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制度文化输出——《流浪地球》中的家国和未来

我原来以为家在身后，现在才知道，家在前面。

【戴雨潇/纽约大学研究生、思想与文明观察者】

截止到今天，《流浪地球》票房已经突破四十四亿，稳居中国电影票房总榜第二名。

电影在开始制作的时候，很多人预测说它将是国产科幻的敲门砖，没想到上映之后却直接成了中国科幻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原著作者刘欣慈说，「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通过《流浪地球》感受到中国科幻的魅力，感受这部充满厚重感、带有中国式情感的科幻电影。」

关于《流浪地球》在科幻制作方面的成就网上已经有了「饱和式」的讨论，我在这里抛开这些谈谈这部电影的叙事元素和思想内核。

文学艺术离不开生长的土壤，科幻电影也不例外[1]。这部春节档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是一部名副其实建立在中国情感和中国价值上的科幻电影。

家

为什么不选择逃离地球而是带着地球一起跑？因为「家」承载着我们所有的情感和回忆。所以，不管发生任何事（甚至是地球出现了危机），我们中国人都不会离开他的「家」。——《流浪地球》导演郭帆

影片在开头就展开了宏大的灾难叙事，勾勒出地球的末日图景——太阳急速衰老膨胀，我们的家园地球面临被吞没的灭顶之灾。

不过，接下来与好莱坞常见的末日套路不同，这次人类没有选择乘坐着壮观的诺亚方舟或者宇宙飞船逃离地球，而是提出一个名为「流浪地球」的计划，带着地球去找新太阳。

这注定是一次浪漫而悲壮的「大搬家」。

天灾威胁到地球这个大家园，同时也撕裂了地球上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小家庭。

原本其乐融融在海边看星星的刘培强一家祖孙三代随着流浪地球计划的启动而天各一方。刘启和姥爷韩子昂获得去地下城生活的资格，刘培强去空间站执行任务，一走就是十七年。

从这里开始《流浪地球》的故事情节由多条主线展开，但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回家。

刘培强在任务完成即将退休之际急切地想要返回地球和岳父、儿子一家团聚。 

韩朵朵跑上地面，是为了找寻当年在逃难中死去的父母的遗体，看看曾经的家（可惜这部分不幸被剪）。

救援队长王磊一路护送火石也是朝着自己家人生活的杭州前进。 

韩子昂在得知自己必死无疑之后摘下头盔最后呼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

逃出上海中心大厦之后，刘启抱着韩朵朵说，「我们回家」。

无论他们的身份是宇航员、士兵、司机、平民，无论他们身处何处，人们都在内心深处保留着对「家」的念想和回忆[2]。

家园情怀是流淌在中国人的血液中、镌刻在中国人的骨头上的文明基因。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也浇灭不了人们回家团圆的愿望。这和崇尚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西方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春运众生相（图：广报）

西方政治哲学习惯以还原论的方法脱离社会关系孤立地探讨人的「自然状态」。西哲卢梭在其大作《民约论》中开篇的那句「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Man is born free and everywhere he is in chains.）至今仍被奉为圭臬。

然而残酷的现实是人生而脆弱、愚笨、无用，却在来到这个世上之后无偿得到了恒温箱的保护和母乳的滋养。（Man is born defenseless, brainless, useless and everywhere he is in bliss.）从来没有一个「上帝」在每个人出生之际就赋予他什么「自由」或「权利」，只有依靠父母和社会新生命才能长大成人。 

在世界几支主流文明中，中国和受中国文明和儒家文化影响的「汉语文化圈」（Chinesischer Kulturkreis）家长确实对后代最负责任。考虑到复杂的「负责任」程度不便统计，这里就拿单亲家庭占比来举例。根据美国官方公布的统计数据，有24%的白人孩子生活在单亲家庭、拉丁裔的这一比例42% 、黑人则高达66%（也就是说每10个黑人孩子里有6个没爹/娘），亚裔的单亲家庭比只有16%[3]。中国人敬祖孝亲不是把先人当做「神」，而是因为中国人清楚地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如何长大，懂得报答父母的生养哺育和家人的爱顾栽培之恩。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传统的中国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个孤立的人，他们的每个个体都是延绵不绝的「中华人格」（Leviathan）的一部分。中国人费尽心思回归家庭，侍奉老人、呵护幼小，学习这个家从哪里来，思考它到哪里去。他们将个体溶解到家族中，然后反过来以集体充实自我的存在。 回家分明就是人们在演练回归「中华人格」这一最终使命。

