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维

“砰砰砰！”一阵震天的敲门声把我惊醒了。一看天还没有大亮，才6点钟。“谁啊，这么早就来敲门”，我想。

我来美刚刚一个月，除了系里的几个中国留学生，我不认识什么人。有什么人这么早来敲门？

原来是Miss. Starr，这里的房管员，一位年近60的白人老太太。敲的是隔壁的门：“Get up, you need to pay rent right now!" (起来，你现在要付房租了！）。哦，今天是一号，是付房租的时候。

我赶紧起来写支票，等到她敲我的门时，我开门把支票给了她。后来知道每到每个月的一号早晨，Starr小姐准会来讨要租金。我就事先写好支票，一听她在敲别人的门，我就出去把支票给她，省得她来敲门狂呼乱叫。

刚来时，英文不好，我把“Miss Starr” 听成了”Miss Star”, 以为是“明星小姐”，后来才知道还有一个r在后面。不过，Google上解释它的意思就是“Star”。这“明星”人家还就做定了。

还没有住进来就听说Starr小姐很厉害。如果看见你弄脏的地毯，或炒菜油烟太多，她都会骂人。房租是一到时间就亲自上门来要，和《半夜鸡叫》的周扒皮一样凶，租她房子的中国留学生没有不怕她的。

1991年5月我收到Marquette University 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赶紧赶慢办护照，准备行当的时候，有一件棘手的事让我发愁：那就是我下了飞机住哪里？

作为研究生，学校不安排住宿，只能在校外租房子住。可我人还在中国，一下飞机要住房，除了住旅馆好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而我当年哪有钱，飞机票都是朋友给我买的，弟弟借我800美元作为刚开始的生活费，但在深圳海关被发现，按规定当时出国人员只能带$200美元现金。我恳求海关人员：我去留学，一去几年，要租房，还要吃饭，$200你让我怎么活？海关的年轻官员网开一面，给我留了$400, 截留了$400。

旅馆一晚至少几十美元，我住不起。但租房都是从月初开始，我要8月5号才到。只好打电话找推荐我到Marquette的黄生荣夫妻，他们先去两年。黄生荣当时已经准备转学到东边的John Hopkins大学，7月就过去了。他夫人李融融8月底也要去ULC（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Chicago)，他们答应先帮我租一间房（Studio)。

他们租的就是Starr小姐的房，刚好他们住的那个小木楼的楼下一间空着，就与Starr说好租给我。当时很多房东人不到不租，有些甚至还得出示收入证明，或者担保证明才能出租。

Ms. Starr虽然钱上斤斤计较，但这方面比较开通，只要有人租房，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同意他们先替我签约，垫付定金和一个月的租金。

我倒不在乎条件好坏，总比我下农村的时候住的四面漏风的大通铺要好。但治安不好，我有点觉得不安。黄生荣他们解释说，虽然是黑人区，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白天大街上走肯定没有问题，晚上10点以前问题也不大。如果害怕，学校有Limo服务，从晚上8点到凌晨3点，有固定的线路，固定的停靠点。也可以打电话要车，车子来家门口接，或送到家门口。他说他有时候12点走回家也没有问题。

黄生荣帮我垫钱租了下来，这让我不再为到了那里没有地方住而发愁。当年很多人没有朋友帮忙先租房的，来了以后要么寄宿在先来的中国留学生房间里，或者住在旅馆里，找到房子再搬出去。我算是幸运的。

后来我做中国学生会主席时，把安排新来的中国留学生的住宿当成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只要事先与我们联系或与学校国际学生办公室联系的，我都会安排人去接机，并安排暂住的老生，甚至帮助找出租房。这是后话。

8月4日，我乘飞机从香港，经过两次转机到达芝加哥，然后再倒灰狗巴士，月8月5日到达Milwaukee。李融融开车来车站接我。到了住的地方，看见一栋很老旧的房子，是那种欧式的尖角小木房。非常破旧不堪，至少有100多年的历史了。四周都是类似的破房子，唯一好一点的建筑是离开两个街区的教堂。和其他教堂比，也一个很老旧的教堂。

Milwaukee在美国铁路修建之前是中西部最繁华的城市。当时的芝加哥还是小渔村，直到铁路修建以后，芝加哥因为处于铁路中枢，逐渐发展起来。而Milwaukee则因为偏隅一角，慢慢地衰落了。Milwaukee很多这种老旧的房子就是当年修建的。

一进小楼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腐败木头的味道，混杂着老旧地毯的霉味。

我的房在一楼一进门的左手边。她给我领了钥匙，开门进去后，发现房间在一个转角上，两面靠街，不规则的形状，中间很高，边上天花板是斜的，还很低，我不能站直。大概200平方英尺大，有地毯，床，一个旧桌子，一把旧椅子。

厨房在外面楼梯转角下面，应该是小库房改建的。里面有炉子，有冰箱。厕所是公用的，也在楼梯底下，不是很方便。

严格说，这连Studio都不算，因为屋里没有浴室，没有炉子，也没有冰箱。但租金很便宜，只要$190，包气，不包电。周边是黑人区，治安不是很好。但走10分钟就可以到校园，到化学楼大概15分钟，比较方便。如果住得离学校再近一点，条件好一些的，一般都要$300以上。我一个月的助教奖学金才$800，只能住这种便宜的房子。

