餐一顿。在古代,因为交通不发达,前方将士只能吃到腌制的蔬菜和肉食。
士兵们欢声雷动,因为粮草将罄,士兵们多少天都没有吃一顿饱饭了。今儿个这是怎么了?碰到什么喜事了?不管那么多,先把肚子吃圆再说。军营里觥筹交错,欢声阵阵,比过新年还热闹。
酒酣耳热之际,陈庆之端起一碗酒站起来,对着士兵们喊:“大家想不想回家?”
士兵们脱口而出:“想。”出征一年了,天天都在想家,久违了,家中的饭菜飘香;久违了,家中的妻儿老小;久违了,家乡熟悉的气息;久违了家乡的葱茏草木。
陈庆之说:“想回家,就得把前面这伙敌人赶跑,把他们赶跑了,我们就能回家。今晚,我要去赶走他们,谁愿意跟着我去,就喝了这碗酒。”
陈庆之将手中的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在空中飘荡,也在士兵们惊愕的视线里飘荡,陈庆之拔剑出鞘,转身离去,走得异常沉稳而坚定,如同风头刀割,如同渊渟岳峙。没有回头。
士兵们在酒精的冲击下,也纷纷绰刀在手,齐声呐喊着,跟了上去。
当主帅的都不怕死,士兵们还怕什么?
陈庆之不但是一个极有智谋的将军,还是一个勇猛无畏的犀利哥。
军需官惊愕地望着他们离去了,才终于想明白,怪不得今晚把所有家底都拿出来,又吃又喝的,原来这酒不是白喝了。
酒壮英雄胆。喝了酒的武松都敢打老虎,还有什么不敢打的?
北魏军队和南朝军队对峙了将近一年,早就懈怠了,在对峙的这一年里,南朝军队中规中矩地和他们交战,从来不会偷袭,更不会夜袭,所以,他们夜晚也没有做出任何防范措施。因为做也是白做。
陈庆之带着这群喝得微醺的南朝士卒冲进营寨的时候,北魏士兵才发现战争突然在这个平静的月明风清的夜晚打响了,他们光着身体,仓促抵抗,可是还没有找到兵器,就被砍为两段。
南朝士卒一路杀过来,满身酒气,一言不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遇老鼠杀老鼠,谁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就杀谁。凡是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活物,全部被砍为两段。
喝过酒的人都知道,人在微醺的情况下,最大胆最勇敢,天不怕地不怕,因为这时候大脑是一片空白。秦始皇时代,秦军每逢作战,先喝得微醺,然后冲上去,无所畏惧,战斗力倍增。
这一夜,陈庆之带着微醺的南朝士兵猛冲猛打。天亮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山岗上,酒醒了,看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千鸟雀齐声鸣唱,他们回头望去,居然发现在这个杀气腾腾的夜晚,他们冲垮了敌人四座营寨。
陈庆之笑着对士兵们说:“看见了没有,北魏士兵没有什么牛逼的。前面还有九座营寨,今天一起冲上去,把它们捣毁了,然后我们就回家。”
士兵们一齐高声响应。
这天的战役,是中国古代最凶悍的战役之一。
陈庆之一夜之间,连攻四寨,北魏惊恐。小时候看评书,看到北宋名将狄青日夺三寨,名垂青史。可是,南朝将领陈庆之夜夺四寨,却不为人知。狄青日夺三寨几无可考,而陈庆之夜夺四寨,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历史有时候也不公平。
一夜之间丢失了四寨,北魏加强了防御,剩下的九寨严阵以待,他们知道陈庆之迟早会来攻打的。如果因为强大而畏惧,如果因为没有胜算而半途而废,这不符合陈庆之的做事风格。
陈庆之当然会攻打,但是陈庆之没有选择智取,而是选择强攻,这也不符合陈庆之的做事风格。
为什么要强攻?也许陈庆之这一年来看到南朝军队萎靡不振,他需要重振士气;也许北魏的营寨驻扎在旷野上,除了强攻,别无他法。
陈庆之的强攻惊心动魄。他让士卒们把北魏俘虏全部杀掉,砍下头颅,排列阵前,使北魏守军胆寒。然后,鼓声大作,南朝士卒齐声呐喊着,潮水一般冲向北魏营寨,势同天塌地陷。
