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领袖鲁大海缺席《雷雨》 原作者曹禺授权开除? |
送交者: 2019年04月18日05:15:58 于 [世界军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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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领袖鲁大海缺席《雷雨》 原作者曹禺授权开除?
这几天,曹禺先生的《雷雨》成为热搜词,很多读者在中学课本上就认识了周朴园一家,却发现最新的剧本里少了一个重要人物: 简单查了一下,诸多订票网站都有新剧的详细介绍,倒也不讳言修改原因:
里面最亮的一句是:“凸显了曹禺先生的整体立意”。可是曹老先生逝世于1996年,修改者如何揣度原作者的心思? 1事出有因 对于“原作者授权”问题,修改方的确有一番说辞,这次引发争议的《雷雨》版本也不是第一次上演。早在2006年,这部《雷雨》已经将鲁大海这条人物线索全部删掉。当时的报道中对此做过解释——这让年轻的观众更易于接受。 至于修改的原因,有人翻出了20世纪90年代的一段回忆:
自述者是现中国剧协副主席、当时在中央戏剧学院读博的王晓鹰,同行的还有他的博士生导师徐晓钟、时任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石维坚等人。 徐晓钟甚至还在人民日报上做过旁证:
曹禺女儿万方的回忆没有那么丰富,但至少说明曹禺是赞同的:
这个删掉鲁大海的版本1993年就上演了,曹禺还亲自观看过首演,给出了赞许的评价。 所以,最近为新版雷雨辩解的文章敢于声称这才是作者本意,字里行间还总要暗示曹禺当年增加罢工情节是被时代“裹挟”的结果,当代的修改则被赋予“拨乱反正”的意义。 2让曹禺多说几句 然而,曹禺活了86岁,留下的言论不少,抓住他老人家去世前3年的一句“好呀”当凭据,就说这是作者本意,证据链还是太弱了一点,最好还是看看曹禺这一生对自己的代表作都说过什么话。 《雷雨》剧本首次发表于在1934年第1卷第3期的《文学季刊》,首次演出则由中华话剧同好会1935年4月在东京完成。演出前,导演吴天、杜宜等人写信给曹禺,说因为太长把序幕和尾声删去了。曹禺为此回信,信件后以《< 雷雨> 的写作》为题发表在《杂文》月刊上,这是他第一次公开谈《雷雨》创作。 曹禺说:
1936年1月《雷雨》单行本出版, 曹禺写了序言。明确指出剧本的总色调是表达全社会(阶层)的绝望:
但《雷雨》一登舞台,客观效果与作者的主观意图出现了偏差。观众、导演、演员、评论家几乎都把它当作社会问题剧。《杂文》在刊登《< 雷雨> 的写作》时,编者按说“就这回东京演出情形上看,观众的印象却似乎完全与作者的本意相距太远了。我们从演出上所感觉到的,是对于现实的一个极好的暴露,对于没落者一个极好的讽刺。” 之后,郭沫若、茅盾、巴金、沈从文都把《雷雨》定义为社会剧,鲁迅把曹禺列为左翼作家,并因此对曹禺及《雷雨》给予较高评价。 面对一片赞扬,曹禺老老实实地说:
而当许多人认为《雷雨》的主题在“暴露大家庭的罪恶”时,曹禺表示对这种观点可以追认——文学界当着原作者的面做阅读理解,被认为是正确的。 1977年出版《曹禺选集》时, 他声称到《雷雨》“是我第一声呻吟, 或许是一声呼喊,《日出》是“想求得一线希望,一线光明”。1979年应《收获》之约谈,提到《雷雨》时曹禺说“来在文学界引起的反响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评论家们说我写这个剧本有比较进步的思想在指导着我, 我当时还不大领会”。他说“说实在的, 那时候我对阶级呀,半殖民地的社会性质呀这样一些概念并不很清楚”。可见,虽然《雷雨》上演后得到左翼文化圈的好评,但写作时原作者完全是处于个人经验来创作,绝无被“裹挟”的可能。 说到被“裹挟”,历史上倒是也有实例。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迎合新时代,突出阶段斗争,1951年开明书店要求原作者修改《雷雨》《日出》《北京人》。