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说中国是个农民的国家，但今天中国的农民已经少很多了，大部分农民成为某种形式的农民工。要说改变，这可能是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的最大改变。
农民工干什么的都有，土建、仓储、零售、餐饮、装修、汽修、家政、外卖，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干不了的。他们没有受过系统的培训，靠自学和老乡传帮带，学了一门又一门手艺，靠勤奋和技能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老妈这里请了一个启东来的阿姨。阿姨也不小了，都60出头了，精力充沛，手脚勤快。重要的是，她在实干中不停地学习。先是跟着先出来干活的老乡学，后来圈子大了，亲友中也干什么的都有，学的东西就多了。
实际上，有一天阿姨要我以后给她微信多用语音，少用文字，有点难为情地补充：她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好多我写给她的文字微信她看不懂，要找人帮她看，有点麻烦。微信上都是家里琐事，又不会讨论海德格尔、薛定谔，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竟然会读起来吃力。
后来有机会谈起，她自己兄弟姐妹7、8个，女的都是3、4年级程度，男的也就初中。农村里条件差，交不起学费，也需要孩子早早干活。不过那都是以前了，现在都是至少高中毕业，孩子读得进书、考得上大学的话，接着读大学，家里供得起，更是愿意供。她对大孙子很自豪，爱读书，以后肯定要上大学。小孙子才5岁，但也是只要屁股坐得牢，就供他读大学没二话。
突然想到，平常她在网上订东西，不认识字怎么下单呢？结果都是亲戚朋友来的时候帮忙，才能用她的手机下单。出门不会用高德地图，更不会一个人坐着公交乱跑，因为不认字。
但文化程度拦不住好学。老妈年迈，卧床不起。阿姨不仅这些年厨艺有长进，护理也成专家了。老年尿不湿需要用什么样的，如何把不同种类结合起来用，有褥疮的时候怎么处理，止痛片有哪些组合能吃、哪些不能，越来越懂行。
褥疮是个麻烦事。阿姨的弟弟在医院里打工，开始在食堂里做帮手，自己学了一手厨艺，后来改行在药房帮助在各医院和病区之间派送药品。这中间也对各种药理自学一点，现在帮老妈弄来一些烧伤药膏、手术消毒药水等，还教阿姨怎么用。
养老院里“专业”护工也就这么些本事。
农村来的，开始时做事粗糙一点，但挡不住勤学好问啊。现在，阿姨对“城里人”的洗衣做饭、卫生习惯这些都很熟悉了，自己回到乡下的时候，也把“城里习惯”带回家，乡里乡亲也都跟着学。文明和生活习惯就是这样蔓延的。
阿姨的老公也是启东一起出来的农民，现在打点零工。在此过程中，一般小水电维修、空调这些都会一点。复杂的修不了，但简单的自己就能干。重要的是，在此过程中，学会了如何找人，跑材料，自己能干小包工头，揽一点小活。
这很重要。自己学一门手艺是重要的，但懂得如何找人帮忙，找什么样的人帮忙，建立人际关系网、物资供应链，懂得撬动现代社会的杠杆，这些是现代人的高级生存技能，比考出多少张证书都管用。
留在农村的也不再是传统农民，他们只是以农为生的农民工。他们懂科学种田、科学养鸡、科学养猪、科学养育。还特别会经营，懂得掌握市场信息，与销售挂钩，懂得公关，懂得与友商联手闯荡。
通过广泛而实用的人脉，在实践中学习技能，在实践中提高技能，这是改革开放以来这一代农民工的真本事。他们与中国的文人传统不一样。传统中国文人只有七分本事的话，绝不敢大包大揽；农民工只有三分把握他们就敢试一试，其他的七分他们可以问人、求人啊。
敢想敢干不是蛮干。他们的好学和实干精神是巨大的财富。当年土八路就是靠这样的敢想敢干但不蛮干和好学求实，从井冈山打进了中南海。现在中国农民工也靠这样的敢想敢干但不蛮干和好学求实，把中国推上中等发达国家的门槛，并且带动了中国的整体心态。
这就是美国人在上升时代最推崇的can do spirit。
第一代农民工贡献了社会，现在社会需要考虑回馈，想想如何帮这一代农民工养老了。阿姨不愁。这些年打工攒钱贴补儿子好多，但还是有留下的。她做得好，有一家现在家里没人了，常年在国外，房子就留给她免费住，只要帮着打理干净就行。这省下不少钱。回乡的话，乡下有自己的房子和宅基地，生活不愁，最愁的是无聊。成天打麻将侃大山她受不了，所以回乡干什么还没有想好。
相比之下，躺平族的条件好得多，起点高得多，但缺乏的恰好是这种can do spirit。
军事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