北魏尽管人数众多,尽管处于守势,然而他们在南朝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面前,惊慌失措,无法抵挡,九座大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次第倒下。陈庆之带着南朝士卒穷追猛打,狂砍乱杀,一个不留。
陈庆之把一年来的憋屈都发泄在这场战役中。
史书记载:“所余九城,兵甲犹盛,乃陈其俘馘,鼓噪而攻之,遂大奔溃,斩获略尽,涡水咽流,降城中男女三万余口。”
北魏十五万人几乎被杀绝,尸体倒在涡河里,让河水为之断流。城中的三万百姓,开门纳降。涡河,是淮河的支流。
后来,南朝把这片被陈庆之攻占的土地设置为西徐州。
涡阳大捷的消息传到南朝,老大一把年纪的梁武帝高兴得活蹦乱跳,他马上亲自起草诏书,赏赐陈庆之。诏书中这样写道:“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硃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
梁武帝的文采很不错。
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太子萧统的文采更不错。他带人编写的《文选》,是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最早的,也是影响最大的文学作品集。熟悉古典文学的人,都知道《古文观止》,而《文选》比《古文观止》早了一千多年,而且编选的作品更全面,体裁更丰富。
有陈庆之镇守边关,南朝平安无事,梁武帝萧衍又去当和尚了。
在梁武帝时代,因为他事佛如痴,所以国中男女都以当僧尼为荣。皇帝爱不爱当和尚是他的事,但是因为他而全国佛事肆虐就是他的责任了。那时候,据不完全统计,全国的僧尼高达十余万,都要赶上军队的数量了。梁武帝舍不得把更多的军队交给陈庆之去北伐,因为这些军队要吃要穿要花钱,却舍得拿出大把大把的钱交给寺庙,养活十余万无所事事的僧尼。而这些钱哪里来的?从老百姓那里来的。老百姓不但要养活官员养活军队,还要养活庞大的僧尼,负担加重,怨声载道。所以,梁武帝是一个昏庸误国的烂人。
梁武帝当了和尚,大臣们着了忙,国中不可一日无君啊,这么大的国家,每天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处理;太监们也着了忙,这么多的宫女,没有自家男人管着肯定要出乱子。尽管这时候梁武帝已经过了五十岁,而他过了五十岁就再没有过夫妻生活,一心向佛,但是宫女们还都仰仗着他,因为他是他们的老公。
大臣和太监找到同泰寺,请梁武帝回去,可是和尚们不答应了:这里是寺庙,不是朝堂;我们这里只有佛门弟子,没有俗世皇帝;想请皇帝回去,拿钱来。大臣和太监们没有办法,只好给了寺庙一亿钱。
在施耐庵的笔下,那些出家人,除过花和尚鲁智深,再没有一个好玩意。出家人的称谓,一个字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是急色鬼,四个字是色中饿鬼。苏轼更是详尽描述为什么和尚都不是好玩意:平常人家为柴米油盐而奔波,但是和尚衣食无忧,无所事事,肯定就心生邪念,奸人妻女。
这是梁武帝第二次出家。第一次出家,他只呆了四天,第二次出家只有十几天,但被寺庙讹去一亿钱。后来,他在八十四岁高龄的时候,还出家了一次,也是只有十几天,同样被同泰寺讹去一亿钱。
公元528年,北魏大乱,淫乱的胡太后杀死北魏皇帝,另立新君。依靠镇压起义军而壮大的契胡族人尔朱荣,攻入洛阳,杀胡太后、新君和两千多名北魏皇室成员,曾经繁华的东都洛阳,成为人间地狱。
北魏北海王元颢也是皇室成员,他担心被尔朱荣屠杀,就跑到南朝寻求保护,并请求梁武帝派兵护送他回国称帝。
梁武帝很高兴,元颢要是当了皇帝,那不就是儿皇帝吗?北魏能不听南朝的吗?
