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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先是克罗地亚队取得世界杯亚军，之后一名克罗地亚体育记者冒名克罗地亚主教练发表公开信，猛烈抨击剧变后的克罗地亚社会。随即特朗普宣称黑山会造成第三次世界大战，美国不会为黑山作战。于是，人们对这两个国家的前身——南斯拉夫又产生了兴趣，涌现了不少谈南斯拉夫二战以来历史的文章。
但是，其中几乎所有的文章都对于铁托的失误涉及甚少，似乎南斯拉夫是在一夜之间变色的。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斯拉夫最后的悲惨结局和铁托时代的一系列严重失误是很难分得开的。笔者在这里就简单的谈谈这个问题。
在1918年，南斯拉夫建立王国的时候，国名叫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这也反映了当时的现实状态，也就是南斯拉夫主要由三个民族组成，占主体部分的是塞尔维亚人，占了总人口的大约70%，其次是克罗地亚人，占了总人口的大约15%，斯洛文尼亚人占了总人口的大约6%，另外还有阿尔巴尼亚人等少数民族。
其实如果要是上溯到更古老一点的历史，这些人其实都是同一个祖先，族徽大都是双头鹰，语言也近乎一致，只不过不同的统治者导致了不同的宗教信仰：奥地利统治的斯洛文尼亚和匈牙利统治的克罗地亚接受了天主教，奥斯曼土耳其统治的阿尔巴尼亚人接受了伊斯兰教，塞尔维亚人则继续保留传统的东正教信仰。在此基础上，又出现了不同的自我民族认同。如果发扬历史传统，整合成一个民族是完全可能的。
但遗憾的是，后来希特勒入侵南斯拉夫之后极力挑拨民族矛盾，支持克罗地亚的纳粹分子乌斯塔莎运动屠杀了100万塞尔维亚人。这使得南斯拉夫各民族之间埋下了深深的隔阂。不过，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共产党和切特尼克运动等其他反纳粹力量绝大多数成员都是塞尔维亚人。其中最终胜出的南斯拉夫共产党并不主张民族报复，甚至连铁托本人都是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的混血儿。如果要是在南斯拉夫解放之后淡化民族之间的隔阂，以塞尔维亚这个占人口绝对优势的主体族群为基础整合南斯拉夫各民族，建立起一个稳定团结的南斯拉夫仍然不是不可能的。
可惜，铁托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了“弱赛强南”的口号。在建国以后不久，其在1946年划分各共和国领土时就人为地变更版图，即将塞尔维亚的领土划出一部分给克罗地亚。更可怕的是，大体同时，他还宣称在黑山地区的山区塞尔维亚人具有自由不羁的民族气质，因此应该算是一个独立的民族——黑山族。还宣称在南部地区的说混进了部分保加利亚词汇的马其顿方言的塞尔维亚人也是一个独立的民族——马其顿族，其语言马其顿语并不是方言，而是一种独立的语言。在铁托的支持之下，这两个地区的地方分离分子迅速壮大，马其顿语作为一种人造语言也形成了：
【马其顿语言在1944年解放之前并不是作为一种语言而是作为一种塞尔维亚的方言被认知的。如今，马其顿已有他们自己的科学、学术语言。
滕星主编,多元文化教育：全球多元文化社会的政策与实践,民族出版社,2010.01,第256页】
后来到60年代，铁托又使出了一个新招，即宣称历史上接受了伊斯兰教的一部分塞尔维亚人也是一个独立的民族——穆斯林族。然而事实上，这种简单地以宗教信仰来划分民族的做法不仅违背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而且也明显的违背了南斯拉夫的社会现实。因为经过多年的无神论教育，所谓穆斯林族大多数宗教观念也很淡漠，甚至还有不少人根本不信教。发展比较落后的科索沃地区的阿尔巴尼亚人宗教意识倒是比较强烈一些，铁托却反而不承认他们是穆斯林：
【把波黑共和国的穆斯林教徒当成一个民族，这在世界上是极为罕见的。其实，波黑共和国境内的穆斯林教徒原先多半是塞尔维亚人，只是后来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被迫改信伊斯兰教，但他们使用的语言仍是标准的塞尔维亚语。可是，对于科索沃省的穆斯林教徒，却只承认他们是阿尔巴尼亚族，从不把他们列为“穆斯林”。这种自相矛盾的“区别对待”，正好说明铁托、卡德尔等领导人的压制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倾向。
周必文主编 王文郁 杨金范 崔清莲副主编,当代国外社会主义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6年06月第1版,第189页】
通过这几次民族划分，塞尔维亚人占南斯拉夫的人口比例就从70%下降到了不足40%，南斯拉夫失去了主体民族。但问题在于，历史上长期传承的民族认同不可能因为铁托的人为划分一下子消失。如果说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在铁托掌权之前就有自我民族意识的话，那么很多马其顿人、穆斯林人和黑山人在铁托掌权之后仍然自认为塞尔维亚人。