集体

我是在中国文化的大背景下创作的，地球是全部历史、文化、文明之根的一个象征。带着地球一起在太空航行，表达了中国人对故土、对家园的感情和情怀。我在宇宙的大背景下去表现这种情怀。——《流浪地球》原著作者、电影监制刘慈欣

 美国咨询公司埃德尔曼几天前发布的2019年度《全球信任度调查报告》显示，中国民众对政府、企业、媒体和非政府组织的信任度高居27个被调查的国家和地区之首[4]。

为什么中国人这么相信政府？其实部分答案就在家里。如同钱穆所言，「中国文化全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在传统的中国思想里，家是微缩的国，国是放大的家。中国人可以正视基本的家庭秩序，在家中学习如何照料长辈、呵护幼小，所以中国人在进入社会之后也自然懂得尊重他人、相信集体的道理。

英国记者和历史学者马丁 · 雅克（Martin Jacques）敏锐地观察到，「不同于西方人把政府当做陌生人、入侵者或一个权力需要被限制和约束的机构，中国人将政府视为文明的代表、守护者甚至化身。在中国人眼中，最重要的政治价值是团结、是中华文明的存续」[5]。对于西方人来说，无论是古代大一统的帝制还是现代的民主集中制，「中国式政府」始终扮演着「家长」的角色。

《流浪地球》中的「地球联合政府」也是一个中国式的「家长型政府」，刘慈欣在他构建的世界里有意无意地让中国把制度输出到了全世界。

从韩朵朵问刘启「晚上居委会发饺子」、剧中反复出现的「指定生活区域」「信用点」「车是联合政府公共财产」以及九零后韩子昂在上海回忆过去「大家都关心一种叫钱的东西」等细节不难看出，在2075年的世界里历人们已经消灭了商品货币关系、按计划配给生活用品、实施大中型企业国有化。这些做法和现在世界上的这些西方自由主义民主国家的政策迥然不同，倒是有点像一种「战时共产主义」。

《流浪地球》中的「联合政府」之所以可以实行高度集权，而且还能成功推动「流浪地球」计划，是因为作者清醒地认识到在巨大的生存危机面前，人们除了明确目标、集中力量、规划长远以外几乎别无选择。这是中国人从几千年同游牧民族以及长江黄河搏斗的历史中学来的灾难观。

近代以来的鸦片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四年洪水、唐山大地震、九八年洪水、汶川大地震等人祸天灾也在时刻提醒着国人：一盘散沙的结果只会是自取灭亡，中国人民只有依靠集体主义和民族团结才能拯救自己。

中国人这种现实的灾难观也符合考古学和人类学的最新进展。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考古学教授柯蒂斯 · 马利安（Curtis Marean）在研究中指出，智人征服全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基因突变产生的特殊性状让他们能与陌生人进行高度复杂的团队协作活动，尼安德特人和其他已经灭绝的人属物种都不具备这种性状[6]。 

畅销书《人类简史》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作者尤瓦尔 · 赫拉利（Yuval Harari）认为在大约7万年前，智人的基因突变带来的 「认知革命」（Cognitive Revolution）。「认知革命」让人们学会创造复杂的虚构现实（比如传说、神话、社会秩序乃至国家），这样就能让大批互不相识的人开展有效合作，从而最终征服世界[7]。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两千多年前荀子提出的观点——人之贵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

「联合政府」为了人类集体的未来，在「流浪地球」计划中命令地球停转，导致世界人口减少近半，这不就是一个夸张版的「勒紧裤腰带」吗？

《流浪地球》的政治设定在清一色带有强烈个人主义色彩的太空科幻题材电影中显得有些另类。

按照当代西方主流政治哲学，政府的权威由「民主」赋予，而其执政的合法性来自公民投票。在讲求「程序正义」的西方「民主」国家里，一个下令「牺牲近半人口」的政权显然缺乏合法性；在每个人只考虑最大化自身利益的自由主义社会中，支持「流浪地球」计划的政治家根本就不会当选。 

这些把持着当代政治话语权的西方国家之所以会发展出一套强调「人人受造而平等」、维护个体「权利」和「自由」、反对「为集体目标牺牲个人私利」的政治哲学，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西方作为一个整体已经很久没有面临过严重的生存危机了。他们在自己建立的「世界体系」中以各种方式长期、持续地剥削世界上的其他人民，靠殖民掠夺和殖民扩张完成了工业化和现代化，并从此过上太平逍遥的日子。 

西方人近几百年在全球过于「顺利」的殖民史令他们坚信自己作为「优越的人种」和「上帝的选民」，有能力、有责任来挽救整个地球（美国更是将自身视为维护世界秩序的霸主）。某些西方国家对世界上其他国家的蔑视使得他们总是喜欢对正在走出困境的发展中国家稳定而高效的政治体制指手画脚。西方人这些对灾难不切实际的幻想正是好莱坞千篇一律的个人英雄主义大片得以经久不衰的内在原因。