梁武帝派军护送元颢回国称帝,可是,梁武帝只派了七千人出师北伐,七千人的首领是陈庆之。
七千人就想北上攻占北魏的都城洛阳,而北魏尔朱荣刚刚剿灭了百万起义军,手下兵力也有百万。七千人对阵百万人,这个玩笑开得实在太大了。
南朝人人都替陈庆之捏着一把汗,人人都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陈庆之坦然接受,没有丝毫犹豫。
陈庆之和七千士卒全部换上白马白袍,面朝北方,誓师出征,河水汤汤,大风猎猎,马鸣萧萧,长路漫漫。他们最后望了一眼家乡的方向,然后就踏上了出征的路途。送行的人们看着他们,看到他们衣冠胜雪,看到他们背影如铁,看到他们融入了一片辉煌的夕阳中。
天高路远莫畏难,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们就这样走着,走得毅然决然,走进了一座座墓碑里,走进了一页页历史中,走进了后世一代代人的传说中。
他们没有再回来。
七千白袍军,成为永远的传奇。
白袍,是战袍,也是丧服。莫非他们出征的那一刻,就预言了以后的悲壮结局。鼓声为谁敲响,丧钟为谁而鸣?
七千白袍军,威风凛凛地出师北伐,他们的行装异常耀眼,他们的眼睛充满自信,他们的歌声随风飘荡。他们一路都走得很从容,走得很坚定,他们沐浴着日月星辰,他们与大地融为一体,他们不像是去作战,倒像是去赶庙会。全北魏的人都知道了,南朝有一队白袍军来到了北魏,他们一个个长身玉立,笑容灿烂,他们简直帅呆了,酷毙了。
陈庆之肯定也很帅,要不然,梁武帝就不会把他选在自己身边当棋童。
他们的第一战在睢阳打响。睢阳位于河南南部,就是两百年后的安史之乱中,张巡死守的那座城池。
睢阳的守军是丘大千,就是陈庆之第一次领兵出征的时候,与他交战的那名北魏将领。在睢阳城里,丘大千陈兵七万,占据守势;而陈庆之只有白袍七千,采取攻势。
当时,如果丘大千将兵马全部集中于睢阳城中,据险坚守,陈庆之要攻下睢阳城,可能还要费些周折。可是,丘大千尽管曾经在陈庆之手下吃过败仗,但是他自信这次自己依靠梯次防守,可以击退陈庆之。陈庆之的七千白袍军看起来英气逼人,说不定中看不中用。
丘大千在城外分筑九座营寨,抵御陈庆之。陈庆之想要靠近睢阳城,必须通过九道防线。所以,丘大千坐在睢阳城中高枕无忧。
然而,丘大千没有想到,“自旦至申,陷其三垒。”
古人计时,日出时叫做旦早朝晨,日入时叫做夕暮昏晚。一天分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等于现在的两个小时,旦指的是早晨七时,申指的是下午三时。也就是说,在八个小时内,陈庆之就攻陷了丘大千三座营寨。
丘大千把主要兵力都放在城外抵挡七千白袍军,没想到白袍军战斗力如此凶悍,如果照这样计算,到了明天,城外的军队都会被白袍军赶尽杀绝。没有了城外的军队,睢阳城就只是一座空城,那还怎么坚守?所以,丘大千思来想去,干脆投降算了。毕竟还是熟人,两年前他们就在战场上打过招呼。
睢阳是都城洛阳的门户。洛阳的门户就这样轻易打开了,洛阳的情况就很不妙了。
白袍军在北魏的土地上出现后,北魏朝廷赶紧召开紧急御前会议,他们派遣两万名御林军,由济阴王元晖业率领,前去增援睢阳。
御林军,当时是全军的精华。
两万御林军来到考城后,听说睢阳已被攻占,他们再也不敢向前走了,赶紧龟缩在考城里。考城四面环水,水深数丈,可以抵御白袍军。考城,就是今天的河南兰考县,当年焦裕禄同志工作的那个县。兰考城外可能现在没有水了,因为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唐朝的时候,八水绕长安,八条河流在西安城外流过,而现在西安城外连条臭水沟都找不到。
考城城墙并不高,两万御林军仓促之间逃往考城,也来不及构筑工事。陈庆之带着七千白袍军来到水边,渡河而过。南方人凫水如履平地,元晖业在无限惊愕中,看到陈庆之和七千白袍军兵临城下。
考城城墙虽不高,但是这是两万御林军把守。无论在哪个朝代哪个国家,御林军的射箭技术和武功都应该不错。所以,当陈庆之靠近考城城墙的时候,两万御林军一齐射箭,陈庆之无法靠近城墙。
你不让我靠近,我就不靠近。冒着箭雨而驱动士兵攻打城池,那种傻事,陈庆之不会干。
陈庆之又带着士兵涉水而回。深达数丈的河流,根本无法阻挡他们。七千白袍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们轻松而随意,就像在自家庭院里一样。
元晖业站在考城城墙上,看到陈庆之退兵,喜不自胜,他想着七千白袍军一定会向南逃窜,打道回府,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些穿着白袍的南蛮子并没有向南逃走,而是绕过兰考,进击西面的荥阳。