为了淡化这种民族认同，铁托后来又想出了一个奇招，也就是宣称所谓“大小民族一律平等”，不是让人口而是按照每个民族同等份额来划分干部比例。这样一来，只有60万人口的黑山和有1000万人口的塞尔维亚高级干部的人数是相同的。占了便宜的马其顿人、穆斯林人和黑山人自然就闷声发大财，不再认同自己是塞尔维亚人的一部分了。
六七十年代时，铁托进一步削弱塞尔维亚人的力量。其首先于60年代在塞尔维亚共和国建立了两个自治省——匈牙利族集居的伏依伏丁那自治省和阿尔巴尼亚族集居的科索沃自治省。1974年的宪法进一步提高两自治省的地位，将其变为“联邦单位”，在联邦主要职务轮流担任中自治省也享有一份。另外还规定塞尔维亚议会在讨论重大问题时，必须得到自治省的同意才可作出决议。这样一来，塞尔维亚共和国政府不能在自己的少数民族地区行使权力，而少数民族却可以在塞尔维亚的其他地区行使权力。
铁托的这种“弱塞强南”政策导致了严重的后果。由于失去了主体民族维护统一的力量，各地区分离主义急剧膨胀。以克罗地亚为例，铁托虽然是克罗地亚人，但是失去了制衡的克罗地亚却一点儿没有给铁托的面子，充当了分裂国家的急先锋。
原本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使用的是同一种民族语言，只是书写方式不同，塞尔维亚人大多用的是西里尔字母，克罗地亚人大多用的是拉丁字母。铁托提出用同时使用两种字母书写，这本来对于人口更多的塞尔维亚人是不利的。但是塞尔维亚人为了国家统一并没有表示异议，而部分克罗地亚人却在60年代宣称应该只用拉丁字母一种字母书写。到70年代，包括很大一部分党员与大学生在内的克罗地亚上层人士进一步提出为纳粹势力乌斯塔莎“平反”并实现克罗地亚独立，酿成了震惊世界的“克罗地亚之春”事件：
【1971年底，克罗地亚大学生纷纷罢课，举行游行示喊.公开打出民族主义的旗帜，向联邦制度挑战。只是铁托亲自干预后，克罗地亚的这场民族主义运动才渐趋平息，事后在克罗地亚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洗，约自数百名官员被撤职，大批参与闹事的党员被捕。从60年代末开始的克罗地亚民族主义运动(曾被称为“克罗地亚之春”)就这样结束。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编,金重远先生纪念文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11,第572页】
然而，克罗地亚人闹事，铁托却把板子打在了塞尔维亚人的身上。1971年到1974年间铁托清洗了4万名维护国家统一的塞尔维亚干部，相当于克罗地亚之春当中被清洗的克罗地亚干部一百倍。前文中所说的“大小民族一律平等”和自治省的特权也是在这一时期正式确立的：
【为了压制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倾向，在1971—1974年间铁托还清洗了4万塞族干部。在党政领导人及工会、作家协会、驻外人员的配置上，片面强调各民族不论大小一律“机会均等”和“轮流坐庄”的原则。这对于人口占全国40%，幅员占全国34%的塞尔维亚来说，无疑是一种歧视。
周必文主编 王文郁 杨金范 崔清莲副主编,当代国外社会主义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6年06月第1版,第189页】
今天很多人把苏联和南斯拉夫的解体相提并论，事实上，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苏联解体主要原因是主体民族俄罗斯族当中以叶利钦为代表的一批人受西方影响鼓吹类似辛亥革命时“皇汉18星主义”的大俄罗斯主义，认为其他的少数民族拖累了俄罗斯，先是带头发表“主权宣言”，又架空中央搞垮苏联。大部分加盟共和国中分裂势力并不很强，特别是中亚的加盟共和国直到最后一刻还希望保留住苏联。南斯拉夫则恰恰相反，第一大民族赛尔维亚族一直是维护国家统一的，只是少数民族的分裂势力在铁托时代积累了太强大的力量难以压制。这和铁托民族政策的严重失误是分不开的。
铁托其他方面的失误也有很多，最为突出的是其从50年代开始就在文艺界和社会舆论界大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鼓吹西方的普世价值。一方面儿对好莱坞大片为代表的西方反共文艺不加限制的全盘引进，另一方面则对中苏等社会主义国家的红色经典和国内的左翼文艺作品严厉查禁。到60年代中期，南斯拉夫的文化和社会舆论界已经完全被西方特别是美国支配，为后来东欧剧变中悲惨命运埋下了伏笔：
【对此，普雷德拉格·马尔科维奇(Predrag Markovic)一语中的，如果流行文化被看做是东西方之间的一个战场，那么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该党已经将贝尔格莱德这个战场交给西欧，特别是美国人。好菜坞电影带来税收并且提供人为的公开性，而国内电影则需政治审查。
（美）兰普著；刘大平译,南斯拉夫史,东方出版中心,2013.01,第343页】