曹禺领会时代精神,增强了人物的阶级特征:侍萍由原来忍辱负重、呼天抢地的宿命论者改为敢于同周朴园直面斗争的劳动妇女;鲁大海成了一个“有团结有组织的”有着“应有的工人阶级的品质”的罢工领导人。 但强行拔高的结果不是“比原来接近于真实”,而是相反。周恩来后来曾评价, 《雷雨》之所以“站得住”,就是因为“作品反映的生活合乎那个时代”,也“合乎那个时代进步作家的认识水平”,“这样的戏,现在站得住,将来也站得住”。他说“我在重庆时对曹禺说过,我欣赏你的,就是你的剧本是合乎你的思想水平的”。 总理都这么评价,50年代的修改算是费力不讨好。实际上,解放以后历次上演《雷雨》,从未采用过1951年修改本。以“拨乱反正”的名义去删除罢工戏分,这靶子竖的很虚。 毛泽东时代结束后, 1979年到1980年,思想理论界被要求集中批判了封建主义,同时在事实上放松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这时曹禺对《雷雨》主题的解释也变了,1980年10月他在杭州讲学时,说“写《雷雨》是为了反封建”,构思时“只有一个反封建的思想”,“我心中反封建主题思想是十分明确、清晰的”。 这一说法又和曹禺自陈的当年构思《雷雨》时只是想表现天地间的“残忍”相矛盾,因为他“暴露大家庭的罪恶”(反封建)是朦胧的。”可见曹老先生是个不和时代力量作对的聪明人。 时隔一年多,风头过去,曹禺又换了个说法,他对中青年话剧作者说:“我写《雷雨》时, 并没有明确要通过这个戏去反封建, 评论家后来说这里有反封建的深刻主题,我承认他们说得很对, 但我写作时不是从反封建主题出发的。” 转了一圈,曹禺又回到了1936年《雷雨·序》中的立场。 所谓“不忘初心”,我私下揣度一下,无论是谁,如果在26岁就写出影响整个华语世界的名作,最初的写作动机一定是他最看重的东西,是他一有机会就要反复强调的东西。 3悲剧源于现实 “合乎那个时代进步作家的认识水平”,这是周恩来对《雷雨》的定性。进步作家是怎样成长起来的呢? 曹禺本名万家宝,他的父亲万德尊在清末曾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是阎锡山的同学,1909年初回国,当过黎元洪的秘书。民国成立后,万德尊获中将军衔,曾任宣化府镇守使、察哈尔都统。论出身,曹禺怎么也算得上二等权贵。 不过,曹禺的生母薛氏是妾,出身商人家庭,生下曹禺后三天因患产褥热病逝。薛氏的胞妹薛泳南为了照顾曹禺来到万家,后来也被万德尊收入房中。姨母兼养母变成了继母,但她和万德尊感情不错,也始终把曹禺看作自己的亲生骨肉,终身未生育。曹禺喜欢戏剧,很大程度上是受继母的影响。 曹禺6岁的时候,万德尊把和原配妻子生的一儿一女接到身边来。曹禺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兄弟姐妹,这让他觉得有哥哥姐姐作伴是件很开心的事。 原本父亲和继母都将出生三天就丧母这件事瞒着曹禺,准备等他长大后再说。但万德尊一个随身马弁的妻子,同时也是家里的奶妈,因受到薛咏南的教训怀恨在心,将曹禺生母去世的情况告诉了他,挑拨曹禺母子关系。 这对曹禺造成了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成年后每当他同别人谈起自己生下三天便丧母这件事,便极其悲痛。他说:“我从小失去自己的母亲,心灵上是十分孤单而寂寞的。” 曹禺回忆过家庭对自己的影响:
生活在类似《雷雨》中周公馆的封建家庭中,曹禺认为“整个家沉静得像坟墓, 十分可怕”。类似剧中的人和事他也见了不少。“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象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最先浮现在作者头脑中是繁漪的形象,她的原型是曹禺同学的堂嫂。这个女人漂亮聪明,会唱昆曲,然而丈夫比她大十多岁,又呆板,于是她与丈夫的堂弟关系暖昧。从封建伦理看,她是不规矩的, 然而曹禺同情她、了解她,经过塑造, 让她成为《雷雨》中最先定型的人物。 