朝廷派来两万御林军,是为了堵截白袍军,而不是坚守考城。白袍军绕过考城去攻打荥阳,那坚守考城就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必须追击白袍军,把他们赶回南朝。
元晖业带着两万御林军打开城门,驾驶七千辆战车,向西追去。
元晖业率领的,是一支战车部队,是当时机械化程度最高的一支部队。它相当于二战初期古德里安的装甲师。
元晖业一出考城,就中计了。
围棋中有一个最基本的战术,叫做弃子。元晖业不知道,陈庆之知道。
考城就是陈庆之丢弃的棋子。
河南东部,全是缓缓起伏的丘陵地带。陈庆之跑出几里后,看到远远的后方,尘土飞扬,他知道是元晖业追来了。
陈庆之满脸笑容,七千白袍军也是满脸笑容。他们排好阵型,看到北魏的战车驶来了。
步兵对骑兵,没有胜算;骑兵对战车,没有胜算。那么,如果变阵呢?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只要变阵,都能够击败战车,因为阵型会让攻击威力增加数倍,甚至数十倍。
北魏的战车冲过来的时候,七千白袍军突然变阵了,中间的骑兵向两边散开,露出空档。巨大的惯性让北魏的战车从这个空档穿过。
然后,闪在两边的白袍军追在战车的后面猛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用弓箭可以,用长枪也可以。战车的灵活程度远远不如骑兵,战车处于被动,骑兵处于主动。
这一场战役赢得非常轻松,陈庆之用围棋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弃子战术,轻松击败北魏两万御林军,生擒元晖业,缴获战车七千八百辆。
下一站,是荥阳。也就是当年项羽和刘邦对峙经年的那座城池。
陈庆之只带着七千白袍军,一战睢阳,丘大千受降;二战考城,元晖业被擒,现在又发兵攻打荥阳,洛阳惊恐。荥阳距离洛阳只有两百里。七千白袍军仅用一天时间,就能赶到。
北魏君臣吓坏了,他们调集了三十万军队,驰援荥阳。
七千白袍军要对阵三十万,白袍军再一次显示了让人无法估量的震古烁今的实力。
荥阳是一座名城,它的历史像古猿人一样悠久,它是中国最早的城市之一。荥阳地处中原腹地,每逢改朝换代的时候,这里都要发生战争。它是兵家必争之地。
荥阳有虎牢关,虎牢关天下闻名,易守难攻;荥阳有鸿沟,鸿沟天下闻名,阻挡了项羽西进的脚步;荥阳有“两京襟带,三秦咽喉”的称谓,如果占据荥阳,别说西面两百里处的河南洛阳,即使更西面的陕西长安,想要攻取,也不是难题。两京指的是东都洛阳,西京长安。
历朝历代的军事家,都知道荥阳的重要性。所以,他们不断地加固荥阳,不断地改善防御措施。等到今天陈庆之攻打的时候,荥阳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坚固和最高耸的城墙。
陈庆之攻打荥阳极不顺利,攻城第一天,损失了五百人。
五百人对于这支七千人的白袍军来说,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攻不下荥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三十万北魏军队,从西面扑来,像隆隆开动的铲车,要把白袍军赶到坚硬的荥阳城下,然后碾为肉饼。
白袍军远离根据地,粮草无济,孤立无援。到了这里,就像落在深井中一样,一切只能靠自己。
史书记载:“(北魏)前后继至,旗鼓相望,时荥阳未拔,士众皆恐。”
孙子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如果没有士气,这仗怎么打?即使强迫作战,也会打输。
陈庆之清楚地知道,目前最急需的是,重振白袍军的士气。
荥阳攻占不下,敌援步步逼近,形势异常危机,大战一触即发,空气紧张得擦块火石就能点燃,所有人都惊恐地望着陈庆之,陈庆之跳下马背,解下鞍鞯,头枕着鞍鞯说:“躺在这里睡一觉真好,打完这场仗,我就在这里好好睡一觉。”
然后,陈庆之站起身来,面对所有士卒说:“我们从南朝来到这里,一路攻城略地,杀人无算,就算死N回,也够本了。现在,狭路相逢勇者胜,置之死地而后生,谁不要命,谁就活命;谁想要命,谁就没命。先攻下荥阳,然后把狗日的北魏援军赶尽杀绝。”
士卒们欢声雷动,向荥阳城发起疯狂反扑,陈庆之亲自擂起战鼓。一通鼓罢,壮士宋景休和余天愍抢先翻过城堞垛口,登上城墙,挥刀猛砍,守军抵挡不住,纷纷溃逃。
荥阳城就这样轻易占领了。
各种史料对荥阳城当时的守军记载不一,有的是七万,有的是十万,即使七万守军,也是白袍军的十倍。而白袍军一鼓作气,奋勇争先,很快就攻占了荥阳城,为什么?
