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前卒工作室回顾辽沈战役（二）——胃口太大 双方害怕

序

“作战方式要由游击战争逐渐过渡到正规战争……没有铁轨、火车头，没有汽车，就不能组织近代化的正规战争，如东北正规化就搞得比较好。”

“根本上打倒国民党，时间五年左右（1946年7月算起）即可以，军力四百万即可以。第三年军队数目上不增加，现在我们有军队二百八十万，加上其他人民武装力量一百四十万，共四百二十万……”

“消灭敌人正规军五百个旅。第一年九十七个旅，第二年九十二个旅，两年已消灭正规军近两百个旅……国民党现在有二百八十四个旅，有新的，有空的，有强的，也有弱的，消灭五百个旅，一般的是消灭了两次。”

——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1948年9月8日

从纯粹的算术层面看，解放战争中，我军将开战时的国民党军歼灭了两遍。虽然国民党控制区人口多，可以抓壮丁重组部队，实际战斗力也远不如抗战后美国人支持的那支军队。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后方兵工厂投入生产，我军装备水平不断改善，战斗力在直线上升。第二轮歼灭战显然要比第一遍更快更简单。1948年8月下旬，华东野战军特种兵纵队司令员陈锐霆、华北军区炮兵旅旅长高存信到西柏坡汇报工作。毛泽东谈到了上面那段报告的感性化描述：

“解放战争好像爬这座山，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山坳子，最吃力的爬坡阶段已经过去了，今后打大仗炮兵很重要，你们一定要把炮兵搞好。”

具体而言，毛泽东这句话，针对的是豫东战役后的全国局势。（马前卒工作室之前曾有文章介绍豫东战役）。豫东战役，解放军一方虽然只是惨胜，但在战术上证明了国民党单个兵团在野战中可以被全歼，证明了攻克省会城市的可行性。现在解放军在部分战场已经拥有兵力优势，秋高马肥之际，必然会发动前所未有的大歼灭战。

1为什么是东北

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提到，为确保林彪部在东北解放战场上安心发展，全国各大解放区都付出了不小的牺牲。到了1948年秋，毛泽东意识到东北战场到了可以“收获”的季节：

从自身建设看，东北解放区面积占全国解放区的60%以上，军队规模接近全国解放军的一半，战争潜力最为充裕。同时，全国解放区人口1.68亿，脱离生产人员420万，平均动员率达到2.5%，接近于饱和点（华北财经会议规定脱产人口比例一般不超过2%，最高到2.5%），而其中东北解放区的动员率接近4%，完全是依靠较为发达的工农业生产力与对外贸易，才勉强维持这一状态，再拖下去也不会使东北战场形成更大优势。

从敌我对比看，1948年秋天，东北战场上的兵力对比是70万对55万，貌似解放军只有相对优势。但正如上一篇所说，解放军是一支敢于分散开控制农村的二维力量，国民党是一支沿交通干线行动的一维力量。所以，在十几次中型战役后，东北97%以上的土地、86%以上人口以及95%的铁路线都被解放军控制，国民党不仅不能进入广阔的东北土地，甚至维持不了连续的交通线。沈阳这个铁路枢纽只能做到“北站通南站”，国民党军几乎要沦为一支零维（点状）军队了。

这几个点就是长春、沈阳、锦州。长春郑洞国部总兵力约10万，锦州范汉杰部约15万，沈阳卫立煌部约30万，只在沈阳守军全力出动的情况下，才可能相互建立战略联系。而且沈阳和长春基本靠空运维持，几乎耗尽了国民党空军全部的运输能力。辽沈决战将是一场“二维对零维”的单方面透明对抗。

因此，从全国解放战略来看，快速解决东北战场，然后南下支援其它战区，是最简洁明了的战略路线。而此前全国保东北，也正是将东北野战军作为战略总预备队来发展。对于东北的总后方地位，我们可以从下图获得直观认识：

1948年6月敌我态势 淡红色区域尚处于敌我争夺阶段

2为什么要打歼灭战

一次性吃掉50万敌军，其中还包括国民党最强的美械驻印军，同时夺取两个大省省会。这对1948年夏天的国共双方来说，都有点超出想象。此前解放军只打过两场十万人级别的野战围歼战，只趁虚拿下过一个省会（开封，数日后即放弃），现在忽然要对付全东北的敌人，即便四野大军的规模已经空前强大，双方的指挥官还是有点不太信。

