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之城

今天是“716”，是一个与游泳有关的日子。

提起“716”，权且把它当作一个测试，正可说明“代沟”之差。因为对于那些上世纪50至7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如果你问问现今的年轻人，他们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1966年7月16日，是毛泽东最后一次畅游长江的日子，屈指算来已经过去57年了。其时，正值文革初起，当时的《人民日报》在1967年7月16日的“周年纪念日”，以“永远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为标题，专门发表了社论，社论通篇都是当年的时代语言，比如：

“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最近又一次在长江的滚滚波涛中破浪前进，畅游一小时零五分，游程近三十华里。象十年前一样，‘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喜讯传来，全国振奋！亿万人民怀着最亲切最激动的心情，为毛主席的健康同声欢呼，衷心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毛主席身体这样健康，精力这样充沛，这是全中国人民的最大幸福！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

“毛主席说：长江，别人都说很大，其实，大，并不可怕。美帝国主义不是很大吗？我们顶了他一下，也没有啥。所以，世界上有些大的东西，其实并不可怕。”

“我们一定要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我们要学习毛主席的伟大革命理论，也要学习毛主席的伟大革命实践。永远跟着毛主席，永远跟着党，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的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

原以为，国人早已摆脱了当年的那股狂热与愚昧，但今天环顾四周，其感受竟似当年情境的重现，至少在形式上是这样，同样是对美帝的“同仇敌忾”，同样杀气腾腾地剑指台湾。

郭绍纲、恽圻苍的油画《毛主席带领我们在大风大浪中前进》

回想起来，小时候游泳和跳水的本事，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而且或多或少与“716”有关。

文革伊始，真正解放的其实是中小学学生，从此再不用上文化课，更没有了让人紧张的考试，老师早已被批倒，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那是一段既反常又难得的自由时光。

没有了老师的“约束”，没有了家长的“管教”（都忙着搞“运动”去了），一帮营养不良的小孩儿成了没人管的“野人”，尽管一个个黝黑精瘦，精力却异常旺盛，爬树越墙，上房揭瓦，粘蜻蜓，放风筝，“骑山羊”，拍烟盒儿，“骑马打仗”，尤其擅长制造各种各样的恶作剧，也因此常常成为胡同的“公害”之一。这帮人在孩子头的带领下，犹如脱缰的野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将当年“胡同串子”的所为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这当中，当然少不了去什刹海游泳。

想当年全国上下都在苦练“杀敌本领”，为的是随时准备解放台湾！就和今天一样！

那时，人虽小，可人人具备大局观，思维已有了些逻辑。你想啊，大陆与台湾隔着一个海峡，想要过去，除了坐船就是游泳，想必到了大兵压境之时，哪能有那么多船呢？所以更多的人需要游过去，而且得带着枪弹全副武装地游过去！当年的词儿叫做“武装泅渡”。

想要完成祖国的“统一大业”，不会游泳怎么行？

那时的我们岂止是“粉红”，根本就是大红特红！相比之下，今天的那帮“小粉红”简直不值一提！不信就叫叫板，让他们游泳过去解放台湾，看看能有几人敢去？

我们当年是真敢去，而且是货真价实地游过去。

摄影家翁乃强于1970年7月16日在什刹海拍摄的“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四周年”的游泳活动

于是，我们从小就开始学习游泳，为了祖国的“统一大业”。

因为担心被水淹着，家中姥姥坚决不同意，而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打着“解放台湾”的借口也不行！但这奈何不了我。只要同学、玩伴来找，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彼此便心领神会，趁着姥姥老眼昏花一不留神，抓起泳裤就走……

现在想来，我们十分幸运地守着一个什刹海，一溜小跑就能到“海”边，十分便捷。

当年游泳，可以有两个去处：

一个是什刹海游泳场，天然水域，有人管理、对外开放的包括最西边的浅水区和中间通往“湖心岛”的深水区，一律2分钱，不限时。唯独最东头水闸附近的水域没人管理，是游野泳的地方，当然也最危险。

另一个就是看起来“高大上”些的什刹海人工游泳池，那里的水干净，而且一周一换，但水很凉，一股漂白粉味儿，尤其是新换的水，晶莹碧蓝，一跳下去，透心凉！人工游泳池共有三个区域：一个浅水池，标准的50米；一个蘑菇池，给幼儿园小朋友的；最棒的是被围起来的深水池，呈方形，带3米跳台和1米跳板。相比天然水域，这里要贵些，5分钱可以游两小时。

回想起来，当年最基本的游泳训练是舅舅带着我去天然浅水区打下的。从憋气、换气，到抱腿漂浮，再到平板漂浮及蛙泳，有板有眼，循序渐进，很快就上了路子。

一旦学会了游泳，就意味着掉进水里淹不死了，所以跟着一帮游泳高手混也就没了顾忌，而且水平提高更快。现在想想，当年真是胆大，哪都敢去！所谓无知者无畏，而且常常是等到黄昏闭场后才去什刹海天然深水区，既省了2分钱，还没人检查深水合格证。当年一帮孩子只要一遇到有点挑战性的场面，比如未知区域、有难度的扎猛子，只要有人一句吆喝：“孙子才不跳！”一众小黑人便“扑通扑通”地先后跃入水中，直奔对面的“湖心岛”而去，泳姿五花八门，或蛙泳，或自由泳，或蝶泳，也有人一路“狗刨”向前，姿势虽然不雅，也还管用，不一会儿一众人就登上了小岛，站在岛上向着对岸的人挥手……