后人分析说,当年北魏分崩离析,杀来杀去,早就让将士寒心,很有可能荥阳城的守军不愿卖力抵抗,他们看到白袍军要和他们玩命,便一哄而散。
攻占了荥阳后,陈庆之挑选了最精锐的三千骑,由自己带领,背城而立。大风呼啸,吹得旌旗猎猎飞舞。他们站立在狂风中,望着渐渐逼近的北魏军队,高声喊道:“想送死的,快上来!”
北魏军队一路急急忙忙赶过来,他们没想到荥阳这么快就已经丢失,更没想到白袍军没有占据城池坚守,而是列阵等候。
这太不合兵法了。放着金城汤池不坚守,却要用极少数的人和极多数的人打对攻,这样的事情,即使疯子也不会做。
可是,陈庆之就是要打破常规,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尽管双方兵力之比是一比一百,陈庆之就是要用一个人向一百人进攻。而守在城中,怎么进攻?
陈庆之比疯狂还疯狂。
而陈庆之的疯狂是有道理的。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围棋术语云:抢得先手。
我以逸待劳,你劳师远征,我就抢得先手。
陈庆之是围棋大师。
三十万北魏军队逶迤而来,浩浩荡荡,绵延上百里。前面的马匹喷着响鼻,一身汗水,止住了脚步;后面的马匹还在匆匆忙忙赶过来,漫山遍野都是铺开的北魏军队,像铺成了一张牛皮。
陈庆之带着三千白袍军发动了快攻,他们排成三角阵型,像一把尖刀,刺向这张三十万北魏军队组成的牛皮。再钝的尖刀,也能刺穿牛皮;再坚韧的牛皮,也会被刺穿。
陈庆之带着三千白袍军,在三十万北魏军队中左冲右突,北魏军队立足未稳,还没有喘过气来,就被刺落马。三千白袍军卷起了一场风搅雪,三十万北魏军像风中之草,纷纷倒伏。
这种情势,别说是三十万,就算百万,也会一败涂地。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三千白袍军,就这样击溃了三十万北魏军。
陈庆之率得胜之师,杀向虎牢关,虎牢光守将惊惶万状,弃关逃走。
荥阳被占,虎牢光被占,北魏都城洛阳没有屏障,北魏新君元子攸干脆带着贴身随从,离开洛阳,逃往并州。并州,是今天的山西太原。
七千白袍军出师北伐,居然攻占了北魏的都城,这样的战绩,前所未有。
陈庆之带着白袍军进入洛阳,洛阳大街小巷的儿童都在唱着这样的歌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意思为,甭管你是多有名的大将,甭管你手下有多少兵力,遇到白袍军,有多远就躲多远。
从南朝都城南京,到北魏都城洛阳,陈庆之带领七千白袍军,一路过关斩将,长驱两千里,平三十二城,历四十七战,斩敌数十万,却仅用了三个月时间。
这样的战绩,是空前的。
为什么会这样?