但毛泽东需要这场战役。

1948年秋，除了华东—中原战场上有蒋介石百万主力，东北战场上有敌军43万正规军，华北傅作义、阎锡山有51万正规军，西北战场有胡宗南、马步芳、马鸿逵的30万军队。蒋介石认识到北方战局已经无法挽救，希望把华北、东北、西北的突出部都放弃掉，撤到中南地区，依托长江天险和南方的优势人口防御，拖到新一轮美国援助到来。这样虽然不能改变总体上的败局，但可以迫使解放军以重大伤亡去击破长江流域的连续防线，把解放战争拖到50年代初甚至50年代中期尚未可知。

由于东北迟迟未能打响决战，出于对最坏可能的担忧，中央一度想让粟裕带10万人下江南，第二次开辟敌后战场，打乱敌后动员，哪怕牺牲半支野战军，也要打乱国民党动员南方人力的计划。同时，朱毛反复对林彪强调，就地解决东北问题，不许他们退到南方：

“对东北的敌人，我们不能让他们进关。蒋介石说要守住长春、沈阳，这很好。因为他们把这样多的军队放到这样远的地方，每天靠飞机运输接济，这就增加他们许多麻烦和消耗。如果让他们进关，不论是增至华北或华中，都会增加我们不少的麻烦。”

——朱德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作战局战况汇报上的讲话，1948年8月23日

封闭东北战场，阻止国民党大军入关，关键在于快速攻下锦州及沿海港口。因此，中央军委与林彪反复磋商，最后敲定了东北野战军主力南下，彻底截断北宁线（今京沈线），攻锦打援的基本方针。1948年9月10日，东北野战军将完整的作战计划上报给中央军委，大决战进入动员筹备状态。依托基本解放的东北，林彪准备了7000万斤粮食、1.1万吨油料、1000万发子弹、15万枚手榴弹、20万发炮弹、5万斤炸药、百万套冬季军装。

东北后方兵工厂生产武器弹药供给作战

9月下旬国民党空军发现辽西铁路繁忙运输状态，但蒋介石忙于应付西北、山东战事，卫立煌想维持坚守不出策略，都不愿相信解放军会跳过沈阳长春打锦州。而且东北半年没打仗，国民党上下普遍怀有侥幸心理，无视了解放军从未有过的铁路运输。直到我军突袭锦州附近防御阵地，国民党统帅部还在惊呼共军为何有如此大的胃口。

之前，蒋介石为了获取美国支持，也希望多控制沈阳长春，向国际社会证明自己还拥有东北的主要城市。现在顾不得这些了，必须立刻为卫立煌几十万人安排后路。9月26日，蒋介石是派参谋总长顾祝同飞往沈阳，要求卫立煌全力保锦州，留住入关的后路。但卫立煌看到东北国民党军已经变成地方利益集团，上下抵制远征的事实，反复强调大军出（沈阳）城必然被围歼，因而对锦州不管不顾。蒋介石震怒之下，于9月30日带着空军司令周至柔、海军司令桂永清飞到北平，要求傅作义出兵救援锦州，紧接着10月2日又亲自飞到沈阳，架空卫立煌，安排廖耀湘全权负责救援锦州。

就在国民党往来扯皮的时候，10月1日，东北野战军切断北宁线，把主力部署到锦州外围。

3为什么双方统帅都犹豫

1948年3月冬季攻势结束后，东北双方的力量失衡，决战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但作为应该回避决战的一方，卫立煌坚决不肯实施战略撤退；作为应该封闭入关缺口的一方，林彪也迟迟下不了夺取锦州的决心。双方统帅都犹豫，说明双方都有不为对方所知的难处。

在卫立煌看来，全军撤退即便成功，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事。

国民党军阀政府奉行的是一套堪比清王朝的奖惩机制。卫立煌当初答应蒋介石到东北赴任，是作为沈阳的“占领者”身份领取政治嘉奖；而当蒋介石开始考虑要求沈阳主力退守锦州时，对卫立煌而言，沈阳失守的最大责任人就是自己，必然要接受政治惩（背）处（锅）。

此外，军阀政治的特点就是实力说话，随着国民党中央军愈发衰弱，卫立煌心里难免也要盘算一番“后路”。虽然几经战损，但卫立煌依然握有还有国民党军两大绝对主力，其它部队也超出国民党平均水平。蒋介石急于把直系部队都调到南方，保住自己军阀营寨中的头把交椅，但拥兵自重的卫立煌不急，只要坚守一两年，未必没有和美国人单独谈合作的机会。