更多的时候是，遇到游泳场不开放，我们就去游野泳。野泳会有危险，因为水下的杂草没人捞，游泳中一旦被水草缠住，再加上紧张挣扎，水草会越缠越紧，后果不堪设想。那时的什刹海，每年都会淹死几个人，其中较多的就是因为水草。可当年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照游不误，也常常会感受到身下腿间的水草，每当此时，保持住镇定，原路退回是正确的选择。另一件事儿就是要随时准备救人，常听说有人在游泳时大腿抽筋，或者被水草缠住，此时身边的人不能不救，但救人得有方法，防止救人不成，反倒搭上了自己。好在当年命大，运气好，从未遭遇到真正的危险，包括一同游泳的伙伴，也都平安无事。

随着游泳水平的提高，追求也开始不同。天然游泳场已经不能继续吸引我们了，那里水既不干净，也没有真正的跳台、跳板，跳起水来索然无味。而人工游泳池最吸引人的就是深水区和跳台。只不过想要进入，先得通过200米的深水合格测试。于是，取得深水合格证又成了增进游泳水平的新目标，看着那些泳裤上缝着深水合格标志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深水区，打心眼儿里羡慕人家。

终于有一天，我也顺利通过了测试，装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一路跑回家，完全忘了姥姥不知道我游泳的事儿。回到家便让姥姥把“深水合格证”缝在泳裤上，姥姥见状大惊：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泳？而且还去游深水？谁叫你去的？……

既然瞒不下去了，索性带着姥姥一起去了人工游泳池，那里有专门的“家长看台”，大人可以坐在那里看游泳。当姥姥亲眼见到我“娴熟的”泳技时，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下。从此，游泳正式从“地下”走上公开。

那时每年的7月16日，什刹海都会举办“毛主席畅游长江”的周年纪念活动，参加的大部分是成年人，还有学校高年级学生，当时我们还太小，轮不到我们，所以每当那一天，我们就成了在岸上的围观者。

纪念活动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全副装备的“武装泅渡”者，他们身着绿军装，头戴军帽，腰扎皮带，胸前是一排子弹带，冲锋枪背在后面，入水前先把衣服的所有口袋都翻出来，以免兜水游不快。

常常是，活动现场人声鼎沸，大喇叭里不时传出振奋人心的介绍和口号，下水的前导是推着“伟大领袖”照片的方阵，后面有工、农、兵和基干民兵方阵，线路是围着“湖心岛”绕场一周，远远看去犹如一个水中的“长蛇阵”……

1970年7月16日的什刹海纪念活动，学生们背着红缨枪泅渡（翁乃强摄）

1970年7月16日的什刹海纪念活动，人们在水中推着标语牌（翁乃强摄）

从那以后，“武装泅渡”便印在了脑子里，就算是红缨枪也成，好像这就是解放台湾必须出现的场景。

中学期间，终于有机会近距离参与了一场真正的“716”纪念活动，那是在四川乐山，野战军官兵成规模地横渡岷江，尽管我也很想参加，但不被允许，只能跟着小船上的救生队一路伴随。那次横渡，我才真正见识了岷江江心中一个又一个的旋涡，在黄色的江水中时隐时现，每一个旋涡就是一个死亡的陷阱，令人感到恐惧，体会到其中的凶险，这是什刹海所没有的。不少横渡的战士遇到旋涡后无法摆脱，只能依靠救援。也正是在那次，我才学会了凭自己的力量正确摆脱漩涡的方法：一旦进入旋涡，千万不可潜泳，最有效的方法是沿着法线方向利用自由泳拼命游出，越快越好......

如今的什刹海，当年的喧嚣已日渐归于平静，以往年年举办的“716”纪念活动也早已停办多年。徜徉在熟悉的海子边，古朴自然、俗人市井的久违之风似有几分回归，正所谓古人所言：

水绕沙堤曲，桥看御柳眠。

柔条轻着雨，嫩叶暗抽烟。

影落澄波细，阴垂画槛偏。

亭亭依汉苑，迟日待莺迁。

至于台湾，已在5年前去过，当然不是游过去的。曾经的虚假宣传更是被现实中的亲身体验击得粉碎。

至于“解放”，还是先解放自己吧！

近年来，政坛逆流而动，强势回归文革已经不是预测，而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现实，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最近有报道称：江西南昌拟于7月15日下午举行千人横渡赣江活动，从西向东全程约2000米，参加总人数2000人左右。

官方称，本次活动旨在深入贯彻落实党的二十大精神，纪念毛泽东同志“716”畅游长江......省委常委、市委书记李红军主持召开市委书记专题会议，研究部署南昌市横渡赣江系列活动有关工作。

尽管没提到解放台湾，但台海紧张局势有目共睹，精神的力量绝不可小觑。开历史倒车的局面既已确立，当年诸如“716”这类活动的恢复恐怕也是早晚的事儿。

既如此，当今的“一尊”真该去畅游一次长江，把当年毛泽东“一小时零五分三十华里”的记录破了，顺手也弄上一篇社论，内容几乎可以直接拷贝当年的内容，只需换个名字即可：

同样的大风大浪，同样的勇于斗争，同样的大无畏，同样的天不怕、地不怕，同样的直指“美帝”和“台海”……到时候最高领袖一声令下，万民齐动员，万炮齐发，老小“粉红”瞄着习主席指明的方向，跟着习主席——游过去！

如此一来，祖国“统一”想必已是指日可待？本已归于平静的什刹海势必会再起波澜。只不过，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很快就到了60年一轮回，我们真的会再次回到当年吗？

元芳，你怎么看？

（文中图片均引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