除了陈庆之和白袍军勇猛善站外,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北魏内乱纷争,干戈纷起,即使纠集起几十万人,也是一伙乌合之众;另一个是陈庆之祭起复国大旗,跟在陈庆之身后的,是北魏的正宗皇室成员元颢。
陈庆之无疑是很聪明的。
陈庆之和元颢走进洛阳城后,就向元颢建议,请南朝速发援兵,因为依靠七千白袍军,要与四面八方即将反扑的北魏军队对抗,风险太大。
可是,元颢不同意,元颢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认为陈庆之七千白袍军,就如此厉害,如果南朝再派兵将,那北魏是谁的北魏?是他元颢的还是南朝的?所以,出于自己的小九九,元颢立即向梁武帝上表说,现在北魏只剩下尔朱荣这一支叛军,我和庆之完全能够应付。“今州郡新平,正宜宣抚,不宜征讨,万勿加兵,摇动百姓。”
梁武帝放弃了北伐胜利的大好局面,没有再派兵支援陈庆之。
梁武帝是一个十足的蠢才。
陈庆之带着七千孤军,来到了遥远的北方,举目无亲,形影相吊,内无依靠,外无援兵,危机重重,处境堪忧。
陈庆之在军事上,无人匹敌;而在政治上,被元颢轻易击败。
陈庆之进驻洛阳后,更北面的北魏天柱将军尔朱荣纠集各方势力,号称百万,向洛阳杀来。而前锋,则是尔朱荣赖以起家的七千铁骑。
尔朱荣听说陈庆之仅用七千白袍军就攻陷洛阳,非常不高兴,你是陈庆之又怎么了?你又没有三头六臂,你有七千白袍军又怎么了?我也有七千铁骑,你的七千白袍军击败了北魏几十万军队,我的七千铁骑也击败过葛荣的百万起义军,难道七千白袍军还比我的七千铁骑厉害?
别人怕你的白袍军,我偏不怕你。
听说尔朱荣带着新君元子攸还有北方的百万军队,一路南下,进攻洛阳;而南朝的梁武帝按兵不动,没有任何北伐的迹象,被陈庆之攻陷的北魏四十七城开始陷入一场纠结的赌博中,他们权衡再三,觉得陈庆之的七千白袍军,无论无何也打不过尔朱荣的百万军队,于是,他们一致倒戈。
现在,陈庆之和七千白袍军不但腹背受敌,而且退往南朝的道路也被截断。
陈庆之带着七千白袍军出征,他认为只要杀退尔朱荣,那些墙头草又会倒向自己。
在元颢进入洛阳第六十五日,战争再次爆发。
北魏的先锋七千铁骑进展迅速,他们远远地甩开了大部队,渡过黄河,进攻洛阳。
就在年初的三月,这支七千铁骑进击北方葛荣的百万起义军。他们分兵两路,一路佯攻,一路侧击,七千铁骑硬是将百万起义军打得土崩瓦解,连首领葛荣都成了阶下囚。这支北魏的七千铁骑中,就有两名重量级人物,一个叫高欢,一个叫宇文泰。他们两个后来将北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东魏皇帝高欢,西魏皇帝宇文泰。
七千铁骑,是北魏精兵中的精兵。
现在,两军在洛阳城下摆开战场,一方是南朝七千白袍军,白马啸西风;一方是北魏七千铁骑,铁马秋风大散关。
这是一场硬碰硬的战役,它决定着谁才是当今最有战斗力的军队。
这场战役打得极为激烈,双方的精锐骑兵胶着厮杀,直杀得震天动地,日月无光。洛阳城下,血流成河,腥风弥漫。黄昏时分,双方杀得精疲力竭,却谁也不能将谁击垮。
就在这时候,一支两千人的白马骑兵突然从树林中杀出,此前的大半天里,他们厉兵秣马,枕戈待暮,就等着夜幕降临,就等着双方都筋疲力尽的这一刻。
白袍军来了援兵,而北魏铁骑却没有援兵,他们的援兵还在遥远的黄河北岸。他们跑得太快了,他们太轻敌了。
陈庆之带着白袍军,把北魏的七千铁骑一直赶到了黄河北岸,然后攻占中郎城,阻止北魏渡过黄河。
背水结阵,乃兵家大忌。而陈庆之偏偏要背水结阵,用七千人对抗百万大军。这种胆识,这种勇气,古今未有。
陈庆之简直太牛了。尔朱荣的百万大军来到黄河岸边,陈庆之主动出击,带领七千白袍军向尔朱荣发起狂飙突击般的进攻。