至于其它中层、基层军官的想法更简单。在东北大都市扎根两年多，他们住的是日本人留下来的楼房，花的是不考虑成本的拨款，娶的是中等家庭的伪满女学生，还有不少工商产可以强占，舒适程度比其他东奔西走的国民党主力强得多。解放军初入东北，尚且要林彪破口大骂才能把干部赶下乡，东北国民党军一直住在城市，哪怕是新1军、新6军这样的绝对精锐，也早已消磨掉了锐气，迅速向军阀平均水平靠齐，不愿离开已经坐稳的地盘。

同时，我解放军三轮攻势一轮比一轮凶猛，国民党在野战中大多处于下风，心理阴影压倒了逃命的勇气。所以，自卫立煌以下，沈阳驻军都不想丢下家眷，到锦州外围住帐篷——哪怕那是回关内的唯一通道（海运至少丢掉一半以上部队）。对他们而言，还是在日式建筑里今朝有酒今朝醉比较好。

10月2日，眼见沈阳军团指挥不动，蒋介石亲自飞到沈阳，召开师以上军官会议。蒋介石在会上拍桌子骂道：

“我这次来沈阳是救你们出去，你们过去要找共军主力找不到，现在东北共军主力已经集中在辽西走廊，这正是你们为党国立功的机会。我相信你们能发挥过去作战的精神，与关内部队协同动作，是一定可以成功的。万一你们这次不能打出去，那么，来生再见。”

预言非常精准，参加这次会议的军官几乎都再没见过蒋介石。。。

卫立煌不肯走，林彪暂时也有是否南下的纠结。

的确，东北野战军正在稳步扩张，一级一级迈向百万规模。而从百万大军中调集70万战斗兵员，远征一千里攻坚，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罕见的大事。70万步兵，上千门火炮（包括步兵配属中口径迫击炮）和坦克车队固然很好，但能进能退才是用兵的好策略。如此庞大的军团，在冬天不可能靠就地借粮吃饭，一旦后勤铁路线被断，即便勉强突围回黑龙江，也必然损失过半。何况以旧中国贫弱的工业，林彪甚至凑不出往返的卡车油料。

火车、汽车载满支援前线物资，开往辽西

更何况东北城市建筑坚固，国民党军不断增建永久防御工事，攻城战要打多久，还是未知之数。此前解放战争中，国民党还没有丢过有10万军力规模驻防的大城市（济南战役此时尚未开始），林彪在四平巷战与试攻长春中都遭受过军事挫折。如果锦州久攻不下，侧面沈阳兵团全力救援，优势就可能转化为劣势。

所以在林彪看来，稳妥起见，战事不如从北向南推进，凭借逐步增强的火力慢慢消灭东北国民党军——反正拿到东三省后，全国胜利也是必然。

双方统帅都下不了决心，本来战局是要无限期拖延的。但在蒋介石压服卫立煌之前，毛泽东让林彪接受了自己对全国战局的判断。结果就是，在东北野战军已南下锦州时，沈阳守军还在保持装死状态，林彪获得一招先手。蒋介石到此也忍无可忍，直接飞抵沈阳架空卫立煌，交代与卫立煌素有矛盾的廖耀湘控制出击兵团。

愤懑的卫立煌对下属发牢骚：

“委员长的用人，人人可以通天，谁也无法统一指挥。东北局势恐难收拾！”

无论卫立煌出于什么心态发这个牢骚，这个预言也算是精准。

4为什么这样打

此时东北国民党守军中，最绝望的高层是驻守长春的郑洞国。

时间回到1948年3月，在我军冬季攻势最后的数日内，吉林、四平相继解放，国民党守军纷纷撤往长春。郑洞国原本坐在沈阳当副总司令，但战局紧急，不得不3月8日亲自飞抵吉林机场，通知60军快速撤往长春。但此时长春也已被孤立包围，每天仅有4架运输机提供物资补给。郑洞国在沈阳环顾一圈，发现能被派往长春驻守的，首先就是自己，因此急于托病跑路到北平。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郑洞国的机票刚刚买好了，蒋介石的一纸调令就发了下来。郑洞国只能再次去长春陪60军。

郑洞国部在长期围困中机动能力尽失，1948年9月10日，东北野战军只留下12纵队和6个独立师，炮纵1个团及内蒙军区骑兵第2师继续维持对长春包围。把第1、2、5、6、10等5个纵队放在沈阳与长春、锦州之间，阻止沈阳大军向北或向西增援。其余6个步兵纵队加上炮纵编为主力出击兵团，沿着北宁线拔点，一路推向锦州。