《流浪地球》根据中国人实事求是的灾难观淡化了主角或个人在剧情中的作用，大胆地打破了好莱坞以美国「英雄」一己之力拯救世界的呆板叙事 。

剧中刚子在电梯井用自己的性命救了韩子昂，如果按照好莱坞的套路，韩子昂在之后剧情中一定会发挥出关键作用。没想到几分钟后韩子昂就冻死了。

为了救去杭州的火石，运输车司机选择和货厢脱钩自己掉下悬崖，之后救援队的黄明用自己外骨骼的电池给火石供电导致被活活冻死，结果杭州还是没了，甚至最后连他们用命救下来的那颗火石也被毁了。

主角一行人去救援苏拉威西。他们还没赶到，苏拉威西三号转向发动机就已经重启了，只留下王磊淡淡地一句「饱和式救援」。

李一一等人费劲千辛万苦成功地将苏拉威西三号发动机发动机离子流束喷射到距离地球6.5万公里的木星大气上方，此时屏幕上却同时亮起了三束火焰——在新加坡一号发动机和雅加达四号发动机有其他的团队想出了同样的方案。

全剧最接近好莱坞式英雄的角色刘培强其实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认为MOSS叛逃并决定去总控室夺取空间站控制权的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即便没有刘培强的存在，最后可能还是会有人抢到控制权开着空间站撞木星。

无数人的牺牲看似毫无意义，主角的努力大多为徒劳。然而如果没有每一个像主角这样的人忠于集体、无私奉献，无论是地球流浪或是文明延续都绝无实现的可能。刘慈欣说，「《流浪地球》中，人类作为整体出现——不是不同个体、种族之间的冲突——即『人类命运共同体』」。

司机为了保货厢掉下悬崖；数十万支队伍「饱和式救援」5000台发动机；即便成功率为0%，人类依然决定选择希望……因为人们相信同胞、相信国家、相信集体。

舍生取义、功成不必在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些才是中国式的英雄精神。

未来

我们还有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孩子。终有一天，冰一定会化成水的，到那时候，我们再带着孩子们去钓鲑鱼。——《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终究是在讲述一个春节回家的故事。在影片最后，刘启等人冒着生命危险点燃发动机，各国救援队集体掉头支援，刘培强选择了牺牲自己，他们都是在回家。只不过这里「家」的内涵已经不再局限于每个人的家庭——家是人类的地球家园。

还记得几年前网上有句流传很广的话，「美国拍科幻片，中国拍古装片，一个看不到过去，一个看不到未来」。 

现在刘慈欣在访谈中说：其实我们的科幻发展到这一步，并不是因为科幻本身，也不是说现在的科幻就比以前80年代的科幻水平高多少，它是大环境决定的。郭帆导演也强调，国家处于一个快速崛起、现代化的状态，给科幻文学、科幻电影提供了一个肥沃的土壤。中国现在最强的感觉是什么？是未来感。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在中国有这么强烈的未来感，这种未来感就是未来给人的吸引力。

在这样的环境下，《流浪地球》应运而生。

这部电影不仅将「中国无科幻」这句话直接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而且开创了一条不同于好莱坞模式的叙事道路。作为一部反应中国人信仰的电影，《流浪地球》以中国式的人文关怀勇敢地开启未来——

「流浪地球」计划将持续一百代人，尽管我们不知道4.2光年外的新太阳，会带来什么样的新家园。但从今天开始，人类的勇气与坚毅，将永刻于星空之下。

洪水来了治洪水，太阳多了射太阳，大山挡了家门口就搬开山。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我们相信相信未来、相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精神会通过血脉和文化传承下去[8]。

「我原来以为家在身后。现在才知道，家在前面。」

References:

[1] http://ent.people.com.cn/n1/2019/0214/c1012-30670950.html

[2] http://k.sina.com.cn/article_6580095909_188344ba500100gmxc.html

[3] https://datacenter.kidscount.org/data/tables/107-children-in-single-parent-families-by#detailed/

[4] https://www.edelman.com/sites/g/files/aatuss191/files/2019-02/2019_Edelman_Trust_Barometer_Global_Report.pdf

[5] Jacques, Martin. 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 The end of the western world and the birth of a new global order. Penguin, 2009.

[6] Marean, Curtis W. "The most invasive species of all." Scientific American 313.2 (2015): 32-39.

[7] Harari, Yuval Noah. 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Random House, 2014.

[8] https://mp.weixin.qq.com/s/_msVQGtbdAItVTzX94RGm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