七千人攻打百万人,这话怎么听起来都像是神话故事。然而,北魏的百万人并不是一次性投入战争,而是今天几万,明天几万,你从东面来,他从北面来,他们兵力分散,各自为战,正好给了陈庆之各个击破的机会。
也有的书籍记载,当时尔朱荣号令的北方军队,其实是三十万,号称百万。就像曹操的赤壁之战,只有二十万,号称八十万一样。
然而,就算三十万,他们的人数也是白袍军的四五十倍。
史书记载:“三日中十有一战,伤杀甚众。荣将退。”三天里经历十一战,北魏死伤惨重,统帅尔朱荣决定北退。
这是一代枭雄尔朱荣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败仗。尔朱荣,不但是北魏中最厉害的将军,而且手下还出了两个同样很厉害的人物,这就是高欢和宇文泰。
如果当时尔朱荣退往北方,历史完全就要重新书写,历史也完全是另一副新的面目。
就在这时候,尔朱荣的谋士站出来了,他说:“我夜观天象,不出十日,河南大定。”所谓的夜观天象,在今天的看来,都是装神弄鬼的把戏,都是骗人的鬼话。可是,这种鬼话在那个时代很有号召力,大家都相信。
谋士的鬼话,让尔朱荣决定继续进击。
这个谋士的名字,《梁书》中是刘灵,《南史》中是刘助,《北史》中是杨侃。尽管名字不一样,但都能够证明确实有这样一件事。
尔朱荣打不过陈庆之,只好沿着黄河岸边行走,来到河南陕县东部的硖石渡口。这个渡口的南岸,由元颢据守。
陈庆之有胆量背水结阵,元颢只敢据河防守。
尔朱荣收集能够找到的所有木材,绑在一起,做了很多支木筏,然后划向对岸,元颢的防线轻易就被攻破。元颢率先逃跑,被尔朱荣追上斩杀。
洛阳失陷。
陈庆之又一次面临灭顶之灾。
陈庆之第一次北伐,只有两千人,遭遇上司叛变,被迫南返;陈庆之最后一次北伐,只有七千人,遭遇上司暗算,又要被迫南返。每次在占据大好形势下,都因不可预知的阴谋而功败垂成,这是陈庆之的宿命。
深入险地,强敌环拱,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人地两生,粮草不济,陈庆之能够怎么办?只能南返。
尔朱荣在后追击。
然而,白袍军即使撤退,也阵型不乱,尔朱荣不敢追得太紧,只能相隔数里,一路礼送白袍军出境。
白袍军向南方撤退,没有军队敢交战,也没有军队敢拦截。天降大雨,道路泥泞,白袍军走到嵩山的时候,突然山洪暴发,嵩高维岳,峻极于天,滔滔洪水和巨大的泥石流冲刷而下,卷走了这支神勇无敌的军队。
这是谁也无法预知的天灾,这是谁也无力改变的天灾。
纵横天下叱咤风云的七千白袍军,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就这样神奇毁灭了。
毁于天灾,这是白袍军最好的结局。因为这支军队太强悍了,没有人能够击败他们,上苍将他们带走了,只把他们的故事留在人间。
大幕哗然垂落,世界坠入沉寂。白袍军的故事成为传说。
洪水过后,陈庆之死里逃生,可是他再也找不到白袍军了。他化装为和尚,只身逃回南朝。梁武帝让他官复原职。
公元539年,陈庆之卒,享年五十六岁。
史书评价陈庆之:“庆之性至慎,衣不纨绮,不好丝竹,射不穿扎,马非所便,而善抚军士,皆得其死力。”
陈庆之是一个文弱书生,他生活简朴,严于律己,不会享乐,一生唯独爱好围棋和打仗。这样的人,就是为战争而生。
他本来可以建立不世功勋,建立统一霸业,可惜遇人不淑,遇到的是梁武帝这样不思进取的领导。时也,命也。
陈庆之用自己的经历告诉世人,每个人都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你付出努力,奴隶也可以成为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