不过对于我来说，厨房在外面也有它的好处，炒菜的油烟不会留在屋里。当然Starr小姐会更容易发现我炒菜的油烟大。美国人的厨房都没有抽油烟机，威斯康星冬天很冷，连窗户都设计成只能往上提三分之一就提不上去了。炒菜的油烟总很难散去，为这事没有少受Starr小姐的骂。

Starr小姐好像从没有结过婚，所以还是被人成为Miss Starr。因为不能随便问女士的年龄，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少岁。但从她起皱的皮肤，有点驼背的体型来看，说明她不年轻了。Starr小姐的脸型轮廓清晰，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的身材，都显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美人。她比较注意自己的打扮，穿得比较得体。脑子很活，说话声音很亮，精神头十足。她管的房子至少有十几栋，几十个房间。常常雇人来修理维护，哪里该修什么，哪里该装什么，请谁，多少钱，她都清楚得很。

别看Miss Starr年龄很大了，却有一个30岁左右的男朋友T。T是白人，一米七五左右，壮实憨厚。原来在大学读书时，暑假想挣点钱，就到Starr小姐这里来做工。每年暑假都来，不知什么时候便成了Starr小姐的男朋友，住到一起了。当然，外人不知道，Starr小姐给T多少工钱。T也不是一个吃软饭的，干活是一把好手。后来毕业了，可能找工作不易，也长期在Miss Starr这里干活。

Starr小姐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房客搬走，她常常会扣住押金不还。尤其是学生毕业后到别的地方去了，她是不寄押金的。房客只能回来要，甚至得去法庭告她。一般人没有这时间，而且扣除路费，住旅馆费，基本上是得不偿失，常常不了了之。她就这样靠耍懒扣了人家的钱。

黄生荣两口子离开后，她也不还人家的押金。但每次黄生荣给她打电话，她总说：“我过两天寄给你”，但从来没有寄过。过了两年，有一次黄生荣到芝加哥看夫人，然后来Milwaukee看我。专门去了一趟Starr小姐办公室，要她还押金。Starr小姐说手上没有，黄生荣说，那我就待在你办公室，等你拿钱来以后再走。她说，你如果赖着不走，我要报警。黄生荣来美多年了，也不怕她这一招，说：”你去叫警察好了，我也正准备要报警“。Starr知道如果警察真来了，她扣人家押金长期不还本来就不对，警察不会向着她，说不定她自己还有麻烦，只好乖乖地还了押金。其实她很懂法，但只是为了钻空子，而不是为了守法。

人家都说Starr小姐不好，但T却为她讲好话。说她其实还是不错的人，只是房东不好。房东是一个犹太人，心眼很小，逼她逼得很紧，她没有办法才成了那样的。

Starr不但对租金盯得紧，还很留意租户是不是损坏了什么东西。但你如果有什么问题找她，她一般会很快安排人来修。但安排来的人却不是什么好鸟。我的厨房冰箱在外面，也没有门，两次被来修理的人喝掉可乐，吃掉奶酪。他们这么做得很聪明，喝一半，吃一半，我稍不注意就可能不能发现。我把这事告诉Starr小姐，她说没有办法去追究，因为不知道是谁吃的。而是劝我在这种时候，事先把东西收到房间里去。

因为不满她的恶劣态度，大多中国留学生一，两年就会搬走。快到一年的时候，我也去外面找房子，却很积极都没有找到房价合适，条件也还可以的房子。6月份，Starr问我7月完了是不是续约，我说应该会。7月27，8号，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房。7月29日，到了要签约的时候了，我告诉她我不续约了。她听了一愣，看了我一下，然后说：“OK”。她没有扣我的押金，应该是知道我没有走远，会来找她要的，或去告她。这种烫手山芋她是不会攒在手里的。

搬出去以后，碰到过几次Starr小姐，因为离得远，没有和她打招呼。过了两年，听说她生病了，而且是比较重的病，住了医院，基本上不管事了。大概两年以后，有一次我看见她从一个停车场倒车出来，人已经瘦得很厉害了。不到一年，听说她死了。

后来我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曾经考虑租原来Starr管的房子。Starr死了以后，那片房子没有人管，更加破败了，没有什么人租，空了一大片。房东自己管，租房得直接找房东。房东的办公室在同一条街上，靠学校比较近的一个小楼房里。

我那天找到那里，进去后，房东正在里间和一个人谈话，见我进来，没有理我，仍然和那人谈话，我只好坐在外间等。听上去和他谈话的人并不是房客，也不是来租房子的，谈的事情也不紧急。我在外面等了二十多分钟，频频起身看里面，他假装没有看见，仍然没有要停下谈话的意思。我心想，这态度好像我是来求你租房子的吗, Starr小姐也没敢这么晾过我。好吧，你那些房子本来就不怎么样，我不租了行吧，起身离开了。

我一出门，他马上追出来，招手让我回去。我没有理他，径自走了。走了很远，回头一看，还看见他站在门口看我这边。

想起T说的话来了，可能Miss Starr真的没有那么坏？