还有，与此类似的是在外交上，铁托表面上自称不结盟，实际上是完全站在美国一边反对中苏等社会主义国家的。比较典型的几个事例是，抗美援朝期间，铁托表示中国的志愿军是对朝鲜的“干涉”，并且支持联合国对中国“禁运”；1958年，解放军炮击金门期间，铁托宣称中国的做法是“对全世界的威胁”，“有害于和平”；在中印边境冲突中，铁托宣称“划界工作在本世纪初就以众所周知的麦克马洪线的形式完成了”，中国“放肆地用武力修改对印度的边界”，“侵略”印度……
铁托之所以犯下了这一系列我们今天很多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失误也是有内在原因的，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与苏联，特别是斯大林的分歧。
【从历史上看，铁托与苏联也曾经有过蜜月时期，甚至还一度借高级助手之口表示希望南斯拉夫加入苏联：
从1944年到1946年，铁托三次来到莫斯科，斯大林均以最高礼节接待了他。铁托的高级助手们还借此讨论了社会主义南斯拉夫加入苏联的可行性。
李晓主编,世界解密档案,广东旅游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第331页】
但是，他对于斯大林的示好主要是希望斯大林能够支持其吞并保加利亚的设想。斯大林却表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吞并另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违背马克思主义原则的，南斯拉夫即使和保加利亚合并也必须得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
【季米特洛夫在1月10日的日记中，记录了斯大林给他的一段电话内容：
昨天会见了南斯拉夫代表团。南斯拉夫人对我说，他们向保加利亚人建议说让保加利亚加入南斯拉夫，并拥有与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相同的权力。但保加利亚人没有同意，而坚持建立平等的保南联盟国家。我说，保加利亚人是对的，而南斯拉夫人不对。南保两国应该在平等的原则上建立二元国家，有点像以前的奥匈帝国。否则，保加利亚加入南斯拉夫会意味着对保加利亚的吞并。
武寅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学术文集 （第2集）,江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02月第1版,第105页】
随后，苏南两国关系迅速恶化，最终彻底破裂。但是由于南斯拉夫大多数共产党员和革命干部反对铁托和苏联分裂，导致铁托在国内大肆清洗所谓“情报局分子”。从1948年到1952年，被开除出党的人相当于南共总人数的一半，其中受到拘禁和审讯的相当于党员总人数的近1/5：
【据铁托格勒大学政治学教授拉多集奇在1983年所提供的数据则为：与共产党情报局冲突期间，遭到拘禁和审问的人共达55 663人.占1948年党员总人数的19.52%。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编,金重远先生纪念文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11,第573页】
这次苏南冲突的责任虽然不能说完全在南斯拉夫一方，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说铁托实在是反应过度，之后把苏联有关的一切全都否定了：像苏联强调计划的重要性，南斯拉夫就鼓吹自治无政府主义；苏联认为农业应该合作化集体化，南斯拉夫就强调农村必须搞个体私有制；苏联强调文艺创作要讲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原则，南斯拉夫就强调文艺创作要突出个人和与西方接轨……包括在民族关系上，因为铁托发现反对与苏联决裂转向西方的“情报局分子”大多是主体民族塞尔维亚人，于是便持续几十年强行推动“弱塞强南”。
今天流传着一种说法，即认为如果不是铁托去世，南斯拉夫就可以熬过东欧剧变。其实在70年代另一个比较亲西方的东欧国家罗马尼亚的形势要比南斯拉夫好得多，经济发展迅速，却几乎没有失业和通货膨胀，匈牙利等少数民族也非常稳定，被称之为“东欧的日本”。只不过其和南斯拉夫一样比较依赖于西方，所以80年代西方一制裁马上就垮台了。而铁托在世的后期，南斯拉夫就已经出现经济停滞，通货膨胀和失业严重，克罗地亚之春等重大政治危机层出不穷的乱象。倒是铁托死了以后南斯拉夫的领导人开始纠正其过分削弱中央政府权力和打压塞尔维亚等一系列的错误，形势一度有所好转。只是铁托留下来的问题实在太严重，而且这些人纠正错误时也没有改变西方对南斯拉夫舆论界和文艺界的控制，所以南斯拉夫才最终没能熬过去。
因此，我们在回顾南斯拉夫悲剧时决不能因为铁托早年在反法西斯斗争中有很大贡献就绕过其失误。也就是说，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决不能像铁托那样把国内的文艺和舆论阵地拱手让给西方，在外交上纵容甚至支持西方的霸权势力，在民族关系上分割歧视主体民族和鼓动民族分离主义，否则一定会酿成大乱子。
【鹿野，察网专栏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