前面提到过，9月30日蒋介石亲自带着空军司令周至柔、海军司令桂永清飞到北平，要傅作义出兵救援锦州。傅作义虽然是一个根基在华北和西北的军阀，但毕竟唇亡齿寒，还是勉强给了老蒋几分面子。双方协商下，17兵团司令侯镜如部的62军、92军1个师、独立95师从塘沽海运北上，烟台39军2个师也北上，在葫芦岛会合傅作义部54军，组成11个师兵力的“东进兵团”救援锦州。紧接着，蒋介石马不停蹄飞往沈阳亲自督战，抽调沈阳驻军绝对主力，把新1军、新3军、新6军、71、49军与3个骑兵旅，组成“西进兵团”，由廖耀湘指挥，东西夹击锦州方向的解放军主力。

从兵力上看，沈阳出动了全部机动力量，但傅作义40多个师，50万人，只出了11个师——其中有一个军是山东调来的，没有一支部队是傅作义的嫡系。之所以傅作义不轻不重地援救锦州，除了他自立山头的私心外，华北解放军的骚扰也有很大的影响。

9月5日至10月15日，华北杨成武、杨得志发动察绥战役（察哈尔省，今分属内蒙、河北、山西的广大地区），包围了归绥城（呼和浩特），威胁傅作义集团老家。傅作义不得不急调大军从北平、张家口救援。此战我军拿下了包头，虽然未能让傅作义伤筋动骨，但的确把他的主力牵制于西线。

包头解放后，解放军战士给群众讲解解放战争形势，东北区位被特别强调

10月2日，蒋介石飞抵沈阳，锦州，林彪也接到了国民党军 “东进兵团”援锦的消息。虽然林彪得到的消息有误，只说有4个师，但林彪依然压力山大——首先不知道傅作义会不会全军出动，其次对自己能否快速攻下锦州没有把握。如果东西线兵团一起杀到，锦州再久攻不下，三线作战的东北野战军很容易耗尽积攒半年的后勤物资，至少汽车、坦克、重炮全都要交代在锦州战场。

林彪犹豫不决，向中央发报，表明了自己的担忧，并提议可以回头打长春。但再三考虑之下，林、罗、刘第二天凌晨重新向中央发报，决心同时对付三个方向的国民党军，打一场从来没有的大胜仗。

新部署方案中，林彪将原攻锦序列中的4纵、11纵及热河2个独立师调出，对付关内来的东进兵团；而原定于沈阳西侧打援的1、2纵调往攻锦序列；原围困长春的12纵向南抽调，威胁沈阳。各方面部队均有所削弱。

锦州方面尚未开打，4纵、11纵已经在塔山和“东进兵团”交火。此时，安排完廖耀湘“西进兵团”的蒋介石，刚从沈阳飞往北平主持军事会议，准备傅作义共同督战“东进兵团”推进。然而解放战争史上最讽刺的一幕出现了：会议中蒋介石突然要傅作义代为主持，自己则迅速乘专机飞往上海。

蒋介石干嘛去了？

蒋经国此时正在上海施展拳脚，进行轰轰烈烈的“打虎运动”，结果查到了孔家孔令侃的头上，将孔令侃抓捕。蒋经国抓了自家表兄弟，看似颇有“大义灭亲”的味道，实则是身为“太子”的愤怒发泄——在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国统区，即便身为蒋家继承人，搞经济管理工作也处处碰壁..孔令侃母亲宋霭龄离开向妹妹宋美龄求助。而孔令侃被逼急了朝蒋经国大吼一声：

“你不要逼人太甚，狗急了也要跳墙！假如你要搞我的扬子公司，我就把一切都掀出来，向新闻界公布我们两家包括宋家在美国的财产，大家同归于尽！”

核心统治集团内部生乱，面色煞白的宋美龄只能电话叫蒋介石回上海摆平。蒋介石顾不得前线战事，匆忙回上海处理家事危机。傅作义感叹：

“蒋先生不爱江山爱美人！”

军阀政治的特色就是各派系的军队只对自家山头负责。蒋介石不在，以中央军为主的东进兵团也不肯出全力。等蒋介石处理完上海事务，终于有空回头看东北战场时，不仅“东进兵团”未突破塔山防线，锦州也已经丢了；更北边，驻守长春的60军正在接洽投诚，而此时指望“东进兵团”吸引火力的廖耀湘“西进兵团”刚出沈阳，还特意避开了解放军主力，口口声声去切断林彪的后勤——如果三路国民党军同时发动，这个方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现在只有廖耀湘一家动手，所谓切断后勤，不过是为随时跑路提供借口罢了。

这就是辽沈战役中，各方高级将领的心思。

（待续，下一篇将介绍辽沈战役的具体过程和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