总之,曹禺的创作冲动源于他耳闻目睹的封建大家庭,源于封建家庭的罪恶。但他在塑造人物形象,表达个人感受时,表达的是单纯的个人观感,并非受到某种思潮的“裹挟”。 4鲁大海从何而来 《雷雨》是一部家庭剧,并没有直接反应社会阶层斗争,曹禺为什么要塑造鲁大海,为什么要谈劳资斗争? 首先要看时代背景,曹禺写作的1933年,国共合作的大革命虽然失败了,但革命斗争还在,“劳工神圣”仍然是响亮的口号。剧中周朴园就嘲笑周冲:“现在一般青年人, 跟工人谈谈, 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另外是曹禺参加过五卅运动(1925年)。当时曹禺是初中生,加入南开新剧团不久,参与了大戏《织工》的演出。这个戏是19世纪剧作家霍普曼以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为原型创作的。剧中工人同政府派来镇压的军队搏斗,结尾是最后一个不愿参加斗争的老织工被流弹打死,织工们终于击退了敌人、欢呼胜利,这给曹禺留下深刻印象。 还有一个原因是英国剧作家高尔斯华绥的戏剧《争强》,那个戏就是写了一个资本家和一个罢工代表的斗争。 归根结底,鲁大海出场的原因还得听作者自己说: 旧的必然要灭亡, 新的会是什么样子? 谁又代表着新生的力量呢? 我当时不能回答得很好。但一也并非全然没有希望, 没有寄托。在《雷雨》里我写了一个鲁大海, 这是一个工人,当然写得很不象样子、很不成熟, 但我是同情这个人, 甚至佩服这个人的。 5同人到底不是原著 纵观曹禺一生,八十六年间,他从来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物,行动上始终不与时代的“主流”唱反调。解放前几十年,尽管左翼文化圈对他评价极高,曹禺却并不积极“接近组织”;解放后当了北京人艺院长,曹禺也不坚守“民主人士”的身份,于1956年顺理成章地入党。上面提到,1977年,组织要他谈反封建,他就说自己的作品反封建。等风头过了,他再把自己原来的说法拿出来。 理解曹禺的行事方式后,再看“赞同删掉鲁大海”的说法,别有一番滋味——1993年的王晓鹰固然只是个博士生,但他上门“请教”,一同前往的还有自己的导师——中央戏剧学院院长徐晓钟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石维坚。看在这两个人压阵的份上,曹禺无论真实想法是什么,都不太可能驳面子说“不行”,当然会做一个积极的表态“年轻人加油!”。 所谓“曹禺支持删掉鲁大海”,其实不过如此。 归根结底,曹禺写作《雷雨》时只是个在校大学生,如果不写他身边的真实社会,不塑造他耳濡目染的真实人物,怎么可能打动整个文化圈,影响全中国?而每当政治压力有所放松,曹禺总会重申《雷雨》的基本色调是绝望,唯一得到“希望”评价的角色就是鲁大海。 当然,《雷雨》是属于20世纪中国的时代剧,中国人为了迎合21世纪的需求做一番修改并无不可。但是,一面删掉原作者唯一赋予“希望”的人物,一面声称自己在绝望中发掘了希望,这和原作者的设定是不是差的有点大?
写同人作品是你的爱好,但自称比作者更理解作者意图,实在有点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最后,为新版《雷雨》辩护的文章有一点没错,剧本修改不是新闻,而是2006年的旧闻,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但有意思的是,之前几次删掉鲁大海的戏份,只在学界引发了有限的讨论,社会上没有什么反响。这次全社会关注剧本修改,原因除了互联网的普及,恐怕还和最近的“996”话题有关系吧。 要我说,真打算体现“当今的时代精神”,还是留着鲁大海的戏份好,不妨让周朴园跟他讲讲“福报”,再讲讲“混日子的不是我兄弟”。 本文自马前卒工作室